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能言說之傷

王謝對燕華道:“你先一個人坐坐。”見燕華點頭應允,便起身坐到車把式旁邊,仔細辨認路徑,又叮囑車把式熟記道路,萬一自己迷路,還要出得去才行。

即使在“夢裏”也是時隔六十年之久了,記憶模糊不清,王謝皺着眉,盡量選着往林子深處紮,車把式見他一介書生,又帶着個瞎子,斷不是謀財害命之輩,給的銀錢也足夠,便樂于聽從指揮。

許是機緣湊巧,走來走去就當王謝覺得一處所在很是偏僻不會有人經過時,車把式出聲道:“巧了,別看前面一片黑壓壓的林子,只要穿過去,便是皮貨商們經過之路。”

王謝大喜過望,心裏說成敗可就看今天晚上了,當即道:“把車子趕過去罷,今晚就在路旁歇了。”

車把式卸下駕車的騾子,清理一塊地方生起火。王謝叫燕華多裹一件衣裳,下車活動活動筋骨,自己在附近撿了枯枝。将餅、鴨子和肉拿到火旁烤烤,就着酒,湊合吃了一頓。

“我要在這裏等個人,你是回車裏歇息,還是在外面站站?”

“我陪少爺。”

“可能要等一夜。”

“那我陪少爺一夜。”

“好。那我們就都回車裏等。”

篷車裏面鋪開被褥,兩人并肩而坐。

不一會,王謝小腹微漲,于是道:“我下去方便一下。”頓了頓想起燕華也沒方便過,就問:“燕華,一起去?”

燕華聞言,卻露出一個極為尴尬的表情:“少爺,燕華暫時不必。”

王謝猛然想起,昨晚燕華也是這種表情,他目不能視,想是害怕被自己看見不便的樣子,再想想燕華從哪裏出來的,心下了然,以燕華敏感的心思,自然不想被自己看到身體,于是勸道:“沒關系,我帶你去,然後走開,等你方便完了叫我一聲。”

燕華搖頭:“燕華自己可以去。”

王謝見他堅持,也不勉強,自己下去解決完畢,上來後道:“我找車把式要一根繩子,一端系在車轅上,一端系在你手臂上,這樣你便不會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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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華這才咬着嘴唇,點點頭:“那燕華就去了,可能……時間要長些。”

王謝應道:“可以。”心下覺得是他想解個大的,怕自己跟着尴尬。

二月初,樹林長得并不茂盛,天上一輪新月,照着林中淨是碎石斷枝,燕華平素看不見,走到哪裏都一樣,卻比明眼人走得還穩當些。

繩子足夠長,他走了很遠,摸着四周是樹叢,停下來,一件件寬了外衣和中衣,挂在樹枝上,生怕弄污了衣衫,摸着身體嘆了口氣。

每當這個時候就特別悲哀。

風聲簌簌,送來遠處溪流的聲音。

王謝等了很久,半壺酒和半斤點心都下去了,繩子還是一直繃着。

關心則亂,燕華在林子裏絆倒了?摔昏了?遇到麻煩了?有野獸?王謝想想便坐不住了,交待車把式,看見有人過來就想辦法招呼一下,若是皮貨商,就千萬在此地稍微等他一會,然後順着繩子往林裏走去。此刻,他又嫌繩子太長了。

越走越遠,王謝心裏越來越沉,前方是繩子的方向,然而前面——并沒有人。

繩子末端,系在一叢灌木上!

王謝如同被一盆冷水澆了頭,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涼的,燕華、燕華哪裏去了?他猛地轉了個身,四處張望,沒有、沒有、沒有……他錯了,他不該帶着燕華來的,不該讓燕華一個人走,不該等這麽長時間才下來看看。

“燕華——燕華——”王謝大喊幾聲,強迫自己定下心來,細聽回音。

似乎,有水聲?

若燕華迷路了,也會尋找聲音發出的地方走罷?王謝打定主意,循着水聲過去,還沒轉過一個彎,就聽腳步雜亂往這邊來,“燕華?”

