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便醫得又如何
燕華想把自己的被子給少爺蓋上,剛剛掀起一個角,想起自己身上赤裸,頓了一頓,還是先給王謝搭上了半截,自己胡亂在被面上以及附近摸着,抓到另一床被角,連忙扯過來,盡量小心地給王謝蓋好。
随後一手護着自己的被,一手在四下摸索,扯過一件衣裳也來不及分辨是誰的,趕緊穿上了,把騰下來的被子也給王謝壓好。摸到車簾處,探出頭大聲問:“請問這裏有沒有人?我家少爺生病了,我眼睛看不到,哪位好心人能幫個忙?”
他心慌得很,若是左右無人,出門在外的他寸步難行,更不要提給少爺看病了。
寧芝夏聽見動靜,睜眼,就看見自篷車裏探出一張驚慌失措的臉,面龐清隽,可惜雙目黯淡。他發髻散亂,幾縷頭發粘在脖頸處,身上淩亂罩着一件外袍,露出小半截鎖骨,看得出裏面未着中衣。
寧芝夏咳了一聲:“你是燕華。”
燕華聽見有人應聲,還叫出了自己名字,也不計較對方是陌生人了,忙道:“這位好心人,真是麻煩您了,不知可以移駕過來麽?我家少爺燒得厲害,能告訴我是怎樣的情況麽?我看不見,萬一他有什麽兇險就糟糕了,您就過來看看,不耽誤您的時間,只要讓我知道怎麽個情況就好了,燕華感謝您的恩情,在這裏謝謝您了!”
他說的又急又快,生怕對方不管此事,語氣盡是求懇。
寧芝夏一閃身便到了燕華面前,道:“你且不必擔心,我不會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重芳昨夜提過你,他很在意你。”
“啊?”燕華沒反應過來,不由一愣,寧芝夏便道:“先讓我上車。”
燕華忙讓開門口:“好的。”
寧芝夏定睛打量,車裏亂糟糟,只除了中間摞着的兩床平整的被子,将王謝包裹嚴實。再轉頭看看一面焦急側耳傾聽,一面努力裹緊衣裳、縮起身體的燕華,唇角抿了抿,挑起一件衣裳,交到燕華手裏:“你慢慢穿,我看看他的情況。”
燕華點頭,耳朵仍是沖着王謝的方向。
寧芝夏看王謝滿臉通紅,一摸額頭滾燙,掀開被子看身上裹了好幾件衣服,又拆開看他手臂的傷口沒有變化,便道:“他發燒了,不是外傷的事,他身上的衣裳是你裹的還是他自己裹的?”
燕華道:“我沒有給少爺裹衣裳——醒的時候少爺就在我旁邊,沒蓋被子,是不是因為夜裏受了風寒?”
寧芝夏道:“恐怕是的。”
燕華立即道:“那能不能麻煩您找到我們的車把式,把車趕到附近醫館去?救人一命勝過七級浮屠,還請無論如何幫把手!”說着,就着跪勢,給寧芝夏磕了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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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如此焦急,寧芝夏心頭一動,昨夜見到王謝對燕華的好,今天又見燕華為了王謝不顧尊嚴下跪磕頭,兩個人互相為對方着想,實在是令人羨慕不已。
寧芝夏在羨慕,燕華可不知道,他聽不見應答,更是滿心着急,擔心誤了王謝病情。對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怎麽能輕易放手,于是又砰砰用力磕頭下去。
寧芝夏連忙扶住他:“別急,我說過不會走,你盡管放心——”
忽然被子動了動,傳出嘶啞而懊惱的聲音:“唔……我好像……發燒了……”
燕華如同聽到谕旨綸音:“少爺!少爺你感覺怎麽樣了?”
