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元宵

二人又走了幾步,站在拱橋最頂端。高處見到的風景自是不同,前後望去,見到的便是璀璨花燈下一個個攢動的人影,即便人人仰着臉,也看不清神色,影影綽綽的,別有一番朦胧的韻味。

橋下這座河流彎彎曲曲繞得很遠,臨河稀稀朗朗有一些屋子,家家後門口挂着大紅燈籠,倒映在河水中随着波紋晃出一道道褶子。

遠處的河面上一前一後緩緩駛來兩座畫舫,香幔輕擺、絲竹聲聲,四面檐角下挂着極為漂亮的長串燈籠,在紗幔的遮掩下亦真亦幻,畫舫中燈火輝煌、人影綽綽,繁華熱鬧。

河兩岸的淺堤上漸漸多了一些年輕的男女,手中各自捧着一盞花燈,多為蓮狀,托在掌心映着個人或喜或憂的神色。靠近河水,蹲下去許個願,将蓮燈放入水面上輕輕一推,看着自己的燈攜着欲說還休的心願,漸飄漸遠。

一時間,漆黑的河面被花燈點綴得如同夜幕下的星空,璀璨而奪目。

白黎異于尋常的安靜,看着這橋下的片片繁華,忍不住擡頭看看夜空。地上有星,天上卻沒有,不過天上有明月,皎潔的、圓潤的,映得他心裏亮堂堂的。

阿青在他身邊,老天終是沒有負他。

游青看着他寧靜的側臉與流動的眼波,忍不住手中攥緊,視線一寸一寸在他臉上游移,仿佛這周遭的一切都無甚可看,能入得眼的,唯有身邊這一人。

過了元宵節,這裏所有的喧嚣熱鬧便會落幕,世間的繁華不過如此,終究是雲煙一場,只有身邊這一人,才是最值得珍惜與留戀的。

安靜也好、熱鬧也罷,光陰留不住,只須有這麽一個人相伴左右,此生再無他求。

白黎感受到他的視線,轉頭看他,眼角藏不住的晶瑩,語帶哽咽:“阿青,能跟你在一起,我好開心!”

游青心中鈍痛,擡手輕輕拂去他眼角的淚,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真是傻子……”

來來往往的人有一些注意到他們的舉動,好奇地打量他們,卻一時未能看得出白黎是男是女,若是男子,這二人的親密便有些難以理解,若是女子,卻又少了些女子的陰柔,最終因為趕着去看舞龍燈,也只是匆匆瞥了兩眼又往前行去。終究是不相幹的路人。

橋上的人川流不息,成了一道移動的幕景,反倒是這二人靜靜伫立橋頭,成了舞臺上搶眼亮麗的主角。

平日裏都是兩個人,白黎的心境起不了大的波瀾,游青對他好,他便開心,游青故意逗他,他便佯裝生氣,一颦一笑都是因為他一人的舉手投足。

此時置身如此熱鬧喧嚣的氛圍中,白黎忽然發現,原來人人都有喜怒哀樂,他們将心事訴說在一盞小小的花燈裏,随着河水飄蕩,便仿佛将心事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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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不過匆匆數十載,而他,自記事起,便已活了上千年。他花了上千年時間默默陪伴着游青,如今終于得償所願,心緒翻騰得厲害,眼淚便控制不住落了下來。

游青替他擦淚,卻反倒讓他越哭越兇,怎麽都擦不完似的,心中又急又痛,擡起雙手捧着他的臉給他擦,柔聲道:“傻子,快別哭了。”

白黎吸吸鼻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卻又因為水汽糊了雙眼看不真切,不停地眨眼:“我就是高興……”

游青心中嘆息:哪裏是高興那麽簡單?這千年的委屈,哪裏是兩滴淚便能抒發得盡的?

白黎确實委屈,只是他心思單純,心中的高興大過委屈,便以為這單純的是高興。花了千年時間才得到一個人的憐惜,哪有不委屈的道理?

他以前不會如此放肆地哭,是因為再苦都無處可訴,可如今游青終于喜歡他了,疼他了,能容納他的一切了,他這滿腔的委屈便如絕了堤壩泛濫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他在乎游青,他才會委屈,如今游青在乎他,他才能将委屈發洩出來。

說來說去,“委屈”二字,其實也是奢侈,輕易是不能訴說的。

游青讓他哭得肝腸寸斷,一把将他摟在懷中,不管這來來往往的人群,兀自拍着他的背輕聲安慰着,卻也不阻止他,只盼着他能将心裏哭暢快了。

白黎抽抽噎噎、颠三倒四地只會說高興,哭得累了終于歇了下來,擡起紅腫的雙眼看他,一臉赧然:“阿青,你會不會偷偷笑話我?”

游青一陣心疼,卻又被他這副模樣逗得想笑,嘆息着在他臉上揉了揉,低聲道:“往後凡事有我擔着,你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心事不要憋在心裏,知道麽?”

白黎破涕為笑:“不放在心裏的還叫什麽心事?”

游青早已見慣他這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情緒,見他笑便知道他是真的開心了,不由安下了心,笑道:“你這傻子竟然還懂得思辨,可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又說我傻……”白黎将他一只手拉住,再次笑起來,“我的心事你知道的!”

“嗯,這回是我傻了,知道還問。”游青在袖中将他的手握緊,柔聲道,“哭餓了沒?餓了我帶你去吃烤雞。”

白黎雙眼霎時亮起,雀躍地喊:“餓死了!”

