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依舊陰沉着, 結界外寒意滲人。

粥棚外排起了長隊,一個接一個領粥領菜,謝孤懸還是頭一次做這種事,一開始不免手忙腳亂, 動作也較慢, 生怕自己弄灑了。

“給你。”他将舀好的粥遞過去, 擡頭卻見那人眼神直直看着他,于是開口提醒。

“多謝仙子, 多謝仙子。”紅了臉的年輕莊稼漢接過碗, 語無倫次道謝, 一緊張甚至于連心裏想的仙子這個稱呼都說了出來。

“哎,你拿了就快走啊。”他身後的人催促道, 眼神卻同樣盯着謝孤懸看。

被說的年輕漢子不免臊紅了臉, 端着粥碗和桌上的一碗菜就趕緊離開了。

而等後面的年輕人往前一步, 比剛才更近的看着謝孤懸後, 只一眼也紅了臉, 撓着頭等他打好粥, 平時日毛手毛腳的急性子在這一刻都多了幾分耐心。

“多謝仙師。”他倒是沒有說錯話,謝孤懸喉間的突起明顯是個男子。

“無需客氣。”謝孤懸對他的目光沒有在意,還笑着回了句。

一笑傾城并非虛言, 哪怕只是一個淺笑,也足以讓許多人看直了眼, 不分男女, 連四五歲稚童都上前,擡起頭睜大那雙黑亮眼瞳, 細聲細氣說道:“仙子姐姐, 可不可以給我一碗, 娘還沒吃飯,草草也餓。”

謝孤懸見她從接了粥的男子身後擠上前,本來也就到她了,是前面的男子沒走,小孩才擠上前。

“草草?”他低頭看着雙手扒在桌沿的小小姑娘,對那個仙子姐姐的稱呼只覺好笑。

“嗯,我叫草草,多謝仙子姐姐。”見他舀粥,草草學着大人說的話道謝,只是眼神還落在他臉上,那雙天真澄澈的黑色眼瞳很大,一眨不眨看着。

“草草,你看什麽呀?”謝孤懸見她生得可愛,将碗小心遞過去時還多問了句。

“仙子姐姐好看。”小孩最不會說謊,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

“我是哥哥,不是姐姐。”謝孤懸笑着糾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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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這麽好看的姐姐是哥哥。她這幅模樣惹得謝孤懸再次笑了。

而很快她聽見娘咳嗽着喊她名字,後面也有大人催促,就護着盛粥的碗離開了,她還太小,一次拿不了兩個碗。

雲岚宗的人來這裏行醫施粥已有兩日,無論領粥領藥,之前就有弟子告訴他們,要有序上前,曾經仗着身強力壯擠進最前面的人都被教訓過,吃過苦頭就不敢亂來,老老實實排隊等候。

城外這些人不少都是從鄉下趕來的,沒錢住城裏,老人染病的多,有今日淩晨剛趕到的老人顫着手接過碗,嘴裏不住道謝,一手端着一個碗邊走邊對因病躺下的老太太喊有飯吃了,米多,還有熱騰騰的菜吃。

謝孤懸幹活逐漸上了手,不再那麽笨拙緩慢,只是當他再次遞過碗,端着碗底的手指卻被碰了下。

入眼就是個流裏流氣的混混,咧着嘴笑,一臉的不懷好意。

從他手裏接過粥碗的人不說五六十人,三四十個也有了,人人都因得了救濟而感激,就算有一直看着他的,到了近前大多都紅着臉抓耳撓頭,憨厚淳樸,有的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哪裏會像這個人。

“師兄。”謝孤懸退後一步,臉色明顯不對,怯懦不已,讓排在後面的人都愣了,不知發生了什麽。

他聲音小,連粥棚裏兩個婦人炒菜的聲音都能蓋過去,但旁邊藥棚裏的沈修瑾還是聽到了。

一排空了的藥罐齊齊飛到左宴明旁邊的桌上,最後一個“哐當”落下後,還沒穩住,沈修瑾就出現在謝孤懸身旁。

他神色冷峻,待在那裏煎藥也沒和這裏的人說過幾句話,背後背着把黑色長劍,高挑冰冷,這麽憑空出現,任何看見的凡人和那雙冷冰冰的眼神對上,只覺是個冷面煞神。

“師兄,他碰我手。”謝孤懸躲在他身後,指着那個人說道,語氣委屈。

“我沒……”饒是平日裏偷雞摸狗欺壓鄉鄰再膽大,看見憑空出現的修士也慌了神。

只是狡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修瑾屈指一彈,氣勁将那人打飛,掉在地上滾了幾滾,還沒爬起來就捂着肚子直喊疼,扯着嗓子喊雲岚宗弟子殺人了,要死人了,腦門上豆大的冷汗直流。