“少、少爺。”聲音雖然小,但是王謝一顆心噗通落進了胸膛,磕磕絆絆跑了過去,終于一把将燕華拉到懷裏:“吓死我了。”

燕華整個身體又僵硬了:“對、對不住,少爺,燕華聽見水響,就過去洗了洗。”

懷裏的身體冰冷潮濕,燕華只穿了濕透的中衣,臉色發白,嘴唇凍得發青。王謝皺着眉:“你的外衣呢?”

“在溪邊。聽見少爺喊,燕華就趕緊過來,忘記拿了。”燕華小聲說。

王謝松開他,道:“你中衣全濕了,趕緊脫掉。”

“啊?”

“衣裳全部脫掉,先披我的外衣,快點,不然又着涼。”王謝已經解開自己的衣帶。

卻見燕華雙手緊緊攏着中衣,甚至後退了一步,哀求道:“少爺,燕華不必脫了,這就去拿外衣。”說着轉身,踉踉跄跄就走。

王謝愣住,低頭一看又不禁怒了:“你竟然連鞋子也不穿?”

“因為走得急——”燕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全身再次被溫暖環繞,肩膀和膝彎接觸到手臂,身體竟然懸空——原來是王謝将他打橫抱起。

“別動,我可不是練家子,小心摔了你。”王謝嘴上說着,又将燕華往懷裏摟了摟,覺得有些手滑,便調整一下姿勢。

然而這無意中的動作不知怎麽驚着了燕華,燕華扭動身體就要下來,他再一用力,燕華不斷掙紮,中衣下面似乎有什麽阻隔,他胡亂抓到了什麽,燕華忽然臉色大變,使出十成力道,幾乎是連滾帶爬離開王謝懷抱。

王謝不解:“怎麽了?”

燕華開口,語氣帶了哭音:“少爺,少爺,別看我!別看我!求求你少爺,別看我!”

王謝上前一步,他便縮着身子後退好幾步。

王謝不知怎麽回事,見他反應如此強烈,無奈道:“好吧好吧,我不看你了,你聽,我轉過身去了,但是你總得告訴我你要幹什麽吧?”

“離、離遠一點。”

“好的好的。”王謝往遠處走出幾步,輕輕回了頭。

燕華急切地跪在地上,兩手不住四下摸索着,在找什麽東西,碰到雞子大的碎石就用手摸摸,再丢到一邊去。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中衣緊緊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身體輪廓,腰臀之間似乎有些異樣。王謝定睛,再往地上看,地上沒有什麽特別的,他細細看去,發現附近為數不多的碎石中,有一顆似乎與衆不同,其他石頭見棱見角,那一顆的形狀卻很是圓潤,恰似一只截去首尾的葫蘆。

王謝瞳孔驀地一縮!

“燕華……”

“少、少爺,再等燕華一下,就一下,馬上就好。”燕華更加慌亂了,在地上亂抓亂摸。

“別找了。”王謝大步走近,先彎腰撿起那物,再捉過燕華的手腕,不顧他掙紮,将自己衣裳當頭罩下,随即緊緊摟住了他。

“少爺,髒……”懷裏的聲音透着絕望。

王謝将那物塞進他手裏:“不髒,我看過了,幹淨的。”

“少爺……知道那是什麽!”燕華簡直是震驚了,手指一松任那物滾落,身子也瞬間僵直,随即更是手腳齊上,拼命推開王謝,跌跌撞撞跑走。

王謝彎腰再度拾起那物,拔腿就要追趕,倏然間聽得一聲冷笑:“大膽毛賊,還不把你搶的東西交出來!”

眼前一暗的功夫,已經多了一個少年,一身灰色布衣,眼睛黑亮黑亮,面容清秀而不失英氣,手裏寒光閃閃一把短劍,直指自己。

王謝沒工夫跟他廢話,怒道:“少管閑事!”

少年短劍一揮,便理論道:“路不平有人管,小爺最看不慣你這種匪類,有小爺在此,你別想追上他。趕緊把搶的東西交出來,再啰嗦小爺殺了你!”

