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虛空大夢
二哥從皇陵匆匆趕回,他聽聞柳凝雪的事,後悔當晚沒有派人去清涼仙閣瞧一瞧。他的确在壽宴上不經意說出晚上會去清涼仙閣過夜,可不想柳凝雪會孤身一人去了那兒。
他心知我沒有害柳凝雪,極力勸和我和謝紫華的關系,可謝紫華認定這件事是我所為,再勸也無用……
我并不在乎他是否誤會我,也沒心思與他和好,二哥連連嘆氣,怪自己不該拿香魂丹給我,不想鬧出這樣的事來。
因我這幾日總會夢見那位長得像二哥的将軍教我《忘憂經》,我便問二哥《忘憂經》是什麽?
二哥莫名不知。
我又轉而去問臯端:“師父可曾聽過《忘憂經》這個武功?”
臯端原本阖目入定,猛然睜開眼睛:“你從哪聽來的?”
我遲疑:“夢裏呀,夢裏有人教我學這個……”
他聽到我說夢裏,眸色又沉了下去,冰冷道:“此經兇險,不可學。”
我驚異,為何夢中那個二哥要我學呢?“此經如何兇險了?”
“《忘憂經》本是難得的內功心經,潛心修煉可成倍提成功力,可惜下部早已失傳,上部單練易走火入魔、神消魂散、兇險異常。”
我心頭一震:“神消魂散是什麽意思?”
他鳳眸沉沉,劃過一絲淩厲:“忘憂忘我,失憶失心。”
我:“……”
為何夢裏的人要我練?他不知道《忘憂經》會走火入魔麽?還是說,他故意要我練?想要我失憶失心,忘記死去的夫君?
”我從未聽過《忘憂經》,師父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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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色深沉如一池不見底的黑潭,平述道:“《忘憂經》源自密宗心法,百年前藏于避塵臺,前朝晟文帝得到九夜天石後欲練此經一統天下,從避塵臺取走了經書,然而他不慎走火入魔、暴斃禪房,避塵臺所有僧侶被處死,此事也就無人敢提,知之甚少。”
我驚得無語,這還是前朝的事情?這位暴斃而亡的晟文帝便是晟朝倒數第二個皇帝,父皇在他手下開始做将軍,晟文帝在任期間,九夜天石降落在晟朝疆域,他将天石據為己有,不願分割給各諸侯,結果諸侯叛亂、緊接着各國入侵,他駕崩之時,也是曠日持久的奪寶之戰開始之時。
我為何會好端端的夢見這樣一本經書?
我異常驚訝:“是不是我在避塵臺的藏書閣看到過這本經書,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臯端抿緊了唇,沉眉:“經書現已不在避塵臺,又傳被封存在皇陵之下。”
“晟朝皇陵?”
晟朝皇陵位于皇城北面的西麓山谷,那裏有着橫亘東西綿延三千裏的巨形龍騰山脈,避塵臺所在的東佑山是龍頭,楚夏交界的崃巫山是龍尾,二十六年前随着晟朝滅亡,西麓山發生了大面積山崩,晟朝整座皇陵埋于亂石之下不複存在。父皇為表對前朝舊主的忠心,皇城沿用晟朝舊都,皇陵也選在前朝陵址附近,二哥前幾日正是去了趟西麓山谷……
我道:“晟朝皇陵倒塌,這經書早已失傳,我怎會見過這本經書呢?”
臯端默然不語,深邃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等等!他剛才說九夜天石?我夢中也出現過九夜天石!那位打造九夜天石戒指的殿下哥哥……
我心中暗驚,如果夢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那麽夢中的殿下哥哥豈不是晟朝的太子?
我急忙道:“師父剛才說了九夜天石?師父可知九夜天石的下落?”
他面上無多異色,淡淡掃了我一眼,冷然道:“此石葬送了一個王朝,染盡了無辜百姓的鮮血,令多少人抛妻棄女、背信棄義、癫狂入魔……”他緩了緩語氣:“貧僧若得此石下落,必定是毀了它。”
我:“!!!”
尋常人,一提到九夜天石都會有滿臉發光,眸中精亮,或驚異,或渴求,或戒備。
然而,出乎我意料,臯端對九夜天石的态度,竟和父皇是……一樣的!
