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4(1)
我踏進教室的時候教授正在發試卷,可是該怎麽說呢,同學們像看外星人一樣看我,幾個人還忍不住發出笑聲。我心想我肯定是出了什麽問題,低頭往身上一看,果然,身上那件黑色了恤上,胸前印有兩個很明顯的白色英文單詞丫00”!
難道是昨晚沒睡好,眼花了?出門前我還以為是7011”呢,什麽眼神啊我,英文也沒爛到這個地步吧。老教授扶着眼鏡看了看我,輕輕地搖頭,催我:“還站着做什麽,趕緊進來考試。”我用手中的書本遮住胸前碩大的字母,穿過同學們刺人的目光,找了最後面一排的位置,忐忑不安地坐下去。
測驗的時候每次低頭看見那兩個單詞,我就有一種想死的心情。考完試,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老教授突然把我叫住,他在講臺招呼我過去,面色凝重。有同學從身邊經過,又看了我胸前的字母,不懷好意地低聲發笑。
直到教室裏只剩下老教授和我,他才慢悠悠地摘下眼鏡,說:
“林麒,我和你父親吃過幾次飯,他為人文化素質極好,在這個城市裏找不到幾個像他這樣正直的人,你們這一代垮喽!文化素養跟不上不怪你們,怪教育沒重心,只是每個人都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生存在這世上,未來還靠你們,所以做事需有分寸。就這樣吧,回去見着你父親,代我問好,改天我約他下象棋。”
我穿着印有“700”英文字母的T恤戰戰兢兢聽完老教授的大道理,外人看來一定很諷刺,雖然還是沒能化解個一二,但我知道全是該死的T恤惹的。好不容易被放行,出教室後我直接跑到洗手間,把T恤脫下來反着穿,黑色T恤正反面都差不了多少。
天是陰的,烏雲厚重,随時要塌下來,又熱又悶,心情低落到谷底。在教室樓下取單車時,遠遠看見一個人走過來,戴着口罩,雙手插在褲袋裏,我剛想難道學校發現禽流感病例了嗎?怎麽大白天有人戴着醫用口罩。可是看他身影和走路的姿勢有點熟悉,他越走越近,該死的,是蘇烈!
見鬼!越想躲的人越能碰到。我急忙把車推出來,太慌張了,不小心絆倒,然後把旁邊一片連着停靠的自行車都弄倒了,嘩啦啦的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叫人絕望地倒了一大片。我坐在地上,看着蘇烈走到面前,他戴着醫用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俯視我,眼睛裏布滿殺氣,讓人不寒而栗。他冷靜地看着我以及那一片倒下去的自行車,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兩個人就那樣僵持着,我逃也不是’遁也沒處遁,扯着一張笑得很僵的臉,可憐兮兮地望着他。我真希望他得了失憶症。
很久之後,他彎腰把旁邊一輛自行車扶起,重新停好。我沒有看錯,他在幫我扶自行車,難道他真的失憶了?
蘇烈回頭瞪了我一眼,說:“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點把自行車扶好,要下雨了。”由于他戴着口罩,說的話有點模糊,不像他的聲音,不過我還是聽清楚了,馬上爬起來,把自行車一輛輛扶起,排好。
我突然意識到,難道他戴着口罩是因為我昨天吻他?難道他還去醫院做了消毒?我是病毒還是黴菌啊,他有必要這樣嗎?這麽想着我心裏不由得感到生氣,看在他幫忙扶自行車的分上,暫時不跟他計較,可是心裏還是很不舒服。
雨點說來就來,噼裏啪啦落下,一顆一顆砸到我臉上。
“下雨啦。”我叫着,感覺左腳踝處沉沉的,還很痛,低頭一看,不知道什麽劃到的傷口正在流血,我叫了一聲。
蘇烈過來查看了一下,皺起眉頭,推過我借來的自行車,命令似的說:“上車,我載你去校醫室。”
暴雨傾盆,蘇烈載着我往校醫室的方向用力騎去,抵達校醫室時,兩人都淋得濕透了。麥莉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校醫室包紮傷口,她在電話裏大聲嚷嚷:“你是被蘇烈綁架了嗎?”
