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順水推舟

王謝送人出門,轉身趕緊去找燕華——這麽長時間,可別又幹什麽重活累活。

到了客房一看,樂了,燕華在床頭盤膝而坐,練着吐納呢,似乎剛剛睡了一陣,發髻有些松,被子也在身側沒疊。

聽見聲音,燕華呼出一口氣,收了姿勢,對着王謝微笑道:“少爺,已經談妥了?”

“很是妥了。”王謝在他身旁坐下,笑道,“你是我開山大弟子,我剛剛給你找了個師弟。”

“哦?”燕華欣喜地道,“恭喜少爺師父。”

“咳咳,我這位大徒弟,今天有沒有背着師父,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啊?”王謝裝出一副老成低沉的嗓音問。

燕華立刻搖頭,王謝這才滿意地去張羅中飯。

聽腳步聲走得遠了,燕華這才從被子裏摸出縫到一半的嶄新布帶,摸索着疊好,放在枕頭下面。

王謝不讓他用以前的舊布帶,從櫃子裏翻出些絲綢布匹,這布可不是平常人家穿用的粗布——燕華之前的布帶便是這類舊衣裁剪拼接成的,而是上好細白布,雖然不如絲綢柔軟,勝在密實。最近王謝每日兩次換藥換布帶,燕華便打算多裁些出來,又怕王謝不許他做事,藏着掖着地縫制。

——少爺已經在說話上像個老媽子了,要是一邊做活一邊唠叨,可就坐實老媽子之名了。

燕華心裏偷笑。

絲毫不知燕華給了自己一個別致稱謂的王謝,在廚房打了個大大噴嚏。

剛過下午,藥鋪的夥計小吳便送了藥來,價格果然比外面便宜上三分。王謝道了謝,又塞給小吳幾個錢讓他買點吃食,小夥計雖然收了,但是眼神裏清清楚楚表示着,對王大少仍然不是那麽信服。王謝看在眼裏,也不點破。拿着藥自去安置,而後燒了熱水洗衣裳,叫上燕華幫手,一天便又悠哉度過。

次日,洛大夫卻又親自來了,先道聲叨擾,然後稍微有些不自在地道:“師父,徒弟昨晚和掌櫃提了此事,掌櫃是個生意人,沒見過師父的本領,是以請師父過去,一是露露本事,二是先聊上一陣……”

王謝看他略顯緊張的樣子就知道結果,笑道:“藥鋪畢竟也是生意,不僅僅是有本領,還得看品行,我這品行也難怪他猶豫。這個自是沒問題,到是麻煩你跑一趟了,不知掌櫃何時有空。”

洛大夫喜道:“正好,掌櫃也說了,師父有心的話,可以聊聊——今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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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謝道:“我晚飯後便過去拜訪。”

洛大夫稱了聲是,行禮,轉身走了。

回房對燕華說了這事,燕華聞聽,很是高興:“還是少爺有本領,這麽快就安排下了日後生計。”

王謝笑道:“早呢,成不成的要到晚上才知。”

“少爺,一定沒問題。”燕華微笑,“日後少爺可要被人稱一聲‘王先生’了。”

王謝道:“若是不成,我也不擔心。”心想,自己當年從未關心過這家藥鋪,也不知日後是個什麽樣子,掌櫃又是什麽樣子。不禁又想起在首飾鋪裏遇到的蘇文裔,好像日後對他也沒什麽印象。接着便絞盡腦汁地把自己此時認識的“朋友們”想了一通,發現日後小有名望的人只有一個,還是因為寵妾滅妻鬧出的臭名。

自己認識的好朋友都是些什麽人啊……王謝想到這裏,不由用手按按太陽穴,一偏頭,看見燕華微張着嘴,有些擔憂地看着自己,想是燕華聽他忽然沒聲了,不知怎麽回事,連忙接着斷掉的話茬,道:“可別小瞧我,等你好了,我左邊挎個藥箱,右邊挎個你,一手拿個虎撐,另一手拿根竹竿挑個幡子,上寫‘祖傳秘方包治百病’,怎麽樣,是不是很氣派?”

燕華抿嘴笑道:“少爺放着醫館不開,走街串巷做什麽。”

“嗯,我們平時走街串巷,到了一個地方,問問哪位有錢的生病求醫,狠狠刮他一筆,如何?或者直接就去那裏的醫館,不同意挂靠,我就踢館,多有樂趣是不是?”

