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寧芝夏

對面這個年青人身量并不高,也不壯,甚至臉盤兒也不大,站在那裏卻有種迫人的氣勢。那兩道鴉眉,一雙鳳眼,只冷冷一睇,明明比他高半個頭的少年登時軟了:“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謝的心,簡直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沒錯,絕對沒錯!那眉毛配上那雙眼,冷淡的神色,二十幾歲的年紀,高高綁起的頭發,黑色皮護手,姜黃色寬大的袍子,正是“夢裏”那個皮貨商人!

——謝天謝地,他的夢是真實的,那麽夢裏的人、發生過的事、自己的醫術,甚至到後來陰司見了判官,也都是真實的。加上之前對近來之事記憶不清,對夢裏之事卻非常清楚,種種跡象告訴他,那不是夢,他重新活了一遍沒錯!

陸判大人,這就是用我的功德換取的嗎?就讓自己在燕華身邊贖罪?我一定會好好待燕華的。

王謝站在這邊思緒萬千,那邊少年已經急急分辯了好幾句:“大哥啦,我真沒動手,就是聽見動靜,過去時看見兩個人拉拉扯扯,一個人衣冠不整,掙紮着往外跑,另一個就要追——你說,這不是強盜是什麽?所以我就跳出來質問啊。結果這個人直接上手來抓,我怕他奪我的劍,不小心才劃傷了他——我是真的沒動手啊!還有他背上那個,是自己摔倒的,我沒追他,也沒推他,根本什麽也沒幹,他也沒受內傷,現在不過是睡着了。大哥你要相信我啊。”

年青人聽着,不說話。

少年頓了頓又道:“剛剛,我是怕你訓我。我真的已經賠了不是啦,還想着把自己的傷藥和所有的銀子留下……好吧,我說的是十兩,可我總得留下四五兩路上花吧。大哥,真不是故意瞞你的——王少爺,王少爺,看在我一直老老實實認錯的份上,倒是幫我說兩句話啊。”

王謝的心情本來因見着夢裏之人,已是大為舒爽,現在看少年上蹿下跳着急的樣子,不由一笑,對着年青人點點頭:“在下王謝,這位是我家裏人,燕華。他受了驚,又受了點傷,我先安置好他,再來跟這位兄臺說話,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年青人打量一下王謝以及他背上的燕華,目光在王謝染血衣袖,以及燕華扭曲十指上略略停留,周身的氣勢收斂許多,拱拱手,聲音沙啞:“請自便——虎峰,你跟我來。”

車把式早看見他們幾人搭上了話,客人的事自己不用管,是以放心酣眠去了。

王謝三兩步進了篷車,先展開兩床被子,全部蓋在燕華身上,而後輕輕握住燕華腳腕一手掀開車簾,籍着外面火光檢視,見紅腫漸有消退跡象,便不再擔心,看到足底髒污,便取了酒倒在布巾上,給他擦拭。

酒水冰涼,燕華迷迷瞪瞪驚醒了,睜着一雙盲眼四處亂摸,王謝連忙将一只手遞給他道:“我在這裏,我們回到車裏了。你腳上有些傷口,我給你洗洗,你躺着,聽我安排就好。”

燕華點頭,問:“少爺的傷勢怎樣?燕華可以給少爺包紮一下麽。”王謝收回手,一邊給他擦幹淨雙足,放回被子裏,一邊不經意道:“不過是破了點皮,用不着包紮。你聽我說話就知道,根本沒有虛弱之象對不對。”說着,将他下半身掖嚴實了,自己往上坐坐,探手進去抓住燕華的手腕,細細切脈——此刻,王謝對自己的醫術十分之有信心,畢竟他曉得自己也是活過八十歲的老大夫了——這次可真是風寒入體,又引出了體內沉郁,外感內邪交織,再加上心神激蕩,一發作就是險症。

“燕華,将衣服全脫了吧,就在被子裏,沒人看見,我也不看。”

燕華低聲答應,剛剛将一件衣服脫了拿出來,車廂簾子忽然一挑,那少年探進一個頭和半個身子:“傷藥!烈酒!我大哥說,他手上的舊傷如果疼痛,用這傷藥也能緩解一下。”将東西放下,又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在外面,還需要什麽就打個招呼。”