我看了旁邊的蘇烈一眼,渾身濕漉漉的,頭發濕噠噠地貼在額頭上,可還是帥得一塌糊塗,口罩也淋濕了,他把口罩摘下來,板着一張臉看校醫給我清理傷口。我注意到他上唇有一點紅腫,天啊,昨天我都對他做了什麽我對麥莉說:“我……我還在教室,等會兒就回去。”我沒跟她說我在校醫室,也沒說蘇烈就在身邊,擔心她聽了之後扛着斧頭什麽的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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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烈看我說謊,皺了下眉。我膽戰心驚地對他說:“你淋濕了,快回去換身幹衣服,我沒什麽大礙,謝謝你送我來校醫室,謝謝了啊。”
蘇烈還是沒什麽表情,轉身走向門口,我心裏一顆石頭落地,慶幸他沒提昨天的事,難道他就這麽放過我了?我正在美滋滋地想着,蘇烈轉身回來,吓了我一跳,他問我:“你确定你能走回寝室?你的腳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絕對沒問題的,你快回去吧。”我拍拍胸脯,打發他走。我實在不能面對他,因為總想起昨天吻他的情景,雙眼不自覺盯着他完美的嘴唇,不敢想象自己竟然真的吻了他,臉紅得發燙。
“喂。”蘇烈第二次返回,喊了我一聲,冷冷地說,“你後天晚上,和我回家一趟吧,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我就知道,他沒那麽容易放過我。
從校醫室回到寝室,看到麥莉正站在陽臺打電話,她看到渾身濕透的我,和對方挂了電話,拉上窗簾,一邊給我找幹毛巾一邊叨叨說:“猜到你沒帶雨傘,還真淋到了,上次生病住院還沒好幾天,你要是再鬧出什麽病,你爸肯定怪我。”她繼而看到我身上反穿的7恤,哈哈大笑說,“我走的時候還擔心你會不會穿,沒想到你還真的穿了,你個笨蛋。”
“別講了,丢死人,還被新聞史的教授訓話了。你幹嗎把這衣服放桌子上啊。”我一邊換下濕衣服,一邊跟麥莉抱怨。
麥莉遞來毛巾,給我倒了杯熱水,解釋:“昨天路邊政治系的學生發的,本是他們要穿着這個T恤做行為表演的,也只有政治系的學生才能這麽折騰。”
“呀,你的腳怎麽回事?”麥莉看到我腳踩包紮過的傷口。“騎自行車被劃到的……”
“我說你呀,沒被弄殘廢就好了,騎什麽自行車。”
麥莉一直對上個學期我去考駕照,學車的時候差點把車弄翻的事耿耿于懷。
“蘇烈沒找你嗎?”她問。
我接過麥莉手中的水杯,喝幾口熱水,身體一瞬間變得暖和,看她對我這麽貼心,老實跟她招了說:“是他把我送去校醫室的。”
麥莉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你別瞞我了,是不是他把你弄傷的?”
“不是不是,真是我自己弄傷的。”我急忙說。
“不是就不是,幹嗎着急替蘇烈辯解呀你。”麥莉走到她從宜家搬回來的梳妝臺前,開始對鏡梳妝。我知道她晚上要和許征去約會,風雨無阻。她忽然想到什麽,從鏡子中死死盯着我,問:“007,你不會是喜歡上蘇烈了吧?”
我“噗”地噴了一地的水,激動地喊道:“怎麽可能!我死也不可能喜歡他那個****!”
“好啦好啦,知道啦,你冷靜點。”她繼續化妝,陰陽怪氣說,“哦,我差點忘了你的斯宇哥哥。”
麥莉去上課後,我一個人待在寝室裏。下午沒課,外面還下着雨,雖然雨點已經沒有中午那會兒下得大了,但還是能聽到雨聲,天氣變得涼爽宜人,窗簾半拉着,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房子裏的溫暖在玻璃窗上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我舒舒服服地窩在被子裏看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這種時候我真是愛死下雨天了,也愛死麥莉在宜家給我買的靠枕。書是麥莉在圖書館借的,當時她以為是講全球富豪比爾蓋茨多麽了不起的掙錢事跡,以為是一本勵志書籍,買回來後才發現是外國名着,便丢到一邊,讓我去圖書館的時候幫她還了。除了《紅樓夢》,麥莉幾乎不看名着,尤其是翻譯過來的外國名着,她只看英文版的,看得最多的是一些名字奇葩的野史小說。
俗話說深情即是一樁悲劇,我從蓋茨比對黛西的深情悲劇裏回過神,發現窗外雨停了,天色拉上夜幕。肚子傳來咕嚕的抗議聲,我準備出門覓食,鐘斯宇打電話來,讓我陪他去聽音樂會。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受寵若驚,問他:“芸珠姐呢?”
