第24章 先幹為敬
秋試過後,寒門學子過五關斬六将,終于堂堂正正站在丹陛之下聆聽聖谕。高頭大馬前戴紅花,穿街過巷,停在一堵屠門外。
探花是個圓滾滾的胖子,打破了西陌百姓的傳統印象:滿腦腸肥必是蠢鈍之人。這探花雖肥頭大耳,一雙小眼睛卻像耗子眼般炯炯有神,一見就覺得是狡猾之人。且辯才了得,烈帝欽點進了禦史臺,彈劾群臣。
三岔路口分三道,一道進了屠戶家,另兩道分往左右而去。
左邊走到底是三王子宮外的府邸。
右邊走到底是可嫖姑娘可斷袖的煙水樓。
岔口就在齋月樓下,樓上坐着魏雲音和幹戚,兩個人溜出來看熱鬧。滿城都為殿試前三甲沸沸揚揚,摩肩接踵,萬人空巷。
熱鬧看到這時候,魏雲音拿筷子敲着碗,喚小二來點菜上酒。
幹戚補道,“酒先上,拿大碗。”
二人剛開喝,就來了不速之客。穿着的白衣上有水墨丹頂鶴,手持一柄墨竹扇,眉目清晰如同清朗天空中懸着的明月,像是文士。
他繞過屏風而來,幹戚蹙眉瞧了瞧,問魏雲音,“你認識?”
魏雲音未答。
來者已是不請自坐,笑道,“在下楚行雲。”
幹戚掏了掏耳朵,搖頭嘟囔着道,“沒聽過,兄臺坐錯地方了吧,我們可沒有邀請你。”
分明是文士,坐下卻将兩腿劈開來,扇子拍在桌上,擡眼間幾絲風流意氣,空氣裏摻入些脂粉氣。
這時候酒上來,他似東道主一般接過來,把酒碗擺開,就替三人滿上。
“我敬二位,你們幹,我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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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戚冷眼瞧着他,沒有要喝的意思。
一直未曾開口,眼神飄忽地瞧熱鬧的魏雲音這會兒才回過神似的,端起碗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楚行雲。
“探花郎豪氣幹雲,我們焉有說不的道理。只不過酒不能盡喝了,初次見面,還是客氣一些好。”
幹戚微眯起眼。
楚行雲笑起來臉頰上有倆酒窩,一張娃娃臉,行止随意,似乎絲毫沒察覺幹戚的陌生和敵意。
“只是想結交些朋友罷了,我可是早聽說過二位的名頭。疾風槍幹家,恩科時的武狀元,當今皇上跟前的新寵臣魏大人。我從鄉下來,京城好風光,一時貪看才耽擱了這些時日。”說罷他舉起酒碗,“是在下失禮,自罰一……小二,添個酒杯。”
魏雲音和幹戚嘴角抽搐地看着原要豪飲的楚行雲換了個填不滿一口的酒杯。
“在下自罰一杯!二位大人盡可以原諒在下了。”
從寬大袖子裏露出來細瘦蒼白的腕子。
魏雲音好意提醒道,“楚兄的腕子受傷了?”
楚行雲的手白,是以像是人吃飯的家夥幹出來的事,安安靜靜躺在他腕上。
幹戚繼續冷眼瞧。
“啊!這個啊,此次鄙人來京還見了了不得的事兒呢!”楚行雲将板凳往魏雲音那邊挪了挪,魏雲音往幹戚那頭挪了挪。
幹戚依舊冷冷。
“昨晚想着今日放榜,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心頭忐忑,就去煙水樓……咳咳,煙水樓大人們可聽過?那可真是個好地方……”
“口水……”
“啊?”楚行雲擡袖擦了擦,哪來什麽口水,他渾不在意地繼續道,“然後我就将所有的盤纏,傾囊以出,請煙水樓的姑娘和爺兒們吃酒。”
“煙水樓賣花酒,你請煙水樓上下吃花酒,還真大方。”幹戚好歹說了句話。
楚行雲未覺不妥,眨眨眼看看幹戚,“要是大人也成了煙水樓中人,這一頓可以補上。”
“……”
魏雲音笑道,“可以記賬。”
幹戚把眼睛一閉,懶得搭理他們。一看魏雲音好像對這華而不實的小子感興趣,他心頭就有點不對勁。果然,耳畔傳來魏雲音略拔高了三分的聲音,“不知道楚兄高就?皇上賜了你個什麽官兒做。”
“魏大人打趣在下,老大當場被指為刑部侍郎,老三去了禦史臺。唯獨在下還是個白板兒,不提也罷。”說起來他面帶三分沮喪,又倒上一杯酒,舉起來和魏雲音的海碗一撞,悲憤道,“幹了!”
魏雲音苦笑連連地看着他一臉的視死如歸把嘬一口的酒活生生喝成了一壇的豪氣。
“幹。”
楚行雲盯着魏雲音喝酒的架勢瞧,這時候被幹戚掃了一眼,對幹戚也揚了揚杯子,“幹大人不給在下面子。”
“我不和陌生人說話。”
楚行雲站起身四下瞅瞅,大聲喊,“陌生人!陌生人你在哪兒?”