燕華聽他越說越遠,越說越離譜,忍不住道:“少爺,先別忙着做夢,還是想想眼下罷。”

這幾日他是真感覺出少爺的好了,而且是越來越好,自然而然将之前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收起,也敢王謝調笑幾句。

王謝看他唇邊溫和的笑意,自己也彎起嘴角:“眼下啊,眼下就是養你,養得白白胖胖,然後……”

突如其來的沉默。

不同方才,有一種奇異的沉重。

——是啊,養胖了,治好傷了,燕華還會像前生一樣,一直到死都留在自己身邊嗎?當年他會不會是因為無路可去,也無人可依,才把所有感情放在自己身上?雖說他說過要跟着自己,可那是因為他只有自己一根救命稻草。如今燕華本就有一技之長,滿腹錦繡,也生有一副好皮相,傷好以後憑什麽窩在自己身邊呢?自己又有什麽理由強留呢?難道以後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後麽?真是有些……舍不得啊……王謝最初醒來時,一心只想贖罪,然而這幾日同燕華接觸,是越來越覺得燕華歷經波折仍癡心不變,還玲珑剔透善解人意,又體貼,又溫柔,實在是個妙人,于是,竟漸漸不舍得放手了。

一只手拉了拉王謝的衣角,将心煩意亂的王謝拉回了神,燕華微皺着雙眉,擔心地問:“少爺,不舒服?怎麽了?”

“燕華……”

“少爺?”聽王謝聲音透着低落,燕華詫異了,“少爺……想到什麽為難之處了麽?燕華……燕華可幫得上忙?”說着,摸索着握住王謝的手。

“燕華……”王謝回握,“別動,讓我抱抱。”一下子摟緊了身旁的人。

最近燕華沒少被王謝摟摟抱抱,而且自從那夜兩人袒裎相見後,燕華已能相當自然地回抱了。兩人身高相仿,若是細細尋究,燕華比王謝還稍微高出一兩分,只是平日低頭慣了,身體又瘦弱得很,抱在王謝懷裏也不覺突兀。

在王謝的懷抱中靜靜呆了一會,清楚感覺到王謝全身放松,燕華這才松開回抱的手:“少爺,可好些了?”

“燕華,”王謝姿勢未變,嘆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限制你太多,給你日後的安排都是按着我自己的打算,你有沒有想做的事?”

燕華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

王謝雙臂稍微用力,勒了一下他,心想燕華現在身體情況,限制頗多,想做事也做不來什麽,還是等他完全恢複再說罷。

想到這裏,還要為眼下籌劃,便打起精神,道:“今晚吃過飯我就過去,談完了就回,你還是老樣子——要不,跟我一起去?”

所謂“老樣子”,即是指換藥之事,每晚燕華先清理身體,王謝再給他換藥。

燕華微低下頭:“少爺覺得可以,燕華便跟着。”

王謝想想,微帶歉意道:“再忍耐幾天罷,等你下面好起來。”

燕華應了。王謝便起身去準備晚上的膳食,并配制一些藥膏。昨天屠戶送了好牛肉過來,王謝将肉切成幾塊與玉勢大小相若的長條,将一條代替玉勢裹上藥給燕華放進去。餘下的生肉浸在豬脂調和的藥膏裏,放在外面,幾天都不會腐壞。同時牛肉吸收了部分藥力,性子又溫和,還有祛腐生肌之效,燕華的傷也好得快些。

用過晚飯,王謝悠悠然往藥鋪而去,到了門口便見洛大夫迎了出來:“師父,我家掌櫃正在後堂相候。”

王謝略一點頭,便跟着洛大夫走了進去。

繞過前櫃,挑起門簾,房中人已經站了起來,拱手為禮:“謝少爺,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鄙人姓王,家裏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王四。”

“原來是王四爺。”王謝一邊回禮,一邊打量這位掌櫃,見他四十上下,身形稍微矮胖,一身栗色長袍,內襯土黃色衫子,面上兩道細眉,一雙狹長的小眼睛裏透着團和氣,鼻子略塌,嘴唇略厚,紅潤雙頰鼓鼓的,這五官湊在一處,看着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喜慶。

王謝打量過掌櫃,順手将拎的幾包果子和一壇酒放到一旁去,道:“來得倉促,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王四掌櫃連道“不敢”。他也在打量王謝,以前偶爾遠遠瞥過這位謝少爺幾眼,只覺得謝少爺讓人眼花缭亂的打扮實在是矯揉造作,身上的香粉味兒,毫不誇張地說,頂風三丈可聞,雖然是書香門第出身,舉止卻根本沒有章 法,更是常常出口不遜,又經常聽到他流連花街柳巷,不事生産,是以對這位的印象糟透了。

如今一看,卻全然換了個人一般,石青色長衫,只在腰間佩了只樸素的深色荷包,身上再沒刺鼻的香味,反而是皂莢淡淡清香與些許的藥香混合,想是這幾日跟藥材為伍沾染上的。再看舉止穩重,言語有度……連禮數也周全了,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這樣子才像個正經人,心裏對謝少爺的評價便從“不屑”,變成了“尚可”。

雙方落座,洛大夫在一旁作陪