“我師弟斷然不會說謊。”沈修瑾冷冷說道,見衆人神色驚駭,又冷淡開口:“我不傷你性命,一個時辰後自會解開。”

末了他看着地上打滾的那人皺眉,對匆匆走過來的左宴明說道:“左師兄,此人并無病症。”

左宴明就問在場誰認識那人,是不是陪着染病的家人來此的,最後發現那人只是來這裏蹭吃蹭喝。

沒病的乞丐來讨食他們也都給了,沒有任何偏倚,可像這樣手腳齊全卻游手好閑的混子無賴,誰都沒有好感,直接将那人趕出去了。

将混子趕出去的幾個人都是年輕漢子,有兩個都是從謝孤懸手裏接了吃食的,心中對他膽大包天的行為怒不可遏。

鄉下人沒念過書,只覺跟畫一樣好看的仙師就該被供着,更何況仙師還是來幫他們的,哪能受這種氣,于是将人趕出去的時候多揍了幾下,連帶着又踹了幾腳,方覺解氣。

這場鬧劇就這麽過去,沈修瑾看出他想要摟抱的念頭,礙于人多緩緩搖頭,示意他不要這樣,謝孤懸只得作罷。

“仙師,要不這樣,我來這裏,仙師去切菜。”切菜的婦人在粗布衣上擦了擦手,對謝孤懸說道,面對修行之人時她還是有些忐忑。

沈修瑾聽她這樣說就點了頭:“也好。”

于是謝孤懸就站在了案臺前,旁邊沈修瑾見他苦惱,開口說道:“你去添柴。”

炒菜搭起的竈臺下燃着木柴,時不時就要添一把,見他過來,剛炒完一鍋菜的婦人腼腆笑着,将放在一旁的凳子用袖子擦了擦,讓他坐下添柴。

沈修瑾一心二用,靈力延展出去,一邊分管兩排正在煎的藥,一邊凝起靈力化作利刃,回想着剛才見到的切菜場面,只是切成塊狀,無需什麽刀工雕琢,并不算難。

恢複到之前的有序不亂,左宴明多了兩個幫手,比起之前好了不少,等這些人吃完飯,煎好的藥也都分發下去,半早上就過去了。

藥棚一角有個簾子遮起來的地方,是褚然之前行醫問診時辟出來的,現在閑下來,左宴明讓他倆在此處歇息。

“師兄,累不累。”謝孤懸挨着他坐下,拉着他的手問道。

“無礙。”沈修瑾搖頭,只是切菜煎藥而已,最多是費心神。

周圍沒人看着,謝孤懸便趁機趴到他腿上,哼哼唧唧軟聲說剛才被碰了手,到現在都不适,把手直往沈修瑾手裏塞。

這裏兩人膩膩歪歪待了一陣,而餘和城牆根角落裏,數九寒天裏馬三一腦門冷汗,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一個時辰之後,肚子裏那種劇痛才消失。

他靠坐在牆根緩過神,想起剛才受的折磨就往地上吐口水。

“呸!什麽狗屁仙師。”他憤憤不已,罵罵咧咧從地上站起來後摸摸肚子,心想應該沒出差錯,命是保住了。

“我呸!要是以後讓老子逮到,看不打得你哭爹喊娘,腫着個腦袋跪在地上求老子。”借着樹木的掩映,他對着藥棚方向罵道,邊罵邊踢地上的枯草,雙手還做出打架的姿勢,像是這樣就真的打到了對方。

他罵夠了,也解了些氣,然後剛邁出腳,腿彎就被什麽東西打到,臉朝下摔了個狗啃泥,好巧不巧,額頭正撞在一塊兒石頭上,等他擡起頭腦門就青腫了。

腿彎受擊的感覺絕不是錯覺,周圍沒一個人,地上也沒有打他的東西,哪裏還有不明白的,是剛才那個雲岚宗的人。

“再口出狂言,休怪刀劍無眼。”

剛想到這裏,馬三就聽見一個冷冽的聲音,吓得他直接就跪在了地上,頂着個青腫的腦門直磕頭,口中不住求饒:“仙師饒命仙師饒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磕了十幾個頭後,再聽不到其他聲音,馬三才轉着眼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還是沒聽到聲音,他這才一溜煙跑進城裏,腳下跟抹了油一樣。