無人應答。
他坐下來把脖子伸得老長,“陌生人不在,幹大人可以說話了,別怕……”
“……”
等幹戚端起了碗,楚行雲接着說,“剛才的故事我還沒講完,我在老家還沒見過那麽大的蚊子!綠身子,花腿杆,一咬就……”他指了指自己的腕子,“這麽大個印子!還奇癢無比,所以印子又大了些。”
魏雲音和幹戚一臉菜色地看着楚行雲腕子上那個分明無比的唇印。
魏雲音幹笑一聲,“那蚊子有多大?”
“這麽大!”楚行雲端起魏雲音的酒碗。
似乎覺得不妥,搖了搖頭,端起自己的酒杯,見二人不信,才尴尬地從喉嚨裏擠出來些笑聲,“好吧,只有綠豆那麽大,不過确實很能咬人。”
“嗯。”幹戚若有所思地點頭,“可能它眼神不好,沒看清楚是不是人就咬了。”
“我這不是瞎編。”
正在喝酒的魏雲音,對上楚行雲哀求的臉,被酒嗆得咳了聲,鄭重其事道,“嗯,我也被咬過。”
幹戚睨起眼,“什麽時候?也像這樣的印子?”
席間溫度急劇下降。
“不,只是起了個綠豆大的包,沒兩日就消了……”迫切地說完,魏雲音緩了口氣,“像楚兄這樣的倒是沒遇到。”
楚行雲垂頭喪氣地撇撇嘴,“我就是倒黴嘛……”
“脖子也被咬了好幾個包,楚兄,你真的是……很倒黴。”魏雲音同情地望着他領子裏露出來的好幾個紅痕。
楚行雲把領子扯高掩住脖子,“流年不利。”
“什麽時候把蚊子抓來,也讓它咬我一口。”有力的手指端起碗來,幹戚一面說,一面喝酒,眼睛還瞟着魏雲音。
“這不行,每個人獨有屬于自己的蚊子,不能勉強蚊子做它不願意的事兒。”楚行雲活像個念書念傻了的呆子,魏雲音和幹戚忽然明白,為何烈帝沒給他指派差事了。
“楚某今日能在這兒,偶遇二位實屬三生有幸,不求二位幫個忙,倒似是辜負了緣分。”楚行雲正了正身子,并攏兩腿,坐正後比方才高了一個頭。
“緣分它大概不是很介意。”幹戚道。
“它不介意我也介意啊,魏大人,能否将在下引薦給丞相大人,在下胸無大志,平生之志無非是承襲丞相衣缽,以慰西陌生我養我,以慰從小拿戒尺抽我的教書師傅,以慰家中老父,還有煙水樓那只一身不侍二主的蚊子。”楚行雲再舉杯,“還有丞相大人的遺志以及二位好友的期待。”
“在下,先幹為敬。”小小的酒杯又空了。
“即便你把桌上的酒全喝了,我也沒辦法答應你啊。”魏雲音嘆口氣,繼續優哉游哉地喝酒。
“魏大人不肯幫忙。”
“并非我不幫你,我是丞相大人的關門弟子,楚兄要想成為袁大人的門生,也只能是編外人員,不記名的……”她說着這話,目光卻瞄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想着不知道袁勖懷這會兒在做什麽。
沒準正把昨晚熬夜寫成的信綁在鴿子腿上,放進千山中,讓它飛去桑蠻。
“鄙人并無成為袁大人的門生之意……”楚行雲說,“不過編外也是好的。”
魏雲音正正看向他,“即便恩師答應收了你,我也是不答應的。”一口喝幹碗裏的酒,她猛站起身,一躍翻上屋頂。
楚行雲半個身子都探出樓去,脖子扭疼了也沒看到魏雲音的身影,只聽到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幹戚你好好照顧楚兄,晚上帶烤鴿子回來給你吃……”
幹戚叫來小二,等滿滿一壇酒被塞到楚行雲懷裏。
他英挺的眉毛一夾,揚了揚手頭的酒壇,“楚兄,先幹為敬!”
楚行雲目瞪口呆地看他一口喝幹那大半壇酒……
張口結舌地結巴道,“在下……鄙人……我……随意?”
“嗯?”幹戚尾音上挑。
“……”楚行雲往往幹戚桌上的劍,又咽了口口水,視死如歸地将酒壇對上了嘴。
在丞相府的屋頂上呆了大半天,也沒見袁勖懷家的鴿子飛出來,魏雲音已經摸熟了鴿棚所在,蹲在瓦上聽“咕咕”叫,直到天色薄暮,才換了個房頂蹲。
扒開紅瓦探一只眼睛瞅了瞅。
正是用膳的時候。
桌上的菜漸漸連白煙都不冒了,一直伏在桌前看折子的袁勖懷才直起身,形單影只地坐在桌前,扒兩口白飯,吃兩根青菜。
手上動作就頓下來。
他怔忪地盯着飯菜出了會兒神,桌邊四張凳,卻只有一個人。一桌子雞鴨魚肉,他獨獨吃了青菜豆腐。
擱下筷子。
魏雲音心頭一酸。
袁勖懷擡手做了個手勢,像是在自說自話。
“嗖嗖”兩條人影就掠上了屋頂,魏雲音腳底下不穩,滑了一下,被身着黑衣的暗衛扶了一把。
她嘿嘿一笑,正想着怎麽跑呢。
院子裏站了一個人,只那麽輕飄飄地往她處掃了一眼,低喝一句,“下來。”
魏雲音就卷起衣袍,從屋頂滾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