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7(1)

回到酒店,蘇烈看天氣很好,說下午要去帕侬藍寺。我們都勸不住他。我猜測他大概擔心芸珠會有行程變動,提前離開這裏。只是他确定去了就能找到芸珠嗎?會這麽巧的遇到嗎?芸珠不可能也像個神像或石頭一樣一直件在寺廟裏等他去找吧,何況身邊還有鐘斯宇。

幾番風險下來,我差點忘了我将要在異國見到鐘斯宇,我連說辭都沒有準備好,見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解釋我和蘇烈一起來泰國的情況。每次想到頭都大。

出門時,昨晚那位被我從床上揪起來的只穿四角****的小哥,突然從酒店裏張開手臂揮舞着,神情蕩漾地朝我奔來。我雖然很詫異,以為他是舍不得我,想要一個離別的擁抱,想到昨天在路上被一個當地大嬸拉去拜求子廟,特別能理解這裏的民風熱情。我感動得不知道要幹什麽,猶豫了兩秒鐘後索性原地張開雙手,在其他三個人目瞪口呆中給了酒店小哥一個大大的擁抱。

小哥顯然被我的舉動震驚了,我松開手後,他激動地叽哩哇啦地說了一堆泰文。

“我們還沒退房,晚上還會回到這裏,晚上還能見面的,不用這麽舍不得啦。”我怪不好意思的,拍拍他的肩膀,用中文安慰他,并示意司機大哥翻譯。

司機大哥扶了扶額頭,很冒汗的樣子說:“他不是……不是要和你擁抱,他是想給你看一個東西。”

我目光朝小哥舉起來的手移去,看見他抓着一張紙,頓時就羞得無地自容,滿面漲紅。

蘇烈在旁邊很無奈地搖着頭,一副再也忍受不了我神經質行為的表情。

“是什麽?”蘇烈一只長手從小哥手中取下紙張。不知道紙張上是什麽內容,蘇烈看了之後問小哥,我們根本沒去注意一輛從酒店前的馬路開上來的吉普,車子一直開到停車的院子裏。然後酒店小哥興高采烈地撇下我們,朝車上的人揮着手,神情蕩漾地奔過去。

車子裏下來的,正是我和蘇烈一路找的芸珠和鐘斯宇,他們穿着同色系的情侶裝,站在一起像天神下凡。從酒店小哥的反應中,我知道,他們也許在這家酒店住過不短的時間。

八目相對的那刻,空氣凝固。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是只會打洞的地鼠就好了,我一定會把自己埋得嚴嚴實實的,連同這個夏天一起,毫不憐惜地埋葬掉。

有時候我們刻意尋找的,會自動送上門來,并善于以一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把期待變成失望。這是我看到鐘斯宇時的心理寫照。他望着我,目光裏有驚訝,有疑惑,有失望,還有更多我讀不懂的情緒像一片片毛茸茸的刺紮入我心裏。所有人都定格一分鐘,我倒吸一口氣,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上了一樣。

“林麒,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和蘇烈……”

鐘斯宇朝我走來,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從蘇烈身邊拉開一點距離。我多希望他能很開心地對我說“在這裏遇到真是太巧了”或者“在泰國玩得還開心嗎”。而他卻問我和蘇烈……這是我怎麽也想不到的。我雖然有點粗手粗腳,但并不笨,我讀得懂他餘下的欲言又止的話。你和蘇烈是以什麽關系來泰國的?為什麽要一起同游泰國?你是這麽随便的女生嗎?

“你來泰國林叔叔知道嗎?他放心讓你過來嗎?”他連聲質“我……我沒說。”我老實回答。

他深深嘆息,很失望地望着我說:“林麒?你怎麽回事?”好像在他眼裏,我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壞女生。我整個頭低下,像做錯事的小孩,鼻子又癢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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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往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

芸珠走上來,拉着鐘斯宇說:“我想錯不在她,而是……”她走向蘇烈,盡量沉着語氣,盡量平靜地問道,“阿烈,是你帶林麒來的?為什麽沒有和我們說一聲?”

蘇烈把頭轉向旁邊保持沉默。

芸珠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你們不只是普通朋友是嗎?你們在交往是嗎?”她停頓了很久,“你對林麒,是認真的嗎?”