“師兄?”謝孤懸從他腿上擡頭,疑惑不已。

“沒什麽,剛才那個人亂說話。”沈修瑾淡淡說道,收回了神識。

原本只是想看看周圍有沒有來此尋醫的人,若是腿腳不便的老人也好接應,沒想到恰好聽見那個人胡言亂語。

外面因病痛不斷呻l吟的人不少,又有人病情加重口吐白沫,沈修瑾察覺到後就和謝孤懸出去了,左宴明也朝着病人走去。

修行之人雖說有靈丹妙藥,可畢竟不是真正的仙人,他們受傷生病都要借助藥材靈植,更何況是給凡人治病,再說瘟疫也不是什麽小病,治起來需得費一番功夫。

褚然帶人去找藥了,這裏再無其他精通醫術的人,左宴明只略懂,診過脈後就去了藥棚,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先加重藥吊命,其他等褚然回來再說。

沈修瑾為那人打入一道護心符,凡人體魄不同,經脈未曾開拓修煉,渾身又有黑色病邪入體,已經侵染血肉,無法用靈力驅散。

許多人一日都要服三帖藥,還有飯食要解決,一旦忙碌起來時辰也過得快了,寒冬白天也短,不知不覺天就黑了。

左宴明晌午發過傳訊,褚然說明日一早才能回來,幸好再無其他人病情加重。

夜裏寒風呼嘯,沈修瑾加了一重結界護持,竈火逐漸熄滅,兩個廚娘吃完也收拾完,就到旁邊睡下了。

除了病患的呻l吟,夜裏變得安靜許多。

沈修瑾在藥棚打坐,旁邊挨着謝孤懸,而左宴明忙了一天,就在簾子裏睡下了,有化神期修士守着,就沒了那麽多擔憂。

城西破廟,馬三沒好氣踢開地上礙眼的石頭,憑着對這裏的熟悉,在黑暗中摸到還算幹淨的角落裏,從牆洞裏掏出一床偷來的棉被,連土都沒拍直接就蓋在身上。

要不是聽說這餘和城施舍吃食,他才不會過來,順便在城裏摸些東西,沒成想才吃了兩日就被趕出來,真是夠他娘的倒黴。

摸了下還青腫的腦門,一碰就疼,他嘶了一聲,龇牙咧嘴的就要罵出口,卻又立即閉了嘴,最後只能恨恨說一句倒黴,裹着被子翻了個身就要睡覺。

破廟裏再沒了其他聲響,安靜異常。

夜裏陰雲厚重,連月亮都沒有,更顯得漆黑一片。

馬三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卻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聲響,像是有人在呼吸,這呼吸聲有些重,更像是獸類。

他一下子驚醒,抹了把臉看向那邊,剛才腦子不怎麽清醒,沒分辨出到底是什麽,恰逢外面吹風,風聲呼嘯肆虐,如同妖魔,冷不防的聲音吓得他一哆嗦。

等風聲停了後那種聲音就沒了。

風一停馬三就暗罵什麽破事,自己把自己個兒給吓到了,于是他坐起來壯着膽子朝那邊喊:“是哪位朋友,這廟裏地方大,夠咱們分的,各自歇着吧。”

平日裏還算膽大,他說着就站起來,要是真有事也好拔腿就跑。

等了一會兒,什麽聲響都沒等到,可剛才聽得分明,這廟裏絕對不止他一個。

天黑風急,也不知為何,這裏太過安靜,讓他有些心悸,難不成是那個雲岚宗的人?

“仙師饒命,我再也沒提過仙師一句,求仙師放過。”他立刻求饒,但還是什麽都沒聽到。

媽的,邪了門了。

心中暗罵一聲,馬三咬咬牙,突然就拔腿往外跑,這裏住不了,再找個地方住就是。

然而不等他跑出廟門,一只比常人大了一倍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喘着粗氣的黑影眨眼間就到了他身後。

馬三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眼從自己肚子穿出來的血手,接着就被甩到了地上,再沒了氣息。

一道黑光鑽入馬三屍首裏,與此同時,他肚子裏閃過一股微弱的靈力白光,黑光當即就朝白光沖去,而那股微弱靈力很快就散了。

餘和城城東野外,沈修瑾睜開眼,布下一層防禦結界後消失在原地。

“待在這裏,不要亂跑。”

謝孤懸只聽見這句話,身邊人就不見了。

倒在地上的屍首很快發生了變化,身軀膨脹,渾身發青,連面目都看不出來,最後“馬三”重新站了起來。

然而一柄飛劍破空而來,穿過他胸腹,連人帶劍直接釘死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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