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種地去
袁勖懷坐着,魏雲音也坐着,在他對面稀裏嘩啦地把午飯吃了,心裏也不膈應,還悠哉哉喝了一碗湯才算完事。
然後摸着肚子,滿足地嘆一口氣。
“吃完了?”
“嗯!不過這道西湖醋魚做得可沒我做的好吃,以後我做給你吃。”
袁勖懷不置可否地動了動眉毛,命人收拾妥當,魏雲音知道他有事情要說,但他沒開口,她自然是不問的。
于是兩人一個在桌後坐着,一個在屋內徘徊轉圈,摸摸屋子角落裏的君子蘭,又拿起個空筆筒把玩,她好似對他書房裏每件陳設都很感興趣,摸了一個不算完,最後竟是摸到了袁勖懷面前。
她的手指在鎮紙上摩挲。
望着袁勖懷寫字,他的手腕細瘦,寫起字來卻遒勁有力,想必那手指上,會有寫字磨出來的薄繭,那掌心,不知道生了怎樣的紋路。
魏雲音擡起手來瞧了瞧,這時候袁勖懷已經停筆,看她一眼道,“可看出什麽門道?”
“若你給我看看,沒準就看得出來。”魏雲音笑道。
袁勖懷伸出手,她接過來,把手心手背都摸了個遍,掌心幹燥而溫暖,她的手指在那手心裏蹭了蹭,他的指甲修剪得齊整,邊緣都打磨得光滑,每個指甲蓋都幹淨得如同小小的貝殼。
指腹如她所想,無傷大雅地生了薄繭,略有粗糙,摸上去卻很舒服。
袁勖懷咳嗽一聲,抽回手來,“怎樣?”他擡眼去詢問。
正對上她如同三月桃花的眼,“福壽綿長,榮華一生,妻賢子孝,天倫美滿。”
因為心虛,她臉上有點兒紅,眼神閃爍。
袁勖懷也不拆穿,“你倒适合看相,撿好聽的說就行。”
Advertisement
“等我老了,拿不動刀槍,就讓你給我寫個招牌,拿竹竿挑着走街串巷算命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夜歸家,都有人在燈下等待。她心頭想得美,面上越是笑得柔和,還癡癡看着袁勖懷。
他臉色微變,對正犯癡的魏雲音道,“你過來。”
魏雲音低下頭。
“閉上眼。”
她依言而行。
一道涼悠悠的觸感從面上滑過,在鼻子上打了個旋兒,魏雲音嗅到墨汁味,猛地睜眼。
袁勖懷本來捉着筆在她臉上細致地畫畫,這下反倒畫不下去了,把眼睛一瞪,嚴肅道,“我還沒畫完。”
魏雲音笑眯眯地又閉上眼,由得他在她臉上胡畫,等到他畫完,才抓着他的手,将他的兩只手在自己臉上一按,再反過去在他臉上也一按。
她動作快,袁勖懷傻了眼。
他在她臉上端端正正畫了只貓頭,這下他臉上也有了貓嘴巴貓胡須。魏雲音抿着唇仔細看他,然後贊道,“畫得不錯!”
貓胡須随着袁勖懷板起臉而兇利起來,魏雲音歪着頭看他,貓臉發出一聲叫,“喵~”
“……”
“喵喵!”