王謝怒極,開口罵道:“你長腦子了嗎?哪只眼睛看到搶東西?他是我家人,有事想不開我去追,你在這攔着吧,他眼睛看不見,在林子裏有個摔了碰了,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讓你償命!”

少年一愣,王謝伸手扒拉眼前的劍,少年還在想他說的話,手腕反射性一抖,劍鋒在王謝臂上劃了道口子,血刷地就流下來了。王謝疼得手一松,卻沒空理睬,循着燕華離開的方向便追。少年連忙收劍,見地上掉落那物,撿起來也跟了下去。

燕華滿心慌亂,根本不知道後面發生的事,也不辨方向,只悶頭猛跑。

忽然腳下一絆,狠狠摔到在地,足踝就是一痛。

剛爬起來,王謝就到了,一下撲住,連聲叫:“燕華燕華,別怕。”

燕華痛得吸氣,還不忘推拒,無奈王謝這次死死将他抱住,更是全身都壓了上去:“燕華不怕,不怕啊,我在這裏,你什麽都不用怕……”不斷低聲撫慰着,感覺懷裏的人不怎麽掙紮了,稍稍放松,換了個姿勢摟着他,輕聲哄道:“燕華,別再跑了,我有做錯了什麽事,讓你這麽讨厭我麽?你可以說出來,我改,好不好?”

燕華只是閉目搖頭:“少爺一直是很好的。”

“那,穿好衣裳,我們先回去暖和暖和好不好?”王謝一邊哄一邊看身後跟來的少年,将燕華又往懷裏摟了摟,怒瞪:“你還不走?”

燕華這才反應過來有別人在,就要起身,慌張道:“少爺……”

少年看這情形,哪還有不知道自己鬧出烏龍的道理,一手撓頭嘿嘿笑道:“那什麽,我誤會你了——啊,你掉的東西我也撿回來了,這個是什麽啊?磨得挺圓的,中間腰還挺細。”

燕華聞言,還不待王謝應答,用力閉了閉眼,自暴自棄地大聲道:“那是個……肛塞。”話畢,不由羞愧難當,全身難以控制地哆嗦起來。

——肛塞,顧名思義,是塞在後庭之物。小倌年紀漸長又不懂得保養,後庭使用過度,便合攏不上,嚴重一些的,股道會脫出體外,更不必說控制便溺,因此上常年都會佩戴肛。燕華做過最低等的小相公,人皆可上,各種器具更是少不了使用,後庭早就廢了,不得不戴。他又喜潔,深怕身上帶着不好的氣味,帶了肛塞後還要用布帶将下面裹住。加上後來目盲,燕華更怕弄髒衣衫出醜,每日方便之事最是繁瑣,也最為不能忍受。

王謝心中一痛,安撫地拍拍他的背,壓了壓自己火氣,對着仍然一頭霧水的少年道:“如果這位仁兄願意相助的話,能不能去溪邊,把我家人的衣服和鞋子拿過來?”

“哦,好。”少年覺得自己好像又做錯了什麽,趕緊把手裏名為“肛塞”的東西交給王謝,一矮身往溪邊而去。

王謝趁着少年不在,附在燕華耳邊問:“你一直不敢讓我知道的就是後庭?怕我嫌髒,就去用冷水淨身?”

燕華默默點頭。

“對不起。”王謝抱住他,“要不是我偶然間扯亂了布帶,還不知道此事。你過得很不方便,我竟沒注意過,以後應該多關心你一些。”

“少爺,不嫌棄燕華麽……”燕華小小聲道,“下午的時候,聽見少爺安排的後半輩子有燕華,心裏很高興,可那時少爺不知道燕華如此的……麻煩,現在……”

“現在也不麻煩。”王謝很堅定地道,“你會好起來的。即使你情況更壞了,我的後半輩子裏頭,也是有你一起的。”

“少爺……”燕華哽咽着道,“你對燕華太好了。”

“是我以前對你太不好了。”王謝道,“一會我們就回去吧。”

“嗯。”燕華點着頭,又探手往身後摸去,紅着臉道,“少爺,那個……我後面……”

王謝正經地道:“那個用多了并不好,你身上還有布帶,先湊合一晚,回去後我來想辦法。”

“可是恐怕會有味道……”

“沒關系。”

不多時少年回轉,王謝給瑟瑟發抖的燕華套上外衣,又給他穿鞋,甫一碰到左足,燕華抽動一下。王謝急忙細看,足踝已經紅腫了,擡頭瞪着少年,又指指紅腫之處:“都是你攔我攔的,沒及時趕上,害他摔壞了,怎麽辦吧?”