燕華的手趕緊縮回去,少年又接了王謝一記怒目,趕緊放下車簾,心想,這王少爺瞪眼的時候,氣勢完全不輸于大哥啊,看樣子不過是個普通人,難道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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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忽聽王謝道:“外面的仁兄,多謝了,去烤烤火吧。”

——咦?王大少雖然有時候兇,還滿講理的嘛。少年沮喪的心情稍稍舒服了一些。

王謝聽對方果然如前生送燕華回來時一樣,提出診治燕華的舊傷,心頭更是大定。又看見烈酒,不禁喜上眉梢:這酒,可是好物。

拔開皮口袋的塞子,一股辛辣味直沖腦門,他連忙叫起燕華,喂着喝了兩口,酒力甚猛,燕華臉色登時就紅了。

好說歹說,哄着燕華寬了中衣,背向上躺好,王謝往手上倒了點酒,手法熟練地推拿起來。

後背上有力的雙手讓燕華感到極為舒适,加之疲累和酒意上湧,不多時竟微微打起了鼾聲。

王謝頭上見汗,暗道自己的少爺身子确實需要練練了,才多一會工夫手臂就發酸,但是仍然手下不停。直到将整個後背揉搓發紅,穴道也一一推拿到位,才收了手,給燕華調整了睡姿,掖好被角。

看看沉睡中燕華的臉,紅通通的,也見了汗,再探探脈象平穩,王謝舒口氣,這才拿着傷藥給自己撒上,稍作包紮便掀簾子出了篷車。

少年在外面打盹,聽見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王大少?”

火旁盤膝而坐的年青人也睜開了眼,眼神清明。

王謝走上前去,拱手道:“方才多有失禮,還望閣下不要計較。”

年青人點點頭,仍然是沙啞的嗓音:“不妨事,家人受傷,誰都難免心急——還未通過姓名,在下姓寧,安寧的寧,雙名芝夏,靈芝的芝,夏天的夏。他是我義弟,林虎峰,雙木林,虎嘯山峰。”

“幸會——”王謝猛然間醒過味來。

寧芝夏?這個人是寧芝夏?!少年時喬裝改扮、手刃仇家,壯年時奮力拼殺、浴血邊疆,戰死後身軀仍然不倒的将軍寧芝夏!可歌可泣,可敬可嘆,花木蘭般的傳奇人物:寧芝夏!

前生,王謝看見燕華被送回來,生氣還來不及,哪裏會問人家姓什麽叫什麽。如今聽見這個名字,不由細細打量一番,重新施了一禮,肅然道:“原來是寧兄,失敬,失敬。”

寧芝夏稍微驚詫:“王兄,這是何意?”

“不敢當。”王謝想,你的生平我在前生都知道,幹脆試探一次,于是轉身對少年道,“這位林兄弟,方便去溪邊取些清水麽?”

寧芝夏看了他一眼,也對少年道:“虎峰,順便揀些柴火。”

少年林虎峰趕緊答應着去了。

寧芝夏看看車把式,确定他也睡熟了,便低聲道:“你支開我義弟,想跟我說什麽?”

王謝斟酌一下,道:“我想問,你是不是姓丁?”

寧芝夏鳳眼驀地大睜,渾身氣息為之一變,帶着狠辣和血腥,瞬間發力,左手眨眼間卡住王謝喉嚨:“你是什麽人?”

王謝并不掙紮,他知道自己說中了,這便夠了,對方是那個寧芝夏沒錯,至于自己知道其平生的事,倒是沒必要讓對方知道,即使說了對方也不會信:“寧芝夏,寧之下,寧字的下面不就是個丁字。”

心想,我還沒說你閨名“丁姍姍”呢,你是女人家這件事,無論是朋友還是對頭都不知道,直到死後人們發現你的女兒身,還有人驚訝“怎麽可能”,然後某位王爺下了大本錢查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出你的閨名和生平,才親筆寫了傳。我只按你眼下顯露的身份稱呼,你也挑不出我錯處。

寧芝夏手指動也不動:“然後呢?”