她的問題在我聽來奇怪得很,和鐘斯宇問我的一樣,我不明白他們是什麽邏輯,一起出游的人一定是情侶嗎?是他們想得複雜,還是我想得簡單?我忐忑不安。何況,她明明知道蘇烈喜歡的人是她,她為什麽還要那麽問?那一刻我覺得芸珠和過去的她劃開一條分水嶺。

蘇烈緩緩地把目光落在芸珠臉上,冷笑,眼神裏有種絕望的東西:“在你眼裏,我是很不認真的人?我就是個不配跟她交往的人是嗎?”蘇烈指着我。

我很想罵三字經。生氣歸生氣,為什麽一定要扯到我身上?我朝蘇烈狠狠瞪去一眼,我不想承認,他的話就像不可設防的利劍一樣插得我幾乎要口吐鮮血。我覺得我們太丢臉了,站在旁邊毫不相幹的三個泰國友人,司機大哥、向導姑娘和酒店小哥,完全被我們的陣勢吓傻,面面相觑。

鐘斯宇松開我走上前去,擋在芸珠面前,對蘇烈說:“你應該尊重你姐。我不知道林麒為什麽會跟你來,可是來之前你至少通知我們一聲,萬一你有什麽事,芸珠如何向你爺爺和你媽交代?”說着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你認清楚一點,鐘斯宇,周芸珠不是我姐,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蘇烈像只被惹怒的小獸,打斷鐘斯宇的話,“是,我是在和林麒交往,怎麽樣?”他邊說邊朝我走來。

“什麽?”我大呼一聲,感覺到不妙,很不妙,可是來不及逃,蘇烈已經捉住我,用力摟着我的腰,一張臉壓下來。沒錯,他要吻我,這算怎麽回事?這件事情太複雜了,我的腦袋裏全被糨糊堵塞,幹脆閉上了眼睛。

咦?為什麽停下來了?為什麽我還有時間來思考這個停下的問題?睜開眼,在蘇烈成功親吻到我之前的0.01秒,他已經被鐘斯宇揪過去,給了一拳。他手中那張紙飄落到地上,我終于看見上面的內容,人物鉛筆素描。那張灰色的鉛筆素描讓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色調,畫上的人竟然是我,戴着半邊“魅影”面具的我。

蘇烈摔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從其他三個泰國友人的眼中意識到,這場演出實在是太精彩了,此狀0!尤其是酒店小哥,臉上露出“我要改行當編劇”的震撼。

在此引用一句麥莉的名言:我可以阻止我往狗血的人生道路上發展,但阻止不了別人。

麥莉爸爸犯欠****,媽媽在家裏一哭二鬧三上吊,可她每次總是像在說着別人家的八卦一樣跟我說:“你知道嗎?每次他們把對方折磨得頭破血流、面目全非,我就像看電影的觀衆,活生生被隔開兩個世界,作為觀衆的我無法阻止他們的人生變得如此狗血,他們才是編劇才是導演,我只是個觀衆。”

蘇烈從地上爬起來,指着鐘斯宇對芸珠說:“你看看,你看仔細了,我說得沒錯吧?我和你打賭,我賭他心裏還有別人,不是全心全意愛你一個,你現在相信了?”

接着他扭過頭對我說:“林麒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帶你到他們面前來了吧,你現在看到了?你懂了嗎?鐘斯宇,你就是個僞君子!”

鐘斯宇把頭扭到一邊,目光望着酒店山坡下半掩在綠色中的小鎮,什麽話也不再說。

“夠了!”芸珠喊了一聲,“蘇烈你夠了,你總是這樣自私,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想說什麽便說什麽,從來不為別人考慮。你太自私了。”我的印象中總是溫柔恬靜的芸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變成了另一個人。

蘇烈憤憤地駕車而去,留下芸珠悲傷的美麗小臉、鐘斯宇憂愁的面容。我很想自嘲一句:你不過只是個觀衆。發生什麽,你只能看什麽’你連想要一個皆大歡喜的爛俗結局的要求都不被允許。

我突然想起蘇烈在清邁酒店套房裏對我說的話:“等我們去到呵叻,就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找你一起來,我們根本不用特地做什麽。我說了,這是一場考驗之旅,好像賽馬一樣,我們手裏都握着一個號碼,不知道中的是哪個,也許是我輸了,誰知道。”