王謝從被子裏探出頭來:“……燕華?還有寧兄?讓你見笑……燕華,扶我起來。”
燕華應了一聲湊過去,王謝眯着眼看看:“燕華,你額頭紅了。”
“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燕華連忙回答,自是不曉得,一旁的寧芝夏心裏對他的評價也更加高了。
“急什麽,我在呢。”王謝給他揉揉,“你身後,右邊的水袋子給我。”接着對一臉平靜的寧芝夏道:“多謝芝夏兄,沒有芝夏兄在,燕華還不知急成什麽樣。我沒什麽大礙,也勞動芝夏兄費心了。”
雖然他知道寧芝夏是女人,但是對方對着衣冠不整的燕華和自己都面不改色,想是早就習慣,再加上自己兩世為人,完全相信這位未來将軍的品性和定力,倒也不覺尴尬。
寧芝夏突然道:“我和虎峰此次去塞北貿易,你想打聽什麽消息,或有什麽相關藥材需要采買麽。”
王謝見他如此主動,心底都有些受寵若驚了,不是什麽人都能入這位青眼的。這位的看得上眼的朋友不多,看上眼的都非泛泛之輩,即使是成名後的自己,也不敢說就能成了寧芝夏的朋友——哦,當然,自己成名的時候,寧芝夏已經死了——此刻真覺得……榮幸啊。
當機立斷,謝道:“芝夏兄盛情,真是太感謝了,塞北風物與中原大不相同,若有空到我家說道說道,我和燕華也好長長見識,知道些風土人情,日後如能到當地一游,也不至于鬧出笑話。塞北有不少藥材,只是合用的……不知是否方便捎幾斤北五味子?鋪子裏盡是些陳貨。還有,醜話說在前面,親兄弟明算賬,若是白送,我可不敢收;另外就是,這個……目下我囊中羞澀,只能到時再付。”
寧芝夏覺得王謝言談舉止頗合他心意,便點頭道:“我們大概兩個月後再經此地,春城離此不遠,那麽兩個月後春城見。”
“多謝,多謝!只要在春城一問,沒有不知道我的。”王謝連聲道謝,他畢竟發着高熱,說了沒幾句話便精神不濟,燕華也不言語,只安安靜靜坐在他身後,讓他靠着自己肩膀,不斷用布巾沾水拭他額頭,按揉他太陽穴,寧芝夏看在眼裏,稍稍思索一下,道:“也罷,病者為大,我先送你們回去。”
王謝想推辭,還未開口,就聽外面林虎峰在大呼小叫:“大哥?大哥?”
寧芝夏掀開簾子躍下篷車,淡淡問:“馬都飲好了?”林虎峰的聲音立刻就說:“好了好了,我們随時可以走。”寧芝夏道:“剛剛出了點事,需得你做個選擇。”
“出事?什麽事?”“重芳病了,我欲送他倆回去,你是跟随,還是自己先上路?”
“病了?什麽病?昨天那麽精神一晚上就病了?大哥你是沒看見他瞪我時的氣勢,我還以為他是什麽高人呢,怎麽一晚上不見,就病得起不來了?”
外面兩個人聲音并未放低,王謝抓着自己脈門哭笑不得。他的身體是比燕華強壯些,可也不過是個普通人,這幾天殚精竭慮思緒過重,又跑前跑後忙東忙西,再加上光顧着燕華了,自己累出一身汗,夜裏又沒注意保暖……總之,種種合一,自然也就燒了一回。
嗯,等身子好了,一定拉上燕華,好好練練養生功法。
車把式也飲了騾子回來,套好了車急急往回趕。寧林二人身邊都有幹糧,又起得早,早就用過飯了,林虎峰先跨馬前行——他本想跟着寧芝夏走,寧芝夏跟他說了些話,他便進了篷車探望兩人後告辭了。
王謝看看燕華,心想寧芝夏願意送他們回去,很好,省得自己操心了。前生就是他送燕華回去,看來這位未來将軍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吶。
想着,便強打精神跟燕華交待,外面兩人是剛認識的朋友,可以信任。又趕緊聲明,這可是正經朋友,品行絕對沒說的,絕不像以前那些個狐朋狗友,如果燕華不信,可以去跟他們說說話。燕華點頭應了。
其實燕華比王謝還大了三歲,又親身經歷過幾番變故,單就閱歷來說,比以往的二貨王謝王大少豐富得多,心思也更缜密複雜,只是平日不敢忤逆王謝,也管不住他胡來,處處顯得束手無策。如今王謝簡直煥然一新,說話做事有條有理,他便對王謝認人的眼光,也有了幾分相信。
況且回憶起寧芝夏的語氣,話雖不多,聽得出是個可靠的,另一個聲音昨晚聽過,雖然莽撞,卻也沒有什麽惡意。如果王謝不醒,自己絕對要想盡辦法留下這兩人幫忙的,現下自然輕松多了。
王謝幫燕華理順衣裳,自己就着水勉強咽了幾口點心,也盯着燕華吃早飯,叮囑他多穿衣裳省得一不留神跟自己一樣。又說如果哪裏不舒服,或者有什麽事,別一個人硬撐,盡管叫寧芝夏幫襯。還有,進了城,篷車先到藥鋪門口,千萬把自己叫醒。唠唠叨叨交代完了,人也支持不住了,鑽進被子裏呼呼睡去。
燕華自是不敢打擾,靜靜坐在一旁不時給他換換頭上浸水的布巾,半是擔憂半是感動,擔憂少爺的身體,感動少爺對自己的關懷,而且又有些好笑,少爺的性子越來越像老媽子了,大事小情沒有一處不操心的。