“她最近有個畫展要準備,抽不出時間,你沒空?”
“不,不是,我有空,有空,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出去。”鐘斯宇熱愛古典音樂,聽音樂會這種優雅人士的活動對我來說有點突兀,重要的是能和鐘斯宇相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陪他去定了。
我興奮地跳下床,覺得肚子也不餓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句“有情飲水飽”的原因。我打開衣櫃後傻眼,除了T恤還是T恤,除了仔褲還是仔褲,聽音樂會可不能穿這些,在門口就會被門衛兇殘地攔下。麥莉的尺寸我根本穿不下,不是太小就是太短,她那讓人眼花緣亂的裙子閃花了我的眼。最後,我在我亂糟糟的衣櫃中看到那條上次蘇烈買給我的及膝禮服裙子,本想找個時間還給他,一直找不到适當的機會。好吧,就借用一次,後天見面還給他。
被自行車刮傷的腳還隐隐作痛,給了我不穿高跟鞋的借口,匡威搭禮服裙勉強算百搭,要不要化點妝呢?我在麥莉布滿瓶瓶罐罐的化妝臺前,後悔沒纏着麥莉學兩把刷子,只能随便抓着口紅抹了抹嘴巴,糟糕,顏色太豔,不行,還要抹點腮紅,糟糕,擦太多……出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由于腮紅擦太多,看起來像兩坨羞澀的紅暈,其實更像蟠桃,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沒時間管那麽多了。
雨已經停了,天氣也為我歡欣鼓舞。我到校門口的時候,鐘斯宇的車還堵在路上,他在電話裏跟我抱歉,讓我等一會兒。我太緊張,這算是我和鐘斯宇的第一次約會嗎?為什麽我會緊張得像****一樣?如果被麥莉知道,她一定笑死我。
為了避過熟人的目光,我找了一個隐蔽一點的位置,站在校門口的一根石柱後,既興奮又忐忑地等着鐘斯宇,等待的過程折磨人,好像淩遲的犯人一樣,害怕一秒鐘世界改變,發現原來這只是場夢境。
十分鐘後,鐘斯宇開着一輛本田出現,我終于松了口氣确定自己活在現實裏。他看到我穿裙子化妝的樣子,微微愕然,笑道:“我差點認不出你,不是什麽特別高檔的地方,你不用打扮成這樣也行的。”
我看到鐘斯宇穿得很随意,知道自己聽錯了,原來是去聽演唱會。一時間覺得自己打扮成這樣很蠢很慫,不過聽到是去聽演唱會我又打雞血似的激動起來,跳上鐘斯宇的車子催他趕快開車,遲了我們在演唱會上吶喊得酣暢淋漓,鐘斯宇拿到的票靠近舞臺,有舒服的位置可坐,視野極好,既不用擔心被人擠暈,也不用擔心被人群的聲音淹沒而聽不到歌聲,最重要的是不用擔心被人踩扁腳丫,或者熏死在男粉絲的汗臭味裏。
汪峰在臺上歇斯底裏地唱,唱得我熱淚盈眶。多年來,我想要和喜歡的人一起聽喜歡的歌手演唱會的心願終得以實現。鐘斯宇連聽搖滾演唱會也那麽斯文,他安靜地坐在我旁邊,陶醉地聽,不時回過頭沖我一笑,笑得像希臘神話的神。我在忽閃忽閃的金屬色燈光中,扭頭去看他,心突然像個蓄水池,眼淚突然就掉落下來,毫無防備。
我大聲對臺上的歌手喊:“你再也不要去美國了,再也不要離開了。”以此來掩蓋內心的慌亂。
鐘斯宇伸手過來揉我已經剪短的頭發,說:“傻瓜。”現場氣氛熱烈,聲音像潮水一樣灌入我的耳朵,他的聲音被波浪般的熱潮卷走,我聽不到,但我知道他說什麽。
演唱會結束,燈光亮起,人潮散去,我拖着鐘斯宇,讓他陪我等,等所有人走了再離開。我說我喜歡狂歡散場後的感覺,其實是想多拖延一點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我小學時候也這樣犯傻,鐘斯宇給我補習數學,他講了一遍又一遍我還是裝作不懂,故意把成績考得很低,只為讓他來給我補習,不過很快他就拆穿了我的心思,威脅如果考得不好就不許見面。好比現在,我們坐在散場後的會場裏,熒光棒和紙花撒了一地,保潔人員拿着清潔工具從後面進來,開始從後往前清場。鐘斯宇問我:“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我望着空蕩蕩的舞臺,有好多話,濃漿一樣流淌在心裏,但我知道我一句也不能說,于是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說:“下次你一定要帶芸珠姐來看,和心愛的人一起看演唱會什麽的,最美好了。”
