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恢複
薄雲如煙、輕霧缭繞,眉須飄飄的空華老君盤膝坐于梅林疏影間,一手執着酒葫蘆,另一手兩指間捏着一枚黑色棋子,靠在身後半人高的玉石上打盹,半張着嘴,時不時發出一聲略帶酒香的輕鼾。
玉石邊的梅樹忽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随即便有幾片嫣紅的花瓣掉落下來,一片落在他左側的眉毛上,另一片不偏不倚,正落入他半張的口中。
空華老君眉頭聳了聳,咂咂嘴,突然雙目一瞪,醒了過來,指尖的黑子掉在棋盤上發出叮一聲脆響,怔了片刻才發覺自己又被捉弄了,擡起頭對着樹枝上一只通身雪白的狐貍怒目而視:“小東西!給我下來!”
雪狐雙目靈動,身後九條毛絨絨的尾巴胡七胡八地纏在樹枝上,沖着下面的老頭子 “吱吱”亂叫,眼睛眯起,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樣。
棋盤對面的年輕人輕笑起來,嗓音清雅溫潤:“師父,您這盹兒打了一個晝夜,我就幹坐着等了您一個晝夜,它這是在替我鳴屈呢。”說着便朝樹上招了招手。
狐貍沖老頭子龇牙咧嘴,眼睛卻瞄着主人,見他招手連忙将尾巴一松,從樹上躍下,準确無誤地落入主人的懷中,無比享受地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幾根尾巴圈起将自己團團圍住,剩下幾根擺來擺去地搭在主人的腿上。
空華老君哼了一聲,撿起掉落的棋子,檢查了一番棋盤,見并未被自己打亂,又接着下了一步,下完後朝狐貍看了一眼,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玄青,聽為師一句話,将這狐貍丢下界去,萬一讓天庭知曉可不是鬧着玩的。”
同樣的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只是他向來袒護疼惜這個徒弟,平時都叫他青兒,此次忽然叫他玄青,态度可見一般。
玄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撿起罐中一枚白子,執袖探身緊跟一步,将手收回來搭在狐貍的腦袋上,替他順了順毛,又捏捏它的耳朵,見它一臉享受的模樣,忍不住又笑起來:“既然選擇做個散仙,圖的便是無拘無束,又何必管那麽多天戒天條?如陸壓道君那般逍遙自在多好?”
空華老君氣得沖他吹胡子瞪眼:“陸壓道君飛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上不朝火雲三聖皇,中不理瑤池與天帝。你才區區一個上仙,怎能拿自己與道君相比?簡直胡鬧!”
“弟子只是打個比方罷了。”玄青沖他安撫地笑了笑,“這小狐貍我都養了千年了,哪能說丢便丢?小東西聰明得很,才一千年便修煉成九尾靈狐,再過些時日,可就要幻化成人形了,到時又多了一個人陪着您玩,豈不更好?”
“你還真當它聰明了?若不是吸收了這裏的天地之氣、日月精華,怕是再過五千年也僅是一只普通的小狐妖!”空華老君氣哼哼地落下一子,想責備他又于心不忍,只好喝了一口酒緩緩神,嘆道,“還不是為你好。”
“弟子明白師父的苦心,只是……”玄青抿抿唇,将後面的話收住。
“哼!都怪為師平時管教得太松!”
“是弟子不聽勸。”玄青朝狐貍看了一眼,想起每夜在它入睡後見到的即将化成實體的人影,心中嘆息。
只是……如今再讓我丢下他,遲了……
天界四處雲霧蒸騰,放眼望去俱是白茫茫的光景,只有天庭這大殿是一片耀目的金色,大殿四周矗立着上百根祥雲玉柱,兩排列着各路神仙,俱是天帝的臣子,大殿中央空空蕩蕩,唯有玄青一人跪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腰背挺直。
天帝端坐于玉階高處,冕旒在額前輕晃,聲如洪鐘,四壁回音不斷:“玄青,你可知罪?”
玄青想起狐貍身上、腿上、甚至頭上的各種傷口,心中鈍痛,師父的教誨瞬間抛諸腦後,咬牙道:“不知。”
“混賬!”天帝拍案怒斥,“你私自将凡間的小妖帶上天界,早已觸犯天條,看在空華老君的面子上,天庭對你不予追究。如今倒好,你竟然恩将仇報,為了一只小小的妖孽,公然與天庭作對!此等行徑,置天庭威嚴于何處!”
玄青眼中浮起冷笑:“天庭說小施懲戒,将我的狐貍關上百年便扔下凡間,卻又縱容獄卒淩虐欺辱,如此出爾反爾,不是早就沒有威嚴了麽?又何必與我這屈屈一介散仙談什麽威嚴?”
天帝被他一通搶白氣得全身顫抖:“強詞奪理!看來你是不知悔改了!原本還想從輕發落,想不到你如此不知好歹!來人——将空華老君座下弟子玄青,押去誅仙臺!”
誅仙臺,顧名思義,再厲害的神仙,跳下這誅仙臺,都會法力盡失,入六道輪回。玄青站在誅仙臺邊,唯一的遺憾,便是等不到狐貍幻化人形的那天,忍不住黯然神傷,轉身對後面的仙差道:“可否容我與師父說幾句話?”
這兩名仙差俱是小仙,見慣了誅仙臺的種種,也知道他輪回修滿還會再回到天庭,自然不敢怠慢,再加上對他在天牢的行徑有所耳聞,神色中滿是敬畏,恭聲道:“玄青大人請自便。”
“這稱呼可折煞我了。”玄青淡淡一笑,朝早已站在旁邊的空華老君走去,在他面前跪下,“師父,弟子知錯。”
空華老君又是心疼又是氣恨,手掌舉起,卻半天都落不下去:“對我認錯有什麽用?天帝教訓你的時候,服個軟不就好了!又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為師的話你都聽到哪裏去了?”
