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商場簡陋的洗手間裏,路忍對着鏡子,掀開襯衫的衣領,望着自己脖子上枝丫般的黑筆印記。

YOYO,大概是那個複學生的英文名,聽上去簡直就像小狗的名字一樣。

“真是個瘋子。”路忍拿着沾了水的紙巾試圖擦掉那髒髒的印記,然而他将脖子都搓紅了,那“YOYO”的黑色筆跡還是頑強地殘留在他的皮膚上。

“開玩笑的吧,這水筆的質量這麽好?竟然弄不掉?”擦拭了十分鐘後,路忍終于放棄了抵抗,選擇将襯衫的領子立起遮擋。

他望着鏡子裏自己有些臭的臉,神色陰郁,目光兇狠,一時間意外地有些陌生。

經歷過人間地獄般的五年末世以後,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露出這樣醜惡兇殘的表情了。

為什麽要這麽生氣呢?只是被無聊的捉弄了一下罷了。那個外國學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毛小子,仔細想想看,末世降臨的時候對方也才是剛剛成年的歲數,這樣一個在殘酷血腥的環境裏成長的小家夥,不懂得社會上待人接物的禮儀根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少年孤身一人在淪陷區摸爬滾打,每天都要在絕望的環境裏擔驚受怕,好不容易活下來,因為心理陰影,還要被同類排強行擠關進了沒有自由可言的籠子裏。

很可憐吧,如果是個正常人的話,都會産生這樣的共情心理吧。

沒錯,确實是很可憐。

他應該對這個叫尤游的學生多包容一點的。

“振作點啊,路忍。這樣可不行,你現在可是受尊敬的醫生,不是沒約束的殺胚,更不是個沒腦子的喪屍。別忘了,你發誓死前都要做一個正常人的啊。”鏡子裏的男人喃喃自語,終于說服了自己,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嘗試勾了下僵硬的嘴角,勉強擠出了一個不怎麽好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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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忍握着可樂罐走出廁所,咋咋呼呼的聲音仿佛鑼鼓一樣敲在他的耳邊,“毛哥,毛哥,你看那個人不是去年新生裏狂得不行的A區幸存者……”

商場的通道處,有三個人高馬大的身影在不遠處站成一排,叼着煙在吞雲吐霧,路忍的眼簾微微沉了沉。

“傳聞裏說什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聽着好像牛皮哄哄的,結果那年開始培訓還沒有撞上面就犯事關進監管室了。”有人壞笑,“沒想到啊,一年的時間就被放出來,看來那對開導師下殺手的事估計也是那群小崽子們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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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他的狼狽樣,還敢那麽狂。正好給他一個教訓,教他培訓以後加緊尾巴做人。”毛哥眯了眯眼,另外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達成共識,朝牆角邊落單的青年圍了過去。

尤游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保持着路忍離開前的姿勢,超市塑料袋散落在一邊,海水般深沉的瞳孔望着那只細長的牙膏管似乎在發呆。

“喂,給老子站起來!洋鬼子!”星星點點的煙灰洋洋灑灑地落在尤游的指縫間,“我們毛哥有些道理要好好教教你。”

尤游擡了擡眼皮,面對叫嚣,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應。

“他媽的!毛哥和你說話呢!你丫的耳朵聾了?!聽不見嗎!還不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這次坐在地上的人有了一點反應,略微動了動嘴唇:“滾,垃圾,不然弄死你。”

“慫樣!你小子叽叽咕咕說什麽。”毛哥取下嘴邊的煙條,一腳踩在雪白的牆上,低下頭湊到了青年的面前。

這次他終于聽清了青年說出的低語。

“你他媽腦子關壞了吧!你狂什麽雞——”像一只蔫壞的啞炮,毛哥滿腔的怒火還未來得及發洩,他嘴裏還未出口的髒話就戛然而止了。

毛哥在二年級培訓學生中有點威望的,在沒有被強制輸送到特殊人力資源局前,他也是末世安全區裏混跡的小頭頭,自己帶了幾十個兄弟在外圍強收點保護費。趁着社會秩序混亂的那五年,宰過十幾只喪屍,槍|殺過幾個人,也算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街區惡霸。

這是人生中第一次,就在剛剛與青年對視後,毛哥發覺他的身體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四肢慢慢發涼,直到他擡起的那只腳的關節中。他眼睜睜地看着青年身後那白皙的手指毫不受阻地扣起堅硬的水泥,平整的地面上出現了蜘蛛網狀的龜裂痕跡。

這樣的事已經超出人類的體能範圍了吧……

至少以毛哥自己的手爪子是插不進灌注好的水泥板的,但是他眼前這個過于漂亮的青年竟然做到了,擁有這樣力度的手指……如果想直接戳穿人類的頭骨,應該和碾花生皮一樣簡單吧。

