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後街是特殊人力資源局南面的一塊街區，裏面有不少與餐飲娛樂購物有關的商場，是學生員工平時休閑的場所，因為是單位的配備設施，所以和普通商場的不同，在單位規定的上課時間裏，後街是不向外開放的。
現在是八月末，單位還沒有開始培訓課程，路忍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後街開不開放。他打開手機，一個藍色的光點出現在他的電子地圖上閃爍。
這是宋秘書為他設備激活的追蹤系統，那個不斷移動的藍點就是他的監控目标尤游的實時位置。
“真麻煩啊。”這句話算是路忍常挂在嘴邊的口頭禪。
身為存在感不高的人，路忍對于大部分事都保持着“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放任懶散态度。
他喜歡獨處，喜歡安靜，不愛鬧騰。這是在福利院的時候就養成的性格，從小到大，他就不太喜歡和身邊的人建立太密切的關系。
福利院的護工們和那些想要收養孩子的父母都以為幼小的路忍有自閉傾向，往往交流沒幾句目光就開始變得憐憫，他們摸着路忍那毛刺刺的小腦袋唏噓短嘆一番，然後在院長的帶領下走向花園裏其他活潑乖巧的孩子。
就算被當作其他小夥伴的對照組，路忍也不感覺難過，他本就不在意收養的事。反正在福利院也有飯可吃，有床可睡，有學可上，他已經完全适應了這片陰暗狹窄的天地。
路忍很清楚自己一點也不向往類似漫威電影裏那些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
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普通人，還是毫無進取心的那種。
……
“等一下。”根據電子地圖的指示，路忍很快就在湖邊找到了那個外貌無比顯眼的混血青年。
“在這上面簽個名。”路忍叫住對方，從口袋裏摸出了那張被折成豆腐塊的複學表單，遞了過去。
“醫生，這是什麽？”青年接過表單。
“你難道——，不認字嗎？”路忍的頭隐隐發痛。
“嗯……不認得，因為我是外國人啊，醫生。”尤游摸了摸下巴，面露微笑，“難道我長得不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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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當然是挺像的。”路忍有點懷疑，“可是，真的假的，你中文明明說得賊溜啊，一點洋人味都沒有。”
“會說不代表會寫。”尤游聳了聳肩，“這裏的文字那麽抽象，學起來不是一般的困難。”
“好吧，聽着這個是恢複你培訓學生身份的申請，單位要求你在這簽上自己的名字。”路忍嘆了口氣接受了尤游所說的理由，指着表單的簽字處，“你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嗎？實在不行簽英文的也可以……”
久久沒聽到應答，路忍擡起眼，發現尤游根本沒有在看表單，那雙海水般淡藍色的眸子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側臉。
“你在聽我說話嗎？”路忍皺起眉頭。
青年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不知怎麽了，默默捂着臉背過身去，避開路忍探究的視線。
“你……在幹什麽？”路忍有些搞不懂青年怪異的行為，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和對方存在溝通上的代溝。
“我不想簽。”青年的語氣突然改變。
“為什麽？”路忍不解。
“因為大家都不想讓我回來培訓吧。而且路醫生……你其實也不願意開導我這樣的危險人物吧。”青年悶聲說。
被青年直截了當得看穿了心思，路忍也不好意思坦蕩承認，他內心僅剩的那麽點職業操守讓他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來反駁。
“你想多了，沒有這會兒事，無論是同學，還是醫生都十分希望你重回培訓——”
“真的嗎？”青年忽然轉過身，目光滿是不信。
“當然…是真的。”路忍隐隐有不好的預感，硬着頭皮說。
“那就陪我一起去買東西吧。”青年嘴角上揚，露出狐貍般得逞的笑，“證明醫生是真的很希望我回去培訓。”
***
“買完東西，你就會乖乖在表單上簽字嗎？”路忍推着快要散架的金屬手推車，望着站在洗漱用區猶豫不決的青年，他們已經在這裏站了快十多分鐘了。
“當然，這是我們的約定。”尤游正拿着兩只牙膏盒認真比較，“醫生，你覺得是薄荷味好，還是綠茶味的好？”