“我沒有惡意,就想驗證一下猜得對不對而已,又想你是不是有難言之隐,所以支開你義弟問問。”王謝道,“你也看得出來,我和燕華手無縛雞之力,能有什麽企圖?”

寧芝夏緩緩道:“即使如你所說,那為何會在路邊等候我們?”

寧芝夏和林虎峰走個夜路而已,看見路旁有火光,依着寧芝夏的性子,是不管的,林虎峰好奇,便跑過去看看,就被車把式招呼着,說是有人在這裏等他們,請他們稍微坐一會。

林虎峰不覺異樣,還欣然過去找人。寧芝夏覺得蹊跷,怎麽會平白無故在這裏等人,便暗暗留心,等見着來人了,特意散發氣勢壓對方一下,誰知來人完全不懂武功,卻又不受自己氣勢影響,一直到忙完了自家的事,才過來和自己說話。

對方若是有所圖謀,不會晾着自己許久,若說無所圖,為何特意在此等候,而且幾乎立刻叫破了自己隐藏的真實姓氏?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王謝指指寧芝夏按在自己喉嚨上的手,“寧兄,能不能先松開?”

聽見他仍然稱呼自己“寧兄”,寧芝夏稍稍緩和,放手道:“你慢慢說。”

王謝為防自己的舉動被人探問,事先準備過一套說辭,卻沒料到遇上的是這位不僅是十三歲就拿刀子捅人的主,還是将來殺伐果斷的大将軍,說話更要仔細了,須得有理有據才好。

他慢條斯理先下了一個鋪墊,道:“其實這件事,我自己都不甚相信,寧兄信與不信也在兩可之間,萬望勿怪。我原籍洛城,後來落魄了,搬到春城,春城是祖籍所在,我本是春城裏頭有名的破落戶少爺,靠着變賣祖産為生,家裏就一個燕華,對他還很不好。寧兄自去打聽王謝王大少謝少爺,春城不知道我的人不多,提起我又不在背後罵我的,更是不多。”

他一上來就交了老底,這般坦誠不做作,到是讓寧芝夏減了幾分戒意。

“近日更是因為識人不清,誤交歹人,不但家裏貴重物品盡皆搬空,損了好些錢物,我也受了皮肉之苦,青紫現在都沒消。”王謝指指自己的臉,苦笑。

“我痛定思痛,覺得自己不能再稀裏糊塗過一輩子,總要謀個生路。我少時考過秀才,祖上也中過舉,家裏頗存了些書籍,閑時翻看,覺得對行醫一途有些興致。而且燕華——”一指車廂,“身上傷痕累累,他的眼睛還是因我的緣故弄盲的,我改過自新後的第一件事就想到自己對不住燕華,無論如何也要治好他,因此便打算從醫道入手了。”

“從家裏舊書中,我看到一則轶事,說到極西的高寒之地,有一種野牛,名喚‘牦牛’,體壯毛長,皮厚角砺,四蹄如鐵,其鞭是補腎嘉品,牛黃是安神良藥,而其一雙彎角,則是明目通竅的上好物品。”

寧芝夏聽到這裏,将懷疑之心去了一半。

王謝接着道:“于是我去藥鋪詢問,都是些鹿角、羚羊角、犀牛角、水牛角,書裏所雲是真是假無從得知。我想着商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那牦牛既然皮厚,皮貨商人或許會販賣取利,于是又到城裏的皮貨鋪去詢問。鋪子裏的掌櫃到是記得曾經進過一張牦牛皮,不過很久都無人問津,之後也沒再賣過,對于這種牛更是語焉不詳。”

說到這裏,寧芝夏明白了大半。

果然王謝苦着臉道:“我無計可施,打聽到這裏商旅通行,更是有皮貨商人經過,就過來碰碰運氣,倘若真有人知道此物,日後我也好想個法子弄到手裏;若書裏消息是假的,我再另想辦法。今夜只要皮貨商人經過,我便都會詢問,并不知道預先會遇上什麽人。”