事實上,所有人都輸了。這注定是一場糟糕的旅程。

我要同鐘斯宇和芸珠一起回國,我有選擇嗎?沒有。我們第二天從呵叻地區乘車到曼谷,乘坐當天的飛機回國。在機場,鐘斯宇和芸珠拿着我的護照去辦理離境手續。

登機大廳裏,我和向導姑娘告別,幾天相處下來我很舍不得她,她抱了抱我,用英文說,下次我來泰國,她免費給我當向導帶我玩遍泰國最好玩的地方。多好的姑娘啊。

司機大哥我也很舍不得,我把蘇烈的行李物品交托到司機大哥手中,包括蘇烈的護照及錢物。我對和善的司機大哥說:“一路上感謝你的照顧,蘇烈開走你的車,他一定會聯系你。另外,請你代我把這個還給他。”我把那顆畫着鬼臉姑娘的石頭彩繪,交到他手中。

我和蘇烈不需要在對方那裏留下任何紀念物品。

司機大哥送我一個他在南隆用稻草編的蝴蝶,說我給他帶來了很多快樂,我講的笑話他都記着會講給他的家人朋友聽,他說我是他遇到的最有趣的女孩,并告訴我要永遠保持快樂。

我一邊感嘆多好的人啊,一邊在心裏想:他覺得我“有趣”是因為看了我不少笑話的原因吧。這一路上我出的醜給祖國丢臉了。

旅行的意義不一定是風景帶來的,也許是不經意遇到的人,你從他們那裏收獲比景色更美好的溫暖心靈的情誼。

向導姑娘走了又返回來,說要跟我說幾件小事,她想了一路還是決定說出來。我在這裏用中文翻譯過來,她說:“你知道嗎?蘇先生其實很關心你,去呵叻之前,他找到我,拜托我無論如何要找一個會說中文的司機,說他的朋友英文水平很不好。他知道你不能吃土豆,吃飯時間他都會提前去問廚房,特別囑咐你的食物裏不能有任何土豆,土豆粉也不可以。還有,在呵叻酒店,你在水池裏游泳,他吩咐服務生給你拿浴巾。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但我感覺得到,他很關心你。”

我沒注意到美麗的向導姑娘是怎麽消失在人群裏的,她的話完全擾亂了我的思緒,像顆炸彈一樣,把過往和現在炸開一條巨大的裂縫。

我會恨蘇烈嗎?恨他把我利用了之後再把我當垃圾一樣丢掉嗎?恨他做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卻又很打動我嗎?

機場大廳裏人來人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表情,從我身旁走來走去,我和他們毫無瓜葛,像宇宙中數不盡的行星一樣,你繞着你的恒星,我繞着我的恒星。很快,我和蘇烈也将回到各自原本的運行軌道。

鐘斯宇和芸珠辦好登機手續從人群中走來,他們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只是臉上都沒有什麽笑容。芸珠親密地挽過我的手臂,被我悄悄地掙脫開,我走在前面,朝着安檢處走去,沒有回頭去看她,不知道她表情如何。

我沒有問鐘斯宇那張畫是怎麽回事,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酒店小哥手中,也沒有問芸珠和蘇烈打賭的事,我就當作全部都被消失的蘇烈收去,包括我的悲傷,讓他們自己消化去。

林贊成同志過去常引用《聖經》“馬太福音”裏的一段話教育我: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全部奪來。我當時覺得這話太狠,我爸說等你失去點什麽你就知道了。現在我懂了,這是我不恨蘇烈的原因,我們一開始就約定,從泰國回去再無瓜葛。我在這裏的所有都被他奪去,我21年來的無憂無慮全部被他奪去,拜他所賜,我也得以認識了全新的自己。

周星馳用《西游’降魔篇》告訴我們,悲傷到一定境界,可就地成佛。

飛機從泰國這片微笑國度起飛,把它和它的美麗熱情留在身後,我忍不住哭了。芸珠坐在我身邊,她也哭了,我們都知道對方哭了,又裝作不知道。我知道我自己為什麽哭,也知道芸珠為什麽五個小時後,飛機抵達首都機場。