“牙膏的味道都差不多吧。再說這不是你用的東西嗎？我們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路忍神情無奈，不知道尤游為什麽要征求他的意見。他覺得自己的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了，但可能是因為對方真的是個外國人，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現在不愉快的心情。
尤游沉默片刻：“如果醫生想快些結束，那就好好幫我選擇吧。”
路忍粗略地掃了眼林林總總的貨架，語氣敷衍：“那個桃花味的好了。”
“甜甜的桃花味嗎？醫生的選擇真是出乎預料，我以為你會更喜歡清爽點的口味。”尤游從貨架上拿起桃花味的牙膏微微挑眉，若有所思說。
“我的喜好和你無關。如果不喜歡，你可以換其他的，不用參考我說得。”路忍獨自推着車離開了堆滿日用品的貨架。
路忍心情很不好。這是十分罕見的情況，他是個幾乎不發脾氣的人，但是剛剛不知怎麽了，可能是青年調笑的語氣太惹人讨厭，讓他産生了一種被惡意捉弄的感覺。
總之，借用老祖宗的那套理論，從初次見面起，他就預感到自己和這位不同凡響的複學生絕對八字不合。
“醫生，你怎麽突然走這麽快，也不等等我——”身後傳來尤游的聲音。
路忍默不作聲，沒有搭理青年，悶頭将車推到了付款的地方。大概是因為心火旺，他喉嚨燥的厲害，順手從冰櫃裏拿了一聽藍色可樂放到付款的臺子上。
“醫生是口渴了嗎？我請醫生喝吧。”似乎是感覺到路忍不太好的語氣，站在旁邊的尤游聲音放軟了許多。
“不用。”路忍直接從口袋裏掏出兩枚硬幣，“我不想欠你的。”
“沒關系，我願意請醫生喝——”
“我不願意。”路忍深深吸了口氣，打斷了青年還未說完的話徑直往商場外走去，他已經不想再被對方牽着鼻子走了，“尤游同學，不要忘了，今天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又怎麽樣？”尤游付完錢快步跟上。
“所以，我們一點也不熟，說是陌生人也沒什麽區別。”路忍轉身注視着面前拎着塑料袋的貌美青年，冷漠開口，“就算你是外國人，來了這裏，行事也該懂得分寸。”
兩人間某種說不清的氣氛被打破，仿佛有人用指甲劃過黑板，發出牙酸的聲音。
短暫的寂靜中，路忍親眼目睹了青年臉上賞心悅目的笑意消失不見，嘴角艱難地抿成冰冷的一線。到目前為止，他心裏依舊不喜這個麻煩的複學生，但此刻忽然感覺自己說得話有點過分了。
“分寸是什麽？我不明白。不過，醫生既然說出這樣的話，那就是和其他人一樣也很讨厭我，對嗎？”尤游垂着頭，茶色的碎發遮住了他的神情。
路忍張了張嘴，盡管遠沒到讨厭的程度，他最後也沒開口解釋。
“醫生不用說了，我知道了。”尤游面無表情地擡起頭，望向路忍的目光不再亮晶晶的，變得平淡陌生，“你說得這些我以後都會注意。”
“你明白就好。”路忍扳開易拉罐遮掩尴尬，見兩人無話可說他轉身想離開，對方卻擡起手臂将他攔住。
路忍擡了擡眼皮，微微攥緊拳頭，以為對方終于要顯露出真面目了。
“醫生，不是要我在表單上簽名嗎？”尤游的聲音很平靜，“給我一只筆吧。”
“你現在願意簽了？”
“嗯。”
路忍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态度變得如此配合，拿出了随身攜帶的表單和黑色水筆。
“我寫字不太熟練，這裏沒有桌子，可以借一下醫生的肩膀嗎？”尤游打開表單，脫去筆帽。
沒有桌子，你可以靠在牆上寫啊。路忍心裏想着，最後還是點點頭默許了青年走到他的身後。
路忍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能感覺到尤游将表單攤在他的後背上，還有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扶住他的肩膀。
怎麽動作這麽慢啊？簽兩個字要這麽久嗎？路忍不習慣他人親密的碰觸，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有什麽尖銳冰涼的東西行雲流水般從他脖子的肌膚上滑溜而過。
“你幹了什麽！搞什麽鬼？”出于自我防護的本能，路忍反手将後面的人狠狠推開。
“聽醫生的話，簽名啊。”青年的後背撞上了堅硬的白牆，緩緩跌坐在了地上，他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笑。
沒錯，确實是簽名，只不過他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了路忍的脖子上。
“神經病吧。”路忍徹底忍無可忍了，望了眼角落裏神色不明的人影，臉色冰冷。
他沒有再施舍給對方更多的目光，捂着脖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