一番話,十分真實可信——沒錯,只不過牦牛角入藥前人沒有過,是若幹年後他自己研究出來的法子。

寧芝夏疑心盡去,見林虎峰早就返回,也聽得認真,便一語雙關地道:“王少爺,此事,十分抱歉。”說着施了一禮,深深望向王謝。

王謝聽他改了稱呼,又鄭重道歉,知道他明着是表示不知道牦牛之事,暗着是為方才的質疑,也心領神會,擺了擺手:“沒關系,我還要感謝你的傷藥。你看,行動已然無礙了。”動了動手臂,又看見林虎峰眨巴着一雙眼睛,甚是專注,便又道:“也辛苦林兄弟了,還有,我表字重芳,花謝而後重芳之意,直接喚我表字即可。”

允許稱呼表字,便有親近之意,林虎峰登時大為開心,擺着手說:“哪裏哪裏,一點都不辛苦。你直接叫我虎峰好了。”轉向寧芝夏,道,“大哥,你看,重芳不和我計較了,你的處罰是不是也輕點?”

王謝想,這就是寧芝夏麾下那個以直爽勇猛出名的林副将?怎麽一副賴皮模樣?一想到這兩個人日後從軍,不出十年便雙雙戰死沙場,心裏又不由湧上一絲哀傷。

寧芝夏看出他目光中的黯淡,以為是沒獲得想要的東西而失望,便道:“重芳不必沮喪,我倆作皮貨生意不久,見聞不多,日後我會留心這方面,一旦有消息便告知你如何?”

他幼時父母死于賊寇之手,是以甚為渴望親情,一開始見王謝受了傷還背着燕華,什麽事都以燕華為重,這樣對家人的關愛,自己很是羨慕,又聽了王謝在此等候的目的,仍然是為燕華打算,更是對王謝有了好感,不覺生出幾分關切之意。

王謝稍感意外,他了解的寧芝夏寧将軍,是個清冷狠辣不近生人的性子,剛剛也确實是這般的感受,然而見對方說出安慰和關心的話,心頭便是一暖,忙道:“如此說來,我先謝過寧兄了。”

寧芝夏微微搖頭:“喚我芝夏罷。你若作了大夫,我們行走在外難免傷病,日後說不得還有麻煩你的時候。”

王謝微笑道:“我巴不得你們始終不麻煩到我。”

兩人相視而笑,看看夜已深了,各去歇息。

輕手輕腳上了篷車,微微掀起一點車簾,王謝借着外面的火光,看到燕華仍在熟睡,面容安詳,似是睡得熱,一床被掀開半截,一條腿也微微露在外面。

王謝趕緊放下簾子,給他把腿塞進去,又摸摸他額頭都是汗,取巾子擦了,切切脈還算平穩,放下心,扯過半截被子,不敢脫衣服,将剩下的幹淨衣裳也拿過來在身上裹了一裹,湊合着躺在燕華身旁,閉上雙眼,不敢睡,心下仍在合計。

——他的目的達到了,已經證明自己帶着日後六十年的經驗和閱歷,重活一回了,能結交寧芝夏,算是意外之喜,接下來該做什麽?

首先,毫無疑問,燕華的需求永遠是第一位的。

其次,為了養着燕華,銀子永遠是不嫌多的。

再次,有兩個僅次于燕華重要性的人,他必須要有恩報恩——至于有仇報仇的事,上輩子已經做過了,要不要再來一遍?

還有,他誤落賊窩,即使沒有親自動手殺過人,也幹過不少威逼利誘、坑蒙拐騙的事,雖然改邪歸正之後也做了不少善事,這次有機會補救了。

算算時間,還比較寬裕,這一次,他不會再有遺憾……王謝睡熟了。

燕華每次睡醒,都要花一小段時間判斷自己身在哪裏以及周圍的情況,此次并不例外。

每日習慣了早早醒來,此次也不例外。

動動身體,汗津津的,清晰感覺到皮膚與被子的接觸,空氣中還殘留着絲絲酒味,昨天的回憶湧上心頭,他不知道是不是一場美夢。

身體一側靠着車廂,另一側暖暖的……有人躺着?

側耳傾聽,熟悉的平穩的呼吸聲。

猶豫一下,還是一只手試探着伸過去,直接觸到後背?肩膀?身上好熱。

燕華連忙支起小半個身子,探手覆在王謝額頭——滾燙!

“少爺?少爺?”

王謝沒反應。

這下燕華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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