上飛機前我已經打電話告訴麥莉抵達時間,回到北京後,她開着老男人的路虎來接我。在此之前,鐘斯宇提出他可以順路載我回去。我冷淡地說:“你順路載我就無法順路載芸珠,有人來接我,你還是把芸珠送回去吧。”

他大概很詫異我對他的态度,目光溫柔而有些憂郁地望着我,想伸手摸我的頭,但被我巧妙地閃開。他的手停留在空中幾秒,尬地收回,讪讪地說:“回去好好休息。”

芸珠也說了同樣的話,臉上重新挂回一如既往的迷人笑容。事實上飛機回國的5個小時中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每當她想嘗試開口,我都會裝作很疲乏來避開。

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鐘斯宇和芸珠兩個确實是天生一對,在那種事情發生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地面對我,他們是怎麽做到的?

在出口看到麥莉,我撲過去抱住她。她捏着我的臉,捏得我的臉都變形了說:“出息點,別給我在這裏哭啊。”一邊說一邊拉過我的行李箱。

麥莉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她說看到我完好無損地回來,說明蘇烈也沒那麽壞。她在機場出口目睹我對鐘斯宇和芸珠的态度,聰明如她,怎麽也不肯問我,只等我自己開口。我緩緩道來,提到那張鐘斯宇畫的素描,提到我們四個人的沖突、蘇烈的消失。

麥莉打斷我說:“我怎麽越聽越奇怪,很不對勁啊。”

“怎麽不對勁了?難道真是我的錯?鐘斯宇和芸珠之間确實存在問題,蘇烈沒說錯,是我錯了,我對鐘斯宇和芸珠表現冷漠,對他們有點失望,覺得自己沒臉見他們,畢竟這件事與我有關,我再笨也知道,蘇烈說的鐘斯宇心裏另有別人,指的是我,所以他才會綁架我去泰國。一張畫真的能說明嗎?”

“什麽畫不畫的,他們之間的問題,關你什麽事啊。我說奇怪,是奇怪你怎麽口口聲聲地提蘇烈。你不是喜歡你的鐘斯宇嗎?不是心心念念他很多年嗎?怎麽在我聽來,你對他的關心還不如對蘇烈的呢?還有啊,愛情确實是千變萬化的,這點我十分贊同蘇烈。你覺得你沒法面對你的鐘斯宇和周芸珠,其實吧,你是覺得他們在你心裏高高在上的愛情,原來并不是堅不可摧的。”麥莉開着車扭頭看我一眼,見我低着頭,繼續說道,“我再深度分析一下,你只是把自己對鐘斯宇的單相思升華和寄托到他和周芸珠的愛情裏了,你覺得他們是愛情最好的代言人,神聖沒有雜質,就好像你對鐘斯宇的愛,也是不可改變的。可是,現在單相思變成韓劇四角戀,很狗血,也很精彩,別給我整什麽癌症和失憶就行。”

不愧是麥莉,我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不服氣也得服氣,把臉扭到車窗那邊,看着北京灰撲撲之中泛着點淡淡藍的天空,夏日裏這種藍也不可多得。

“我知道了。”麥莉雙眼一閃,要不是高架上不能停車,她肯定要停下來好好說話,“007,我告訴你,你已經從量變發生質變,你不喜歡鐘斯宇了,你愛上蘇烈了。你心裏也有答案,就算明白鐘斯宇對你有心思,你自己已經發生改變,你對鐘斯宇和周芸珠的失望,其實是對你自己的失望。”

我本來覺得自己有辯解的機會,可是當麥莉說出了“愛”字,我再也無法為自己辯解什麽,我的心髒評評直跳,臉漲得通紅。我扣心自問,我真的喜歡上蘇烈了嗎?我為什麽會喜歡上他呢?我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呢?我善變得讓我自己措手不及。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蘇烈在我腦子裏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天啊,這個結果把我自己都吓壞了。腦袋裏只有一句話,對着麥莉脫口而出:“神經病!”