屋內空餘寂靜,袅袅檀香飄在空氣中,絲絲縷縷,如夢中的雲煙,時聚時散,幻真幻假……
父皇最近變得喜怒無常,性情異常暴躁,難以處理政務,前朝和婚禮諸事轉由皇後和二哥處理。他聽聞我頻繁去法光寺找臯端,将我叫了過去狠狠訓斥了一番,命我安分守己等着和謝紫華成親。我心中難過,試圖最後一搏求父皇收回成命。然而父皇卻罵我不孝,将我趕出了大殿……
我心中難受,狠下心來去找臯端,如果他答應伴我一生,我就拼盡全力計謀逃婚。謝紫華并不中意于我,換做我方任何一位宗室女子嫁給他,一樣能鞏固二哥的政權。
入夜,臯端一個人在禪房靜靜地打坐,他雖是父皇親點入宮的高僧,但父皇并不待見他,甚至進宮後,父皇都沒有召見過他。還好國寺的僧侶很早就聽聞過臯端舌燦蓮花、以一敵千的輝煌歷史,不少人對他崇拜有加,所以臯端在這裏倍受尊敬和優待,和在佑國寺相比,他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念經禮佛罷了。
他見我急匆匆跑來,給我沏了杯茶,茶水是潤燥清肺的中藥,淡淡蘆根、甘草、靈芝的香氣。我醞釀了許久,不知要如何開口,他遞來了幾張畫卷,我微微一驚,一一展開,竟是瑟瑟的畫像!有它陪在我身邊蜷着身子安睡的模樣,有它在菩提樹下與我一起抓蝴蝶的模樣,還有它閃着藍眼睛望着我喵喵叫着要吃食的模樣……
避塵臺遇刺那晚,臯端就畫過一張瑟瑟的畫像,不過那畫裏沒有我……
他拼死救了瑟瑟,然而瑟瑟還是在宮裏被人害死了……
曾經我引以為傲的皇家身份,得意忘形的父皇獨寵,現今陡轉成這般局面,我保不住瑟瑟的命,保不住自己的婚姻,還保不住自己心愛之人的性命……
我鼻端發沖,眼睛微濕,望着這些臯端憑記憶畫出來的畫,心中百感交集,甜蜜、酸楚、感動、愧疚,淚水滴答落在了宣紙上,暈開一朵暗花:“瑟瑟若知師傅這樣疼它,一定很後悔早早去了那邊……”
臯端抿了口茶水,放下手中暗色的金剛石佛珠。
我道:“那日我打掃藏書閣一早就看到過師父給我畫的畫像,師父其實心裏有我……難道師父不後悔我嫁給別人麽?”
他端茶的手頓了頓,卻是擡眉問道:“什麽畫像?”
“……就是我摔了一跤你藏起來的那個!我穿着粉色襦裙撲蝶的畫像呀?”
燭火噼啪一響,他良久怔愣,卻是面無表情,仿佛并不羞赧于偷偷畫過我的畫像……
我顫聲道:“師父在意我,我也只喜歡師父,即是兩情相悅,為何要各奔東西?為何要就此分離,師父可知,今昔一別,一別永年。我嫁給了他人,我們都不複再見。”
淚水不自覺地滿了眼眶,看不清他的面容,燭火幽幽搖曳,窗外秋風将落葉吹得索索作響。
良久,他放下了茶杯,沉沉道:“公主可能誤會了,那副畫真的不是貧僧所做。”
我如遭重擊,到現在他還不承認嗎?情緒莫名地激動起來,索性就扯開嗓子哭道:“師父騙人!那明明是師父畫的!我快要嫁人,你卻還裝作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我嫁了人,沒人纏着你天天叫你師父了,沒人陪你避世苦行,沒人在你生病的時候照顧你,沒人在你睡覺的時候打擾你,更沒人讓你生氣讓你煩惱讓你挂心,讓你冒着生命危險來救命!”我越說越激動,語無倫次,不知所謂,淚眼一串一串往下落……
他深邃的鳳眸如投下了一顆石子,微起墨色的漣漪,看着我汩汩而出的淚水,怔了良久,直待我抽泣着不說話了,他才道:“公主先別激動,貧僧是想說,那幅畫真的不是出自我手……”他頓了下,移眸看向剛送給我的幾幅畫:“這些還不夠麽?”
我:“……”
我哭得更加厲害了,他個木瓜腦子,我的重點不是畫,是我要嫁人了啊!
他又道:“至于那句沒人叫我師父,沒人陪我苦行……公主完全是多慮了,剛才惠凡和白淨和尚就跪在門口說要拜我為師……”
我:“……”
我一口老血幾乎要噴了出來,有很多人求他做師傅,就有很多人仰慕他,我不過是萬千仰慕者之一,與他,有何特別之處?
就如那些仰慕二哥的小姐郡主們,難道她們每一個成親的時候都要怨怪二哥辜負了她們的癡心,沒去搶婚麽?
公主自有公主病,我真是自作多情、自找苦受,我要嫁了人,與他何幹呢?
他墨色的瞳仁暗如深沉的夜,骨節分明的手指撥上了幽冷的佛珠:“還有,公主喜歡貧僧那句話……貧僧以為,公主是入了魔障了。公主回去好好自悟一番,這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虛空大夢。公主的喜歡源自夢境,夢境乃虛幻,情感亦是虛幻,公主迷而不覺,癡而不悟,是為煉魔,不是修佛,心魔不去,便自入魔障。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我:“……”
這是他第一次與我講佛理,想來除了佛理,平常之話也難以拒絕我了。
他兩次三番,屢次多番,一會兒對我關懷備至,一會兒又裝作什麽都不知的樣子!
我一顆癡心碎成渣渣,什麽迷而不覺,執着一物,我看你不是執着于佛,而是逃避于心!
我道:“我不管什麽幻夢泡影,我只知道二哥曾對我說,我若想象一下對方從此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我再也找不到他……我會心痛嗎?我會難過嗎?如果是,那便是愛了。我對師父,便是這樣!”
他怔了怔,幽深的鳳眸蕩開暗色的波紋,良久,道:“公主以後別來佛殿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