“……”
袁勖懷認命地閉上眼,想從她手裏抽出手來。
這次她卻不放了,向前傾身,壓住桌上墨跡未幹的紙張,袁勖懷的兩只手被她抓得緊緊的,無助地抵住她的肩,卻不能抵住她湊得更近。
眉間輕觸,菱角般的唇下移,滑過他顫抖的眼睑,長而安順垂着的眼睫,那鼻子,那貓兒的胡須。
她屏着呼吸,像是怕吓到他,袁勖懷無意識地又掙了一下。手抓着她的肩膀,鼻息可聞,他沒有睜開眼,安靜地乖順地由着她親了。
魏雲音意猶未盡,亮着一雙眼,在他下巴上啃了一口,再回到唇,盯着那兩片薄唇瞅了老半晌,心頭猶如有只貓爪在撓,她想爬到桌上去,或是把人抱過來,但終究什麽都沒做,只靜靜看了會兒。只親了親他的嘴角,魏雲音直起身,袁勖懷沒什麽表情地松了口氣,手從她肩上滑下,竟将她的衣服都捏起了皺褶。
她彎起嘴角笑了笑,“今天這麽乖,恩師又有什麽壞主意?徒兒願聞其詳。”
袁勖懷嘴角下沉,那左右共六根胡須也随之下沉。
“快當将軍的人,還爬牆,爬牆也罷,還上房。下次再要來,堂堂正正走正門,免得旁人說我袁勖懷的門生不懂規矩。”
“什麽将軍?”魏雲音問。
“等任命狀下來,你就知道了。這次是個好差事,你要好好表現,別給我丢臉。”袁勖懷伸手摸了摸臉上,手心的墨跡慘不忍睹。
“你也是,留在京中別給我丢臉。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說是你的門生。”魏雲音噙着一絲笑,往椅子上一歪,聽窗外風聲過後,下起雨來,支着腮合上眼,“借你地方睡一會兒,免得又被抓回去訓練。”
前一刻還說着話,後一刻已經睡去。
半晌。
袁勖懷起身。
将圍在自己膝上的毯子取下,搭在她身上。低頭細細看了會兒她臉上的花貓,袁勖懷的手伸出去,她粗粗的兩道眉毛在他手指上刺着,不畫而黑。
她眼眶很深。
她鼻子挺拔。
她的手有力而強硬。
她的個頭有點兒大。
而她的唇,她的吻,卻還是像尋常女子一般,溫柔缱绻。
收手又回到桌前,袁勖懷低頭寫奏請封魏雲音未撫遠将軍的折子,這個将軍,可是西陌歷史上,前所未有過的。
三日後。
盤龍在王座上騰飛,丞相大人奏請封魏雲音為撫遠将軍,單獨帶一支軍隊往受災最重的并州去。
這是魏雲音至今為止,區區五根手指數得完的上朝機會中的一次,她垂着頭聽命,朝堂上還沒有她說話的份。
但聽到最後,她仍舊沒能忍住地猛擡頭看了烈帝一眼。
那冕旒後頭的人似乎憋着笑,“魏将軍可聽清了?”
“皇上恕罪,臣方才不小心睡着了,聽得不太清。”她半跪着,上半身挺得筆直。
只見丞相大人手持玉笏,一個左跨步出列,對着魏雲音又講了一遍:“并州多水患,每年朝廷都要撥大批錢糧赈災,究其原因。是并州河道年久,泥沙淤積嚴重,堤壩損毀。是以将軍此行,要以民生大計為己任,駐軍并州,協助并州知府,建設并州河壩,重整民居,幫助農戶翻新農田。明年此時,皇上将親自巡視并州,再論功行賞。”袁勖懷垂着眼,冷漠地看着她,“還不謝恩?”
尾音上揚着像一把鈎子。
鈎她入陷阱一般。
散朝後一半是恭喜,恭喜她這個小小校尉一時飛上枝頭成了撫遠将軍,丞相的門生,卻也早該有此待遇。
一半是不屑,“沒聽一年後還要論功行賞麽?差事辦不好,自然要拿回京問罪的,還不如安分做個校尉。”
魏雲音也未避嫌,散朝後就追着袁勖懷問,“袁大人!微臣在海邊長大的不懂種地啊!”
袁勖懷慢下腳步,輕飄飄地瞅一眼,“一年後就懂了。”
“微臣也沒修過堤壩,我們海邊兒沒那玩意兒。”
“一年後就懂。”
“微臣不會修房子,不然泥瓦匠的生意早沒了。”
“一年後。”
魏雲音哭喪着臉抓住袁勖懷的袖子,急切道,“那我豈不是有一年都見不到你!還不是去打仗,是去挖地。袁勖懷,你是在玩兒我吧?”
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魏雲音,半晌點頭道,“正是。”
魏雲音氣結,然後就見丞相的官袍一蕩一蕩地蕩出了高門。她在原地站了會兒,擡步剛要走,就聽見個熟悉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同時一只手重重拍在她肩膀上。
“魏将軍,以後咱們可就是袍澤了!”
笑得臉都皺起來像春花兒的人乃是新任監軍楚行雲,他的官職有了着落,形色春風得意。
魏雲音垮着臉把他的手從肩上拿下來。
就聽楚行雲痛得“嗷嗷”叫,“松手松手!将軍要公報私仇這一年有的是機會,着什麽急啊!”
下一刻他就聽見骨頭開裂的聲音,再然後,手腕子松垮垮地搖晃,楚行雲可憐巴巴地扶住手掌,不敢再去拉魏雲音,跟在她後面一溜小跑,一面跑一面叫,“将軍!将軍我錯了!您要想公報私仇随時都行啊,這會兒就折磨小的吧,只是先把我的手腕子接上成不?我說,成不成你也吭聲啊!”