“有病的是你,得治。”麥莉淡然地說,把車子開得飛快,像個破解真相的偵探一樣春風得意。

餘下的暑假,我幾乎是在家裏宅完的,那段時間過得我自己也覺得渾渾噩噩,看電影看不進去,看書看不進去,腦袋和自己分離了似的,飄乎乎地挂在某個地方。我把自己和外界隔絕開,電話不接,人不見,網也不上了,試試能不能驅趕在我腦海中的影子,嘗試了幾天,竟然還産生幻覺。每當我要驅趕他,逼自己不去想他,偏偏他就出現了,一臉嘲笑地站在家裏的某個角落,冷冷地看着我,笑話我。吃飯時他突然出現在對面,說:“林麒你這是什麽吃相。”洗澡時他突然出現在浴缸邊,一臉邪邪的笑容瞥了瞥我胸前,說:“就你這種身材,排隊被我甩都沒資格。”吓得我在浴室裏大聲尖叫。睡覺時他又來了,以一種雕像的銷魂姿勢撐着腦袋睡在我旁邊,盯着我說:“怎麽?想跟我睡啊?”

我懷疑自己離瘋不遠了,考慮要不要打電話讓麥莉給我叫輛精神病院的車,拉去做個電療什麽的。

初入職場的麥莉在老男人的公司裏如魚得水,懶得理正處于癫狂狀态的我,除了每天準時打電話給到我家打掃做飯的阿姨,問我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次我聽到阿姨戰戰兢兢地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對麥莉說:“麥小姐,我實話跟你說,林小姐奇怪得很哪,窗戶全關着不讓我開,大白天也開着燈,泡在浴室裏幾個小時也不出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飯也吃得很少,還會啊啊啊地大叫,吓死我了。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很開心的一個人怎麽變成這樣子了,你說我要不要打電話給林副局長,讓他早點回來,我擔心會出大事。”

幾天之後,林贊成同志從日本回來看到我,仿佛見鬼似的,被我吓得不輕。當時我穿着睡衣在房子裏像幽靈一樣飄蕩着,頭發像被什麽炸開,兩眼癡呆,比他去日本前看到的我,瘦了好幾斤。他打電話給我媽,才知道我沒去洛杉矶,又打給鐘斯宇,鐘斯宇并沒有告訴他,我去過泰國。

林贊成同志養我這麽大不是白養的,他靜靜觀察了兩日,決定當捉魂者,把我的三魂七魄都給捉回來。首先他開車帶我到郊外樹木森森的景區呼吸新鮮空氣,接着帶我去吃頂級西餐,這麽多年來,他舍得花錢外出上高級餐廳僅此一次,平時若是我要帶他來,他會說自己可以做得比西餐廳好吃得多。一個從沒學過西餐的老頭,買幾本西餐食譜,戴着老花鏡在廚房裏搗鼓,還真被他做出一絕的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味道。可惜這次,作為女兒的我不是那麽賞臉,穿着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一件印着頭像的小背心,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跟他一起坐在高級西餐廳裏,無精打采地,好像他在路邊撿到的小乞丐。大堂經理要不是看在我爸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分上,很想把我趕出去。

我喝着我爸讓服務生開的幾千塊的紅酒,機械地切着牛排,機械地把五分熟牛肉送入口中,機械地嚼着,味同嚼蠟。我爸說他要去趟洗手間我也沒什麽反應,他在與不在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存在感,等他回來,我擡頭一看,對面坐的是鐘斯宇。

完了,大白天大庭廣衆也出現幻覺,我爸活活變成了鐘斯宇,我癡呆地望着鐘斯宇,直到他喊了我兩聲名字,我才确定,不是幻覺,真是他坐在我對面。

嗯,我知道怎麽回事了,林贊成同志搞的鬼。

“林麒,最近你電話為什麽關機?你哪裏不舒服?”鐘斯宇溫柔地說,擔憂地打量我。是的,就是這種眼神,任何女人都能淪陷在其中的眼神。

我搖搖頭,什麽話也說不出。

“如果是因為那張畫,我可以解釋。”他說。

我繼續搖頭。

“你不要讓林叔叔擔心,有什麽事情說出來才能解決。”

我還是搖頭,抓着紅酒瓶往杯子裏倒了一大杯酒,捧着杯子喝見底。倒第二杯時,鐘斯宇抓着我的手,制止我繼續倒酒:“林麒,你到底怎麽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很多紅酒的緣故,肚子裏的話被漲上來,我盯着鐘斯宇那張帥氣而沉穩的臉,問他:“你愛芸珠嗎?”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目光移離幾秒,又回到我的臉上,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那是怎麽樣的,你告訴我,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愛不愛她?”