不遠處的街道上,薛常靜立良久,沒有穿華貴的衣裳,只着了一身清淺色的長衫,将他襯得豐神如玉,神色卻是黯然,讓身後的人潮一沖,差點站不穩腳跟。

身後的灰衣侍衛連忙上前将他扶住,雙瞳漆黑、眉頭微蹙,恭聲道:“大人,還是回去歇着吧。”

薛常望着橋頭執手遠去的背影,說不出心中究竟有幾分痛,唇角噙着一絲苦笑,低聲道:“還當他真是不愛熱鬧呢……”

侍衛看了他一眼,抿抿唇,垂眸道:“大人方才到別院,也是為了見他麽?”

薛常側頭朝他看了一眼,挑起一側眉梢,笑意未褪:“你今日倒是話多。”

侍衛連忙後退半步,面色沉靜如水:“屬下不敢。”

“罷了罷了……”薛常擺擺手,“又沒有怪你,這麽惶恐做什麽?”說着便往橋頭行去。

侍衛眼神一頓,連忙跟上去:“大人,事已至此,您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免得再見到徒增煩惱。”

薛常提步上前,漫不經心地笑道:“煩惱什麽?将人搶過來不就是了?”

“大人心如明鏡,必定不會做出此等愚昧之事。”

薛常停下腳步,回頭朝他看了一眼:“你倒會堵我。”

“屬下不敢,只是不明白,大人看上他哪一點了?何至于如此上心……”

“你今日當真話多。”

侍衛神色一頓,連忙垂首:“屬下逾越。”

薛常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湊近他,沉聲道:“你喜歡我?”

侍衛一驚,後退半步與他拉開距離:“屬下不敢。”

“不敢?”薛常将他這二字咀嚼一番,笑了笑,轉身走上了橋,聽到後面亦步亦趨的沉穩腳步聲,沒有回頭,走到先前白黎站過的位置,便不再走了,而是站定了腳步,望着河面上一遛彎的花燈,沉默了半晌。

“無從了解,談何上心?”薛常忽然開口。

侍衛垂眼抿唇,仿佛未聽到他的話。

薛常卻又自顧自接着道:“難得見到那麽一個通透玲珑之人……卻是遲了一步……”

“夜裏涼,大人今日穿少了,還是回去歇着吧。”

“啰嗦。”薛常不耐煩地橫了他一眼,見他如一尊佛似的立在那裏,忍不住又覺得好笑,擺擺手嘆息一聲,“罷了,回去吧。”

游青替白黎買了一只香噴噴的烤雞,撕下一只雞腿遞到他手中,餘下的便用油紙包着,牽着他空閑的一只手,帶他往舞龍燈的方向行去。

白黎三下兩下便将雞腿啃得只剩骨頭,刷得幹幹淨淨,沒地方扔便繼續拿在手中,又接過游青撕下的另一只,啃了兩口遞到他嘴邊:“阿青,你也吃啊!”

游青故意逗他:“我沒哭,一點都不餓。”

白黎讓他說得有些赧然,哼哼唧唧地罵他:“就知道你會笑話我!”說是這麽說,心裏卻仍是高興得很,知道他原本就不怎麽喜愛吃這些油膩的,便毫不客氣地繼續啃起來。

等到趕去舞龍燈的地方時,手中的一整只雞已經被啃得只剩七零八落的骨頭了。

游青見這些骨頭半絲肉片都不曾留下,忍不住想笑,把這些骨頭用油紙包起來,帶着他穿過一道巷子走去河邊,将骨頭扔到一旁的地上,很快便有附近人家的黃狗過來咬着走了。

兩人在河邊洗了洗手,又穿過那道巷子走回去。白黎遠遠瞧見巷口有一棵極好攀爬的樹,驚喜道:“阿青,要不我們爬樹去房頂看吧!”

如今尚未開春,樹上仍是光禿禿的沒有半片葉子,不過倒是能清清楚楚見到樹枝的粗細。游青打量了一眼,放下了心,點頭而笑:“聽你的。”

白黎雀躍不已,拉着他就飛速地跑了過去:“阿青!我先來!”說着便松開他的手,三下兩下竄上去坐到了樹杈上,探着頭對游青笑眯眯地招手。

游青自小在山間長大,爬樹自然也不在話下,不過倒是比白黎斯文許多,提起衣擺也很容易便上去了。

白黎見他上來,又撅着屁股往前爬了兩下,上了屋頂,坐到梁上回頭繼續沖他招手,神情很是興奮,等到游青跟着坐過來時,指指下面:“你看!這樣看可比下面那些傻子看得清楚多了!”

游青見他稱別人傻子,憋不住笑出聲來,将他攬入懷中:“是,還是你聰明。”

“那是自然!”白黎得意地笑起來,剛笑完又轉頭驚奇地瞪着游青,将他瞪得莫名其妙。

游青摸摸自己的臉:“怎麽了?”

白黎忽然雙眼一眯,摟緊他的腰在他胸口狠狠蹭了蹭,擡起頭龇牙咧嘴地看着他道:“阿青!你這個讀書人不斯文!竟然學我爬到人家房頂上了!哈哈哈哈!”

下面的龍燈騰飛翻滾,人群一片叫好聲。

游青在他臉上捏了捏,笑起來,忍不住俯身吻在他的唇上。白黎抓在他後背的手攥緊,滿足的低吟淹沒在沸騰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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