他該不會是在做夢。

毛哥幹脆閉上了眼,順帶狠掐了自己一把,還沒等他再次睜開眼,一個硬|物毫不客氣地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艹!”毛哥根本沒有任何的防備,像保齡球運動中的白色球瓶,硬是被沖擊力砸翻在地。

尤游手上的動作頓了下,一團被揉捏地不成樣子的可樂易拉罐叮呤咣啷地滾到了他的附近。

他擡起頭靠在牆邊,愣愣地望向去而複返的人影。

對方高舉着的手臂還沒來得及收回,現在的姿勢瞧着有一點點滑稽,像極了棒球賽場上的投擲手。

然而,因為剛剛不按規則出牌的突然襲擊,一時間在場沒有人敢忽視這個前來攪局的男人。

“抱歉,我可能扔得有點重了。”路忍慢慢舉起雙手,望着倒地不起的毛哥,面色尴尬說,“本來是想提醒他一下的,結果力量沒控制住。”

“你他媽是什麽鳥人!竟然敢偷襲毛哥!找死!”兩個小弟見路忍那張老好人實誠臉,便料定對方不是個會打架的,立刻回過神來。

他們丢下尤游,将關節捏得啪啪作響,朝着路忍走來。

“雖然你們可能不會聽,但作為開導師,我不得不告訴你們,打架是不好的行為。”路忍望了眼對方掄起的大花臂,“還有那個…吓人的刺青也不太适合你們現在的身份。”

“你他媽拿開導師這種屁話糊弄誰——”兩個人嘴裏罵罵咧咧的,正準備給路忍一點教訓。

這時一股嗆人無比的高壓噴霧直射進他們的眼睛裏。

“什麽東西!艹!”那兩人極為同步的彎下了腰,緊緊捂着流淚發紅的眼睛哭爹喊娘。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尤游望着混亂的場景微微出神。

“這手環還挺有用,就是動靜稍微大了點。”渾濁升騰的白色煙霧中,路忍捏着鼻子走了過來。

“走吧,還愣着幹什麽,等他們來找你麻煩嗎!”路忍二話不說拽起還賴在地上的青年。

尤游的神情還處于呆滞的狀态,像一只精致的人偶,聽話地站起身往外走去,路忍握着他的手腕,相接觸的肌膚傳來冰冰的溫度,那種感覺意外地有點熟悉。

尤游認真回想起來,确定了在自己的記憶裏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像路忍這樣主動來牽過他手了。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發生的事,卻像在夢中幻想過千千萬萬遍了。

一切都如華麗的沉影,缥缈恍惚且永不消逝。

超市外的天色已經黑透了,迷離的彩光從燈牌投射出來,照着每一個路過的人臉上都是絢爛缤紛的顏色,紅光,黃光,藍光,綠光……交織彙聚中透露出了一種電子氣息的冰冷浪漫。

“你買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忘拿了?”走在前面的人忽然開口。

“好像忘了吧。”尤游注視着路忍的背影,嘴唇翕動。

“什麽叫好像忘了,你就是忘了啊。那麽一大袋子的東西要花不少錢……你現在兩只手裏什麽都沒有,空空如也啊。”路忍扭過頭望着身後青年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自從與尤游相遇後,他已經不記這是自己今天第幾次嘆氣了。

“醫生,我的手裏不是空的。”尤游輕聲說。

“不是空的?”路忍皺起了眉頭,不知道對方又要說出什麽震驚的話來。

“我現在的手裏握着的是醫生的手啊。”茶色的碎發輕晃着,那張俊美的面孔暴露燈光下,再次展露出天使般無暇的笑容。

像是觸電了一般,路忍立刻松開了自己握着的手,順帶往後挪了一步,和面前這個過于漂亮的青年保持了超過兩米的距離。

“尤游同學,請你不要用輕浮的語氣和自己的醫生開說話。”路忍試圖端起自己專業人員的架子,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僞裝不算特別成功。

那雙淡藍色的眸子像是有着某種的魔力,讓他無法輕易挪開目光。

“抱歉,醫生,是我說話的态度不對。”尤游點點頭,認錯态度出乎意料的好,“我再重說一次。”

“重說就不用……”路忍擺擺手。

“路忍醫生,我想我喜歡上你了,非常喜歡。”尤游溫柔的聲音像一束強光打在路忍的身上。

“什麽?”路忍的大腦直接死機了。

他、他被告白了?這怎麽可能?

從未談過戀愛的路忍怎麽也沒有想到平生第一次收到的熱烈告白會是來自自己未來的病人。

過了好一會兒,路忍才找回了點理智,艱難開口:“尤游同學,你說得喜歡指的是醫患之間友愛的關系嗎?”

“不,是想做|愛的那種喜歡。”那邊的回答幹脆利落。

路忍徹底沉默了,他被青年的驚人之語怔得不輕,剛找回的那點理智也在頃刻間不複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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