厚底兒的軍靴停下。
楚行雲随之停下腳步,忐忑而驚懼地瞧着前頭的人,腕子還疼着呢!
她走近一步。
楚行雲後退一步,“你……将軍想幹嘛?”
“不幹。”魏雲音惜字如金,捏住楚行雲的腕子,偏不立刻接上,男人疼得臉都白了,嘴角不滿地耷拉着,目光四下飄,掩飾心虛和害怕。
“以後你就是我的監軍了,回去收拾一下,立刻來營中報到。”
楚行雲低低“嗯”了一聲,只聽見腕上“咔噠”的聲音,動了動手腕,又能用了。禁不住一笑,邊笑邊往魏雲音身上粘。
魏雲音不動聲色地和他拉開距離,“保持一步以上,否則我不一定把哪兒給你卸下來。”
楚行雲心有餘悸地朝下一望。
魏雲音順着他的眼神朝下也一望,笑道,“沒長骨頭的玩意兒卸不下來,你放心。”
“……”
卻見她又陰森森地笑了,“不過我擅長用刀,倒是可以一試。”
楚行雲還沒說話,魏雲音已經笑着大步走開了,楚行雲正了正官袍,擡頭挺胸正氣凜然地坐上轎子,心裏頭打着一面小鼓,做丞相大人的編外子弟其實也不錯,至少魏雲音不能用大師姐的名頭來壓他,下次她要嗯,割了他的那啥,他也還可以跑……
馬蹄聲從轎子外傳來,他探出頭看了看,是魏雲音的高頭大馬已經跑出宮前長街,兩側紅牆攔着馬蹄聲,更加清脆響亮。
楚行雲嘆了口氣。
打不過可以跑,可若跑也跑不過,還是坐着等死吧。
出征前照常要去城中同幾個人告別的,是以當晚在營中等着楚行雲的,不是魏雲音本人,而是幹戚。
楚行雲看到幹戚就打了個嗝,想起來那天在齋月樓的豪飲,忍不住覺得肚子有點漲。
幹戚引着他去監軍的營帳,讓他将就對付一晚上。
楚行雲笑道,“不将就,不将就,這兒已經很好了,雖然比不上煙水樓的溫柔鄉。”
帳子顯然是才收拾的,一張榻,一個火盆兒,連桌子都沒有。楚行雲把包袱往床上一扔,幹戚還沒走,剛毅的五官映着牆上微火,他比楚行雲高出許多,楚行雲讪讪一笑,“屯長要看着在下,休息?”
“不,我只是有話對楚兄說。”他表情很嚴肅。
“什麽事?”楚行雲也難得嚴肅認真。
“尚未出京,楚兄要好好珍惜,将軍怕你冷,特地讓人搬了個火盆。兩日後拔營,路上的十天半個月,恐怕要餐風露宿。”
楚行雲愣了愣,“理解,理解,行兵打仗嘛,自然不能太奢侈……更不能搞特殊待遇。”
“将軍沒有告訴監軍大人?”
“什麽?”