寧芝夏騎着馬,行在篷車前面,他耳力好,時不時分心聽一下車裏動靜,若有所思,一路沉默。
途中王謝燒糊塗了一次,滿嘴胡話,什麽“燕華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別死千萬別死啊”,什麽“寧将軍是個好人”、“承情了不會讓你出事”,什麽“老夫專門研究這個”、“你那藥方傷元氣”,什麽“陸判您老人家在啊”、“小民死而無憾”,種種一字半句,零零碎碎,亂七八糟,稀裏糊塗,落花流水,泰半是聽不清的,車裏車外兩個清醒的人莫名其妙。
寧芝夏起初不甚在意,待聽見“寧将軍”三個字時心裏一震,之後便仔細聆聽起來。燕華不太顧得上聽,連聲呼喚,王謝昏昏沉沉,抓着燕華兩手按在自己胸口,還嫌不夠,探出手臂一個用力,将燕華半個身體拉到身前,抱着摸了兩把,才安穩了。
燕華吓得一動不動,直到覺出王謝呼吸平穩,才慢慢從對方懷裏退出來,将被子給他蓋好,紅着臉,偷偷伸手,在被底握住王謝的手,感覺對方立刻抓住,自己嘴角不禁稍稍彎起。
篷車在酉時進了春城。王謝已是清醒過來,聽說自己說了不少胡話,不禁讪讪。
不一時,篷車停在藥鋪門口,王謝在燕華攙扶下,下了車,寧芝夏在前,三人走進藥鋪。
夥計看見寧芝夏,并不在意,一見後頭兩位——這不是前兩天賒過藥的謝少爺麽?身邊那個是他宅子裏的燕華,這兩人互相扶着,也不知曉是誰病了,趕緊打個招呼:“謝少爺今天這是怎麽了,不太舒服?用不用瞧瞧?”藥鋪裏有坐堂大夫,不像醫館面面俱到,只不過診個頭痛腦熱脘腹脹滿之類小毛病,開個方子就是了,診金也相當便宜。另外也給櫃上掌掌方子,以防萬一有人買了毒藥,或者虎狼之方,害了性命,藥鋪也逃不了幹系。
王謝道:“不必費事,櫃上筆墨借我用用。”說罷,右手按着自己左腕。等夥計擺好文房四寶,提起筆來不假思索寫了一張方子:“照這個抓三副。”
坐堂大夫姓洛,五十歲出點頭的年紀,心寬體胖的一個人,和掌櫃的沾親帶故,是以在鋪子裏還兼着半個賬房,平時收個錢什麽的,另半個賬房是掌櫃的本人。洛大夫正自清閑,看見有人進來,也走過去瞧瞧,待看到謝少爺自己給自己診脈,提筆開方,不由吃了一驚,這纨绔也會行醫?待到接了方子看,又吃了一驚,他是幹這行的,方子上君臣佐使雖稍有增減,竟也有模似樣。王謝靠在燕華身上,看他愕然,心下明白,便伸出手道:“先生不信,可以試試脈。”
謝少爺雖對外聲稱改脾氣了,但只不過三四天工夫,這言論還沒流傳開來——實話實講,即使有人聽,也沒什麽人信。
大夫曉得這位少爺性子是說一不二,既然要自己切脈,自己就切,然後哄他開心就是了。這般想着,回身在案頭取過自己脈枕,墊在王謝手腕下,三根指頭搭上寸、關、尺,凝神,稍微沉吟,又二度拿了方子細品,竟是不能改動半分,驚訝道:“半點不錯!”
王謝半眯着眼:“豈止,回去以後,還要再添一味,才竟全功。”一邊說,一邊又拿起筆開了張方子。
大夫聽他所言,就是一愣。
王謝渾身難受,也不跟他分說太多,便道:“春日發散疏通,哪有不加三寸新鮮桃枝的。其中奧妙,我今日沒有精神,待哪天過來跟你辯上一辯。”将第二張方子遞給夥計,道:“這個,每味藥包成一包。”
大夫呆了,夥計也呆了:謝少爺真轉性了。不說這脈案怎樣,單見他如此平和說話,就不似以往做派。
寧芝夏自然有所察覺,催道:“還不抓藥。”說着,腰間掏出些散碎銀錢。
王謝忙道:“芝夏兄這可使不得……”
寧芝夏不假思索:“虎峰不是賄賂你十兩銀子麽,我要過來了。”
“呃……”王謝扶額,“我真沒想着詐他。窮家富路,你們出門在外,應該多點銀子傍身。”
“這也是幫他領個教訓,他性子太過莽撞,必須磨磨。”寧芝夏道,“他沒問題。”說着接過了兩串藥包:“走罷。”
“謝少爺,這也是您拟的?”大夫抓着第二張方子,跟在王謝身旁問。
“嗯,作藥膳用。”王謝神智昏昏,以為是哪個徒弟向着自己請教呢,道,“分量你自己揣摩,具體事宜也待我痊愈以後,再跟你說。”他不自覺用上了以前作師父時的神态語氣,擺擺手道,“這張方子裏面有三九二十七種以上增減變化,你能在三日之內想出二九一十八種,就算有慧根了。”
“是,在下自會好好揣摩。”大夫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也不自覺用上了虛心的語氣。
對“八十高齡”的王謝來說,看見四五十歲的都像子侄輩,十幾歲的那絕對是孫輩了,他對一旁的夥計揮手告辭:“小夥子,這裏頭門道多了,好好學吧。燕華,我們走……燕、燕華?”