玄青垂首,淡淡道:“向師父認錯,是因為有愧于師父。至于天帝,我問心無愧,為何要認錯?”
“你!”空華老君氣得胡子差點飛起來,再次舉起手掌,抖了抖還是憤憤收回,“你還說問心無愧,你教訓那些獄卒也就罷了,竟然将天帝座下的十二金仙都給打了,打一打也就算了,竟然還一連傷了他們四個!”
“是他們想攔着我,我若是不反抗,又怎麽将小狐貍救出來?”
“小狐貍小狐貍!你就知道小狐貍!為了這麽個小東西,如此藐視天庭,為師都想抽你!”
玄青擡頭對他讨好地笑了笑:“師父別生氣,我知錯了,您要抽就抽吧,再不抽沒機會了。”
空華老君氣得沖他直瞪眼,又讓他的話給說得傷感了,頓了片刻長嘆一口氣,将他拉起來,在他肩上捏了捏,嗓音都顯得蒼老了幾分:“罷了,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意義?為師等你回來下棋,你,好自為之。”
“是。”玄青重新跪下,叩首三次才站起來,轉身緩緩向誅仙臺走去。
千年時間倏忽而過,玄青十世輪回結束,恢複上仙身份,卻發現他的小狐貍一直在苦苦追随着自己,吃盡了求而不得之苦,頓時心如刀割。
狐貍在墓碑前咽下最後一口氣,魂魄離體,因為沒了狐尾,便不能恢複成原形,仍舊是人的模樣,讓牛頭馬面帶去了黑暗的地府,神智昏沉間,走過黃泉路,到了忘川河,來到奈何橋旁,三生石上刻着他毫無悔念的一生。
孟婆遞過來一碗湯,和藹道:“孩子,喝吧,喝完了好上路。”話音剛落,碗突然一傾,離了手,随着濺出的藥汁一同落入橋下,跌入忘川河中。
“不準喝!”清雅的聲音透着十足的戾氣,玄青一把将小狐貍拉入自己懷中,帶着他便往來時的路上飛去。黃泉路不可回頭,但他是仙,他總有辦法帶他出去。
一時間,地府嘩然,鬼差一個接一個的攔路,驚動了閻羅殿……
地府中亂作一團,忘川河那端的彼岸花開得正豔,映照着滿地的鮮紅,搖搖對望。
黑暗中,血流成河。
又是黑暗,眼前如同蒙上一層黑紗,鼻端萦繞着血腥之氣,與曾經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游青眉頭越蹙越緊,猛地睜開雙眼,徹徹底底清醒過來。
這場夢長到無法估算時間,因為他不記得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活到了多少歲,他只知道,在小狐貍出現之前,他的每一日都過得如此相似,完全不值得回憶,所有的記憶都是後來的,都與小狐貍有關。
原來,他做了那麽多的夢,一直是在恢複記憶。原來,他叫玄青。
游青從床上坐起,不用閉眼感受便知道,所有的靈力與法力都已恢複,轉頭看了看,見白黎趴在床邊睡着。
白黎見他暈過去,差點急出眼淚,将京城中最好的大夫都抓了過來,看了半天說是脈象正常,又将長老召喚過來,依舊是一籌莫展,最後病急亂投醫,又去找同住在這裏的考生,有幾個略通醫術的,也看不出什麽病症,折騰了一天兩夜,只好坐在床前守着,不想竟累得睡着了。
游青見他眉頭緊蹙、神色憔悴,心疼不已,替他輸了些靈力又将他抱至床上讓他睡個安穩覺,在他唇上親了親,這才直起腰,走到銅鏡前,看着鏡子裏自己眉心一朵嫣紅的梅花印記,擡手将它抹去。
師父說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印記,他是由昆侖玄梅的元氣凝結幻化而成,讓師父收回去做了弟子,如今還真是想不起來那些久遠的事了。
游青想了想,決定暫時不告訴白黎自己的身份,一旦說了,便會牽連出前前後後所有的事,他不希望白黎承受太多,只希望他永遠單純地樂呵呵地笑着。
如果他知道這千年的求而不得并非命運捉弄,而是天庭有意為之,會作何感想?如果他知道自己為了他違抗天命,是否會內疚?游青了解他,不用細想便知道結果。
白黎在床上翻了個身,游青聽到動靜走過去,坐在一旁看着。外面天色漸亮,已近辰時。
如今有白黎相伴,記憶中的恨意已經淡了許多,只是想起來仍然覺得可笑,他不久前還在感念上天給了二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如今才知道,這是自己跟上天搶過來的。
游青兀自陷入沉思,不曾注意白黎的眼睫正輕輕扇動。白黎迷迷糊糊睜開眼,視線突然定住,猛地一聲驚呼,從床上蹦起來:“阿青!你醒啦!”
游青連忙将他扶住:“阿黎,讓你擔心了。”
白黎着急慌忙地跳下床,在他臉上身上四處摸了個遍:“阿青,你有沒有事?有沒有不舒服?”話剛說完,看着他的眼神變得有些疑惑,總覺得他哪裏不一樣了,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裏。
游青見他臉上還有淚痕,心中一痛,連忙将他拉入懷中:“沒事,只是暈過去了,現在已經好了。”
白黎仍舊不放心,又擡手在他臉上摸了摸。
游青看着他滿是擔憂的眉眼,托着他後腦勺親上他的唇。
白黎吓一大跳,連忙将他推開,先前亮晶晶的眼珠子轉眼失了神采:“阿青,你別碰我……”
游青笑起來:“不礙事,你過來,我有話說。”
白黎疑惑地擡眼看他,正要開口,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