“我們不是去打仗,我們是去種地。”
“……”
“将軍晚上住帳子裏,有随從,有火盆兒,有熱水洗臉洗腳。”幹戚面無表情地說,“這是将軍才有的待遇,監軍大人暫時沒有,咱們駐軍是一支有戰事才出京的軍隊,所以第一次設監軍,還沒有合理的管理措施。”
“這個措施是我說了算吧?”楚行雲的聲音小了許多。
幹戚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将軍說了算,但她還沒有想起你來。”
事實是,新上任的撫遠将軍,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未能想起來監軍大人……
哪怕楚行雲每天都在她眼前晃一陣。
魏雲音也只是禮貌地問一句,“監軍好,監軍再見。”
楚行雲的傷心事,此處先不提。
丞相府換了新護院,魏雲音這次沒能成功從牆頭着陸,滿意地打量一番新護院,個頭比她高,胳膊比她粗,皮膚比她黑。
魏雲音滿意地點點頭,吩咐一句讓他好好看守,就從牆頭跳下來,正大光明地在許伯虎視眈眈的目光裏走進了丞相府。
這一次袁勖懷在等她,好酒好肉已經備下,肉是生的,老規矩。
她負責烤,他負責吃。
唯獨是在吃東西的時候,袁大人似乎心情愉悅了些,看她的眼神也柔和許多。
等魏雲音也坐下來一起吃喝,一面吃,一面拿眼去瞧袁勖懷,那白膚細目,就是上好的下酒菜。
袁大人細白的耳背似乎讓晚霞熏得有點紅,連吃肉都無比斯文,一片片夾起肉來,細嚼慢咽。
晚風忽來,空氣裏溢滿烤肉的香氣,好酒入了腸,魏雲音醺然地望着他,見袁勖懷垂着眼回避她的眼神,禁不住唇邊就有了點兒飄忽笑意。
魏雲音要說話,袁勖懷立起手止住她,“食不言。”
她笑着接口道,“寝不語。”
袁勖懷立時尴尬地咳嗽兩聲,好在魏雲音沒再說什麽。安安靜靜吃完肉喝完酒,臨了要走,袁勖懷起身相送。
她嘴上還沾着油,袁勖懷的眉頭皺得很好看,拿手帕給她擦了,吩咐道,“好好種地……”
“嗯,我會給你寫信。”
袁勖懷不自在地放下手,捏着手帕。
“我會想你。”她的眼底映着他的影子。
“不必……”
“我說了算。”
“好吧……”
“一年後皇上來巡視,你也來,把給我的回信也帶來。”魏雲音打定主意要給袁勖懷寫很多信,也料到他不會回,又偏執道,“你來的時候要是沒有回信,我就把你給我的信鴿都做了,炖着好吃,烤的也行。我親手做給你吃。”
“訓練信鴿不容易。”
“那你就記得給我寫信,要是等不到來看我,就讓信鴿帶過來。”說着她擡手想摸摸袁勖懷的臉,又覺得失禮。明明更失禮的舉動都有過,這麽一想膽兒又肥起來,又擡手去摸他的臉。
袁勖懷側頭躲過。
她锲而不舍地将掌心貼上他的臉頰,心頭好像踏實了一些,抿了抿唇,嘴巴有點幹,“真不想走啊。”
“一年而已,若并州的堤壩修好,糧草可足。”袁勖懷道。
怪不得要派自己去并州修河堤種地,原來想着糧草充足就能盡快打仗了。想透這一層,魏雲音也笑不出來了,讪讪地放下手,“桑蠻只是個小國,不足為懼。”
“不止桑蠻,南楚,東夷,北朔,西陌要是國力削弱,就會招來禍患。”袁勖懷頭一次如此耐心。
魏雲音眨了眨眼,“那要是抛開這些,你願意我留在京城,時時來找你嗎?”
她緊張地等待他答複。
袁勖懷久久沒有說話。
魏雲音尴尬地笑笑,低下頭,“罷了,我說說而已,走了。這一年都不會有人爬丞相府的牆頭了,你……多保重。”
“冬天快到,注意保暖,開春也不要太早就換衣,該捂着就捂着。明年夏天,并州會有堅固的河壩,明年秋天,并州會有豐碩的糧食,運回京城來。我聽說并州還盛産柿子,到時候讓人給你送回來。你愛吃柿子嗎?還愛吃什麽?”魏雲音問。
“給我捎點棗子。”袁勖懷一說,魏雲音高興起來,又絮絮叨叨問了許多他想吃想玩兒的,打算這一趟能搜羅到的都命人送回來。
袁勖懷身居高位,已很少有出京的機會。
見她像孩子似的高興,他的神情也有點恍惚,幾番想要和她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到底想說什麽,終究作罷,千言萬語到了最後,也只有一句,“保重。”
“那是自然,還得留着小命幫你打仗,一定會好好保重。”她說完已經站在臺階上,幾步就能走出門去。
忽然魏雲音俯下身,在袁勖懷額頭上飛快地親了親,然後飛快地大步走出去,對着許伯來了個甜津津的笑。
許伯一陣寒噤。
丞相府外的大白馬等得不耐煩地刨蹄子,不一會兒就沒入了夜色。
袁勖懷的身影被門燈照得很長,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入內院,腦子裏還浮現着那雙桃花樣的眼兒。
她說要給他捎棗子回來,還有并州的鬼面具,晉州的微雕,若溪的三生水,玖峰溶洞裏的晶石。
說得太熱鬧,于是那人走了,就連熱鬧都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本文的……官位,軍中的考核制度啥的,阿諾,多半是我在胡說。
拒絕考據。
看着逗個樂子即可,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