鐘斯宇也站起來,只朝我一笑,淡淡地說:“走吧。”
車子駛出會場地下停車場的出口,拐過前門,我把車窗打開,讓夜風灌進來,突然在街上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麥莉!她穿着在麗江買的印滿大花的民族風長裙,我一眼就認出她,那條舉世無雙的裙子太招搖太****了。我就知道她不會錯過這場演唱會,肯定是怕我傷心,瞞着我偷偷來的。本來我還覺得和鐘斯宇來看演唱會對她于心有愧,現在嘛,我回去再找她算賬。
我正準備讓鐘斯宇把車子拐過去,順便把麥莉和許征也一起載回去,等到看清她身邊的男生,我五髒糾結了,那人根本不是許征,而且年紀看起來比許征大多了,應該叫作男人。雖然28歲的許征也該被叫作男人,但他的舉動太男生,麥莉總罵他幼稚。面對唯唯諾諾的許征,我常常産生一種他是學弟的錯覺。
“開慢點,慢點。”我一邊指揮開車的鐘斯宇,一邊把車窗關上,透過車窗看見麥莉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又松開,再抱一起再松開,遠遠看着像舉行某種關于愛情的儀式。
我腦袋裏亂糟糟的,想到老實巴交的許征,心一下子沉下去。麥莉有她的秘密。
“怎麽了?”鐘斯宇問我,笑得暖暖的。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沒事,沒什麽,我認錯人了,我們走吧。”
我打心裏希望自己真的認錯人。麥莉回寝室時,我正在床上繼續看《了不起的蓋茨比》,一行字都沒看進去。看到她那條大花裙子,好像香氣膩死人的一朵巨大食人花把我整個腦袋吞噬,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把書合上塞在枕頭下,蓋上被子睡覺。
麥莉一邊把绾着頭發的發簪取下一邊說:“喲,明天不是周六嗎?你沒熬夜看《行屍走肉》真是奇怪了。”
我假裝睡着,并發出打呼的聲音。麥莉走到我床前,她雙手交叉胸前,說:“007,我不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總之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最受不了你這樣,演技爛得要死,又愛演。”
什麽都瞞不過麥莉,被戳穿的感覺很糟糕,我把被子掀開,坐起來,看着麥莉,欲言又止。我該怎麽開口?難道我要問她,是不是劈腿了?天知道我最恨劈腿的人。
“你吃錯藥啦?”麥莉看我憋着臉不說話,問道。她轉身去卸妝,我看着她的背影,好像犯錯的人是我。
“麥莉,今天的演唱會,你去看了是嗎?”
“嗯。”
“和許征去的是嗎?”
“嗯。”
“你騙人。”
麥莉停下手中動作,回身看我,她緩緩垂下睫毛,只是兩秒鐘的事,兩秒鐘後,她仰起臉繼續給臉蛋拍爽膚水,好像自動過濾了我的話。
“我都看到了,你跟我說實話好嗎?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喜歡……”
“我就是知道你的性格,才沒法和你說實話,否則你聽都沒聽完,準跑去找許木頭,先把他弄崩潰。”麥莉沒有看我,依然很鎮定地說,“那人是上次去麗江認識的,在北京開公司,人還不錯,比較聊得來。”
“什麽?”我從床上蹦起來,嘔當一聲撞到床板,痛得怪叫一聲,“聊得來你就可以腳踏兩條船嗎?”
麥莉也站起來,提高聲音說:“誰說我腳踏兩條船了,除了許木頭,我就不能交其他異性普通朋友了?他瞞着我去相親又算什麽?還有,你到底是我的閨蜜還是他的閨蜜,犯得着這麽幫他說話?”