猛然從為人師的感覺中清醒,吓出一身汗。
燕華始終關注王謝一舉一動,聽着王謝自信的語氣,以及旁人前倨後恭的态度,自覺甚是與有榮焉。聽到後面,王謝講話老氣橫秋,不禁忍住了笑意,此時忽覺王謝叫自己的聲音有些奇怪,還來不及答話,就覺身邊人抖索了一下,連忙扶住了問:“少爺,哪裏不舒服?”
“累,眼睛疼,趕緊回去煎藥。”
“好,我們就回去。”
“今晚我沒力氣了,明天給你做藥膳。”
“好。”
寧芝夏默默跟着,王謝方才的口氣,似乎有些……理所當然?但是看藥鋪夥計和大夫一開始對待他的神色,又不似作僞。還有途中那些模模糊糊的呓語——誰沒有幾件深埋心底的事呢,即使這個人時不時的被什麽靈物附身了,但是脾氣沒變,他對燕華的關心也沒變,偶爾胡言亂語算的了什麽。
寧芝夏想到的,燕華也有所感覺,但寧芝夏是懷疑,燕華是接納。他想少爺除了想法和性子有所變化外,剩下什麽都沒變,本事還長了不少,自己早就懷着跟随少爺一輩子的念頭,少爺變成什麽樣都是少爺,反正再變情況也不會更壞了,何況現在比起以前來要好上許多倍。
王謝完全不知自己費盡心思想隐瞞的東西,這麽快就被一場發燒一籮筐胡話洩了底,而且還被兩個人以不同的方式诠釋、理解,進而接受了。在很久以後,當他以暗示的方式,遮遮掩掩想說明時,燕華不經意的很淡然的也毫不在乎的說,哦,那個,在你我和芝夏一起回春城的時候,我們倆都知道了。芝夏不是偶爾會問你一些對局勢的看法麽,是因為他覺得你能通靈預言。王謝立即問那你怎麽想的,燕華眨眨眼說,你怎麽樣都挺好啊,我一直都是只要能跟着你就好了。王謝聽完,唯一反應就是敲自己腦袋哀嚎,早知道就不繞這麽多彎路了。
路上又叫了些食物拿着,依然是寧芝夏付了錢,等到進了家門,天已經黑了。王謝坐下長出一口氣,見寧芝夏打量光禿禿的廳,不好意思地道:“見笑,家裏值錢點的物件我都賣了,錢早就花完了,剩下的倒是沒賣,前幾日都被人搬空了,就剩這房子和家具。芝夏兄,多有怠慢,這家裏上下只有燕華和我兩個人,你就自便,我實在難受,要去煎個藥。”
寧芝夏看看在院裏折桃枝的燕華,應道:“無妨,你去歇着。藥我會煎。”
王謝拱手,真心實意道:“承情。”随即說了加多少水用多大的火煎多長時間,便慢慢往卧房行去。
寧芝夏拿過燕華手裏桃枝:“你去吃些東西,我來。”
“芝夏少爺,燕華不餓。”
“不必叫我少爺。”
“少爺的朋友,自然是少爺。”燕華道,“謝謝芝夏少爺送少爺回來,剩下的活燕華可以做。”
“去歇着。”寧芝夏道,“你若病了,才是對不住重芳。”
燕華想了想道:“那我去燒水。”
寧芝夏不耐煩了:“聽着,去重芳那裏。我送你們回來,是為了養病,不是讓你們一個接一個忙活的。你想我打昏你嗎。”
燕華頓了一頓,鄭重其事深深一躬:“芝夏少爺,謝謝你。我這就去打些冷水給少爺解熱,剩下的事便麻煩芝夏少爺了。”
寧芝夏看着燕華離開,微微合了合眼,臉上的清冷不覺柔和了些許。
家人呵,很好。
他們兩個這樣,也很好。
很好很好。
睜眼,又是一片清明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