我看他開始沉默,垂下睫毛,我聲音大了:“你有沒有用百分之百的真心去愛她?”

他擡眼看着我,眉眼間流露憂愁,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這就夠了,對我來說,他已經給了答案。從泰國回來後,我心裏一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找不到出口,那股氣現在游移到我心裏,漲得我很痛苦,好像解數學題卻找不到一個證明的定律。我從座位上站起,對鐘斯宇的失望就像對自己的失望一樣,像拿着地圖去挖寶藏,千辛萬苦抵達終點,千辛萬苦挖出來扛回去,最後被告知寶藏全是仿制品那種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但無法克制地開始紅着雙眼對他大喊:“他們所有人都告訴我,愛情是千變萬化的。我不信,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心對芸珠的,是不是百分百真心對她的?”

餐廳周圍的人回頭看我,并且對我的話産生反應似的,靜靜地豎着耳朵聽着。林贊成同志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跑出來,拉着我說:“妹妹啊,你坐下好好說,好好說。”

“這對你很重要嗎?”鐘斯宇問我。他站起來,稍稍點頭和我爸道歉:“林叔叔,對不起,我幫不了林麒,這是她自己的問題。”他看向我,要把我看透似的,“真心對你來說又是什麽?”

我答不出。他移開椅子,走了。

“你別怪爸爸,爸爸并不知道斯宇有女朋友,知道就不會叫他來看你了……”

回家的路上,我爸叨叨了一路,而我坐在旁邊依然是癡傻狀态。我知道自己的一根筋使我陷入某種怪圈,難以自拔,困在迷宮裏找不到破解的出口。

夜色絢爛,路邊的樹上挂着小小的彩燈,一閃一閃地想要變成天上的繁星,可彩燈就是彩燈,即使星星被烏雲遮蔽,怎麽也取代不了星星。

我爸把車子開得很慢,我把車窗搖下,趴在窗邊:“爸,你愛我媽嗎?”

“當然,我愛她。”林贊成同志毫不猶豫。

“現在呢?現在還一直愛嗎?”

“傻孩子,我和你媽的愛情屬于過去,我們現在是朋友。”

“愛情不可能是天長地久的嗎?這不是愛情原本的意義所在嗎?”

我爸想了想,他在想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讓我理解:“傻姑娘,原來你陷在這裏。走,跟老爸去個地方。”

不知道林贊成同志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開車把我帶到保齡球館。停車時他說:“運動能讓心情變好,好久沒打保齡球了,是不是,上次打還是你上高一的時候吧?”

我當然記得,當時鐘斯宇剛去美國沒多久,我爸幾乎天天帶我來保齡球館,我知道,他又得拿保齡球來跟我說事。當時他是怎麽說的呢?“哦,你看那個站在最前面最顯眼的瓶子,球總是先對準它,這不能說明其他瓶子就無關緊要,你現在就好比站在最不起眼角落的瓶子,不要被打倒,等他打倒了九個,剩下你一個怎麽也打不倒,他就知道你的重要了。”

現在想想,如果當初林贊成同志不那麽說,也許我早就放下鐘斯宇了,不會每周都給他寫一封不會每天在網上等他,努力做一個不被打倒的保齡球……

“爸,你不會又說,叫我做一個不被打倒的瓶子之類的話吧?你都用過這招了,很無聊啊。”我坐在休息椅子上垂頭喪氣。晚上八九點的樣子,保齡球館人還很多,大概因為這附近健身場所比較少,這裏全天供應冷氣,大夏天約幾個朋友花幾十塊錢,要上幾瓶冰啤酒,三五一群聊天打球,是件惬意的事。

我爸脫掉西裝外套,熱了熱身。我到現在才意識到他為了帶我去西餐廳吃飯,竟然還穿上平時不怎麽穿的西裝,可是他老了,每個動作都顯示他失去年輕人那種結實的力氣,抖着手腳像公園裏打太極的老頭們的熱身動作。他真的老了,肚皮把襯衫撐成一種悲傷的形狀。一大把年紀還要操心我,我實在是不孝。