“我……我……”我口才笨,吵架根本不是麥莉的對手,一邊揉着可能腫包的腦袋,一邊氣呼呼地說,“交異性朋友非得要穿得花枝招展嗎?”
“你連蘇烈都親了,我花枝招展一下又怎麽樣?”
麥莉罵架向來只抓重點,跟李莫愁的冰魄銀針似的,幾針命中要害。頓時,整個寝室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好像收音機播着铿铿锵锵的京劇一下子就被按了暫停。我又羞又惱,來不及看自己穿了什麽鞋子,拉開門跑出去。
我跑到寝室樓下,才意識到自己穿錯了鞋子,一只條紋人字拖,一只哆啦八夢人字拖。口袋裏除了手機,什麽都沒帶,要打車回家不可能。我看看手機,已将近夜裏12點,這麽晚,林贊成同志早已睡下,不忍打電話叫他老人家來學校接我,他睡眠質量不好,夜裏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我跑出來的時候,宿管阿姨攔着說12點要鎖門,出去就不給進門了。我說着氣話說我不進了,我要回家。宿管阿姨看着穿着睡衣的我,一個詞在她嘴裏沒蹦出來,我猜得到那個詞是什麽一神經病。
校園裏安靜得只剩下風聲,偶爾有一對情侶走過,摟抱着親親吻吻,旁若無人,或者是在外面狂歡回來的同學,一群人在校道上放聲唱歌,走調走得離譜。12點之後,人們約好似的都遁去,鬼影都沒有,和白天的熱鬧形成了兩個極端的世界,好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裏貓鼬遍布的人形島嶼,我很快将被黑夜吞沒。我蹲在大榆樹下的椅子上,翻着手機通訊錄一個一個找能求救的人。翻到鐘斯宇,我停下來,盯着他的名字猶豫了很久,他送我回學校的時候還不到十一點,早已到家休息了吧,怎麽能打擾他。
這種時刻顯露了一個寝室只住兩個人的弊端。與麥莉住兩人間的寝室雖說寬敞得很合心意,只是有無法避免的弊處,我們住的是研究生樓,學姐們早出晚歸,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在樓道裏大喊一聲,只有自己的回音回應你。四年裏我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串寝室找同院系同學玩鬧,如果要去,要從學校北區跑到南區去。白天在大教室上課,每堂課一百幾十來號人,上課的時候大家各幹各的,下課之後作鳥獸散狀,聯絡感情的機會少之又少。本來我打算就這麽默默無聞地度過四年大學生涯,可是一個蘇烈就毀了我的心願。上次的露天舞會,我更是成了“名人”,大家聽說我和麥莉住雙人間寝室,私下裏都以為我們是一對,名聲就這樣毀了個徹底。所以,我根本無法打電話給同系認識的女生,大庭廣衆之下我們還能說上幾句話,聊幾句天,大半夜的,如果我說要去她那裏借宿一晚,人家估計吓得靈魂出竅,求我放過她的清白。
一籌莫展的時候,以為自己要以天為被地為席的時候,身後傳來人走路的聲音。我回過頭,沒心髒病也差點被吓出心髒病麥莉用頭巾包着剛洗過的頭發,穿着她的大麗花絲綢睡裙,舉着手機當手電筒,像自由女神也像包租婆一樣站在那裏。
“媽呀,吓死我了。”
“不吓你你都不知道清醒,我說你去哪了呢,跑來這裏發呆,快點回去睡覺,12點到兩點是美容覺時間,老娘時間不多了。虧我騙宿管阿姨說手機掉下樓了,讓她開門給我出來撿,那婆娘只給我五分鐘,快點。”
麥莉很冷靜,她說她美容覺時間不多了說得好像她時日不多了一樣,我忍不住就笑了,跟在她後面,好像犯錯離家出走的小孩跟在找來的家長身後,事實上,麥莉總給我帶來一種家人般的安全感,雖然她有時候刻薄又兇殘。
“麥莉,我……”
“好啦,你什麽都別說,記住,我麥莉就算騙你,也絕不會害你。”她說。以我的智商,實在聽不出騙和傷害的直接區別,就好像一個人對我說她讨厭甜食但很愛巧克力一樣。
關于這件事我決定不再問,麥莉做事一向有分寸,其實我應該一開始就相信她,也不用這麽折騰我自己了。我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最好不要遇到許征,否則肯定會露餡兒,表情會最先出賣我。何況我這邊,蘇烈一個我已應付不來,自身難保。麥莉倒是什麽都沒跟我計較,早上她有課我沒課的情況還是會給我買早餐,上課時候冒着被教授發現的危險,在我睡過頭之前打電話叫我起床去考試。我很難想象,沒有麥莉,我該怎麽活。
第二天下午傳播學課結束,有話劇社的同學在班裏發話劇社新劇的演出票。我突然想起要和蘇烈回家的事,想着蘇烈那麽忙,可能忘了這事兒,一定是忘了,我也假裝忘掉,能躲一天是一天。
為不引人注目,我往教室後面走,貓着腰的我在教室後門撞到一個人’擡起頭’看見蘇烈戴着口罩,死死地盯着我。
“怎麽,想逃啊?”他說。
我一邊捶着背一邊直起腰,打哈哈地說:“不知怎麽搞的,最近腰疼。你們今天演什麽話劇,能不能給我張票,讓我去瞻仰一下,提高文化修養。”
蘇烈哼了一聲’帥氣地倚在門框上說:“你腦袋裏裝石頭了嗎?我那天說的話,你忘了?還有,你在音樂廳對我做的肮髒事……”
我一聽心髒都要蹦出來了,慌忙打斷他:“沒忘沒忘,我怎麽敢忘,我答應你的第二件事,陪你回家吃飯嘛!”這鴻門宴是怎麽也躲不掉了。我跟在蘇烈身後走下樓,楊朵薇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提着畫板,插到蘇烈身邊,問他昨天怎麽沒去上國畫課。她說話時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直下三千尺,問:“你怎麽在這裏?”好像我是塊被蘇烈不注意踩到的口香糖,在這裏很礙她的事。
我沒回答,楊朵薇也沒理我,她和蘇烈親密地并排走,一個勁兒問他國畫課考試的情況。我拖着步子跟在他們後面,看着楊朵薇的長裙飄飄,聞到她身上散發的一股淡淡的好聞的名貴香水味,覺得眼前兩個人的背影很般配。蘇烈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楊朵薇說着話,幾乎都是楊朵薇問他答,很冷淡。有幾個瞬間,我很想趁他們不注意逃掉,但每當我冒出想逃的想法,蘇烈就會回過頭來,确認我還跟在後面,好像他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
一直走到教學樓外的停車坪,楊朵薇問蘇烈:“你今天開車了嗎?要不要坐我的車,我載你回去。”她一邊說着一邊走到一輛紅色的寶馬車旁。
蘇烈指了指我說:“我跟她一起走。”
楊朵薇驚訝地睜大眼睛望着我和蘇烈,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直到蘇烈把我拉到停車坪對面他的跑車上,直到蘇烈載着我絕塵而去,楊朵薇還站在那裏有如女烈士的雕像一般。
車子駛出校門,我擔心楊朵薇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問蘇烈:“她沒問題吧?”
蘇烈嗤了一聲:“她?你說楊朵薇?她怎麽可能有問題,她比你想象中的強大多了,就像聖母瑪利亞。”我想不通他怎麽會用聖母瑪利亞來形容楊朵薇,就像用非洲的鴕鳥來形容家養的土雞一樣,跨地域跨物種。
“那個,可以問你個問題嗎?”車子開了一段時間,我生怕蘇烈會提起那天強吻他的事,想着不管怎麽樣也得找點話題聊。當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跟他正經八百地聊天,我很難想象那種場面,好比方舟子和韓寒手拉手話家常。
“可以。”蘇烈出乎意料地答道。我一時沒從被拒絕的各種想象裏回過神,又聽他不耐煩地說,“你要問什麽?”
“哦,楊朵薇不是你女朋友嗎?你怎麽對她那麽冷淡,她看起來好像很喜歡你。”
蘇烈看也不看我,戴着口罩的精致側臉像半開封的古董瓷器一樣,冷冷的看不出什麽表情,說話好像不是從嘴巴裏傳出來而是像機器人從後腦勺傳出來一樣。他說:“首先,她不是我女朋友而是我前女友,我們只交往了一個月;其次,我一直都那麽對她,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分手的時候也很平和;最後,她喜歡我是她的事,你是不是有點多管閑事?全校喜歡我的女生那麽多,每個你都要管的話,我怕你勞累到得白血病死掉。”
“切,誰要管你,只是覺得你這樣對女生很不公平,随随便便玩弄女孩子的真心又不是什麽好事,我是為你的名聲考慮……”
“慢着,林麒。”他打斷我,“我們兩個的關系有好到要你為我操心的地步嗎?別忘了,你現在也是被我指使的對象之一,你不擔心自己反而擔心別人,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從他嘴裏冷靜地說出“指使”一詞,有種讓人撲上去撕了他嘴的沖動。我氣得把頭扭到車窗一邊,暗暗發誓一定會逃離他的魔爪。聽到他哼了一聲,自說自話:“真心?可笑。”
兩個人再也不說一句話,沉默得像死了的蛤蝌緊閉着嘴巴。車子沒多久便駛入豪宅區,沿路是參天巨樹,枝葉茂密,天空只在中間露出細細的縫,像幾條線交纏着懸在用樹葉築成的溫室大棚頂上。車子越往裏開,環境越幽靜,除了參天巨樹,路旁還種着開着粉白色花朵的灌木,路上幹淨得一片葉子也看不見,遠處是高爾夫球場和貝殼形狀的人工湖,映着傍晚的金色夕陽,好像染色的美麗絲綢鋪展開去。這種風景,就算是蹩腳的攝影師來到這裏,也能拍出好照片登上《國家地理》雜志。
怎麽說我在這個城市也生活了二十一年,見過不少世面,看見這種地方還是吓了一跳,感嘆有錢人的級別還真是不一樣。
我去過麥莉家,她媽媽對房子裝修有幾乎走火入魔的奢侈崇拜,任何看在眼裏的物件都能看出價錢,什麽窗簾壁紙,一看就是進口級別,像走入奢侈品店。所以麥莉特別讨厭帶人回家,她說感覺她像個帶人去購物的導購小姐一樣。鐘斯宇家的黃金地段別墅,依山傍水,房子裏古董架上的古董沉默地顯示着家裏主人的品位,我以為那已經算是富豪級別,麥莉家頂多算是某某暢銷書作者級別的暴發戶。可是當我去到蘇烈家,知道他家擁有一條屬于自己家的道路和高爾夫球場以及恒溫水池和法式花園時,我才知道這世上沒有最富,只有更富。
我站在那棟像是從法國小島空運來的城堡一樣的豪宅前,又驚又嘆,忍不住問蘇烈:“你家開酒店嗎?”他淡淡地說:“不是酒店。”很不以為意。我跟着他踏上一段通往豪宅的草坪,細嫩得像是毛毯一樣的草坪,生怕踩重了。草坪一邊用巨大的鵝卵石鋪成一條小岔道,通往養着天鵝的人工湖,很久之後看地理雜志才知道我踩過的石頭是從新疆額爾齊斯河人工挖來的。
門口站着一個穿西裝制服的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來迎接我們,我在後面很沒出息地小聲問蘇烈:“你爸?”
“管家。”他淡淡答道。我又吓了一跳。
夕陽沉在山腰上,把天空照得好像披了一層紫金外衣般妖嬈。我跟在蘇烈身後,走進那棟讓我一陣頭暈目眩的豪宅,穿過鋪着柔軟地毯的原石地板,像參觀博物館一樣仰望巨大的雕刻着精美花紋的羅馬柱子,有種置身在巴黎聖母院的感覺。屋子裏的布置頗具皇家風格,好像裏面住了一位老伯爵似的,大廳寬敞得可以代替春晚會場,高懸頂上的巨大水晶燈,看一眼都叫人閃花眼。我一邊走一邊忍不住贊嘆,這簡直是現實版的唐頓莊園。
管家跟在蘇烈後面,跟他報告:“公子,老太爺在書房休息,他說晚飯之前別打擾他。”
蘇烈停下腳步,往左邊門開了一條縫的書房望去,問:“他是不是又在看那些老照片?”
管家點點頭。我聽一個大老爺們兒叫蘇烈“公子”已經驚掉下巴,立刻給自己腦袋來了一掌,确認自己沒有做夢。都1?“脫5的時代了,還有這股子封建餘孽。我邊憤憤不平邊用手機拍照,想作為證據讓麥莉看看造物者多麽不公平。沒想到才拍了一張,管家馬上上來制止我。
“小姐,對不起,不能拍照。”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臉嚴肅地什麽?不能拍照?這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