少年讪笑:“那個什麽……我說這位少爺啊,我是真沒想到啊,你說說要我怎麽将功補過吧?要不,你們在哪裏歇着來的,我背他回去行不行?還有,你手臂的傷……”

懷裏的燕華手指一緊,下意識往王謝臂上摸去,一把正抓到傷處:“血……”

王謝見他意動,忍着痛連忙道:“燕華,我們先回去再說,你還得幫我上藥呢。”

燕華點點頭,眼淚又流下來了:“少爺,您可不能出事。”

“放心,我好着呢。”

王謝捏捏燕華足踝,确定骨頭沒事,稍微放下心來,讓燕華忍着痛,自己手上用力,扭正了筋,才叫燕華趴在自己背上。燕華剛說了一聲“髒……”王謝就在他額頭重重彈了一下,警告:“再這麽說,我不要你了。”

燕華不再掙紮,溫順地伏在王謝背後,兩條手臂環上脖頸。

少年跟在旁邊,走到栓繩子的地方,叫道:“噢,原來你們就是車把式口中的客人,我大哥就在你們那裏歇着呢!”

王謝猛然想起自己的要事,忙問:“你們可是皮貨商人?”

少年愕然:“你怎麽知道?”

王謝興奮地道:“收了繩子,我們趕緊過去。”

燕華在王謝背上,覺得恍然如夢。心情一日之內經歷數次大起大落,自己掩蓋許久的羞恥,就這麽被少爺知道了,少爺竟然還打算帶着自己。下午時分已經很喜出望外,覺得能聽到那番話,自己就是死了也值得,現在少爺更是給了他一劑定心丸,燕華想,別說死了,就算下輩子當牛做馬也不在話下。

少爺,燕華早就願意一輩子跟在你身邊,你對我又這麽好,那燕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都給你,好不好?

周圍的聲音仿佛都遠去,只有少爺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少年看看快走到篷車了,猛地轉身,雙掌合十,滿眼懇求之色:“那個什麽少爺,有件事,能不能打個商量?”

“什麽叫‘那個什麽少爺’?我姓王名謝,這位仁兄叫我王少爺或謝少爺都行。你要商量的事我也能猜得到。”王謝一想到燕華扭傷了腳就火大,“要不是你莽撞阻攔,我早就拉住燕華了。他眼睛本來就不方便,又傷了腳,這幾日根本沒法行動,我手臂又受了傷,一下子兩個傷號,你要我怎麽跟你商量?”本來打算加上一條罪狀,就是冒冒失失問肛塞之事,但王謝怕燕華受刺激再次難過,是以閉口不談。

“那怎麽辦?王少爺,我給您賠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啊。這樣吧,我給您留下上好的傷藥,再給您留下五兩……不,十兩銀子,我只有這麽多了。您雇兩個小厮,再買些營養的東西補補身,您看行不行?”

“你覺得,一個少爺稀罕這點銀子?”

“不不不,這不是我一點表示道歉的心意麽。只要瞞過我大哥就好了。”

“哦,你的意思是說,你留下傷藥和銀子,我需要答應你,不讓你大哥知道,我的傷口是你劃傷的,燕華的腳是因為你扭傷的這件事,是吧?”王謝慢吞吞重複一遍。

“沒錯,沒錯。”少年猛點頭。

王謝道:“我答應你,也附帶贈送你一句話。”

“你說你說。”

“走路不看前面,會撞到人——”

少年後背撞到一只手掌,僵硬回頭:“大、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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