林贊成同志精神不錯,擺好标準姿勢一連丢了五個球,又把我從沙發椅上拽起來,讓我丢兩個給他看看。我不大情願地丢了兩個,姿勢也顧不上,一次一個瓶子都沒中,一次只中了四個瓶子,心情影響手氣,換作平時,我一次最少能打倒七八個瓶子。

我爸開始他的演說:“你看,我剛剛打五個,你打兩個,你仔細看沒有,沒有一個的結果是一樣的。”他走到沙發椅上坐下,喝了口茶,招呼我坐下,他接着說,“知道爸爸的意思嗎?你太看重結果,結果是什麽?結果不是穩穩當當停在未來等你,這個世界太多變數,每天,每時每刻。好像保齡球,你在球丢出去之前也不知道到底能倒下多少個。你可以有一個期待,倒下十個的期待,但是你不能強求啊,孩子。”

我看着我爸,眼睛裏漸漸泛起霧氣。也許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這樣,使盡渾身解數拉我脫離困境,他好像阿甘他媽,總是能用簡單的比喻把事情讓我明白得透徹。

一眼望去,十幾個保齡球道,沒有相同的中球結果,就算有,瓶子向四面八方倒的方向也不一樣,好比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一樣的道理。

這裏燈火通明,人群歡樂吵鬧,好像黑夜充滿活力的小心髒,我能感受到因它枰枰跳動而帶給我的能量。我眼睛裏恢複往日的亮光,魂魄歸體,朝我的哲人老爸伸出手笑着說:“我們回家吧。”

車子開到家門口,下車時,我鼓起勇氣對我爸說:“正如您老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太多變數,我要把真實的心情告訴你,可以很确定地告訴你,我好像不那麽喜歡鐘斯宇了,我喜歡上了別人。”

我爸張着嘴,料事如神的他顯然沒料到這部分。

“這是怎麽回事?林麒?你在耍老爸啊?”他在後面叫我,而我已經跑進房子。

洗頭洗臉泡澡,看書看電影打游戲,我恢複了往日的精神力氣,覺得踩在地板上再也不是虛的。晚上睡覺時,房間裏熄了燈,只有淡淡的光線從飄窗照射到地板上。我一點也不害怕,閉上眼再睜開,蘇烈來了。

他像上次一樣,躺在我身邊,撐着腦袋完美的嘴角向上揚着嘲笑我。

我翻身面對他,也學他的樣子撐着腦袋,對他說:“從今往後,我将正視我的內心,我不會逃也不會避開它,不會去猜疑不會去否定,還做我自己,直到我完全擁有屬于自己的幸福,希望你也是如此,祝你好運。”我說着伸手去觸他的眉頭,輕輕一點,幾乎要碰到,他就像個水汽泡泡,消失了。

我知道,他再也不會以這種形式出現。

麥莉最先賀電,恭喜我重新回到這個萬惡的世界。那段時間麥莉事情很多,白天要上班,晚上回到公寓要整理檔案,偶爾還要給老男人洗衣做飯。老男人的公司是一個上市的拍賣行,總公司在香港,北京只是分公司,員工個個都有火眼金睛。麥莉去上班之後,被老男人帶去幾次拍賣會,認識很多有能力的人,她逐漸意識到自己在學校裏學的東西有多淺薄。

她上班後常說:“007,這個世界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得多,早點醒悟,早點從低俗裏解脫。”

周末她有空就拖着我去潘家園,不逛,就是找個地方蹲點,觀察買賣的人群,像兩個伺機作案的女****。我覺得麥莉也變了,說不上來哪點,但就是變了,好像養一只貓,胖了,說不上哪裏胖,還以為它麥毛了。唯一确定不變的是,她依舊穿着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招搖地穿街走巷,依舊四處搜羅野史書籍,對街上朝她吹口哨的男人看也不看一眼。

我們蹲在潘家園一個角落裏,一邊胡侃一邊看各種外行人被賣主耍得團團轉。有個老外買一本仿舊的《辭海》,花了五千美金還沾沾自喜,大概以為是什麽天書秘籍,我跟麥莉笑了半天,混久了也知道,那種貨成本價一百塊不到。我們只能換個角度想,要是那老外能憑一本《辭海》學成中文,價值就不止五千美金,他賺得更多。

我問麥莉暑期有沒有和許征聯系。她目光空洞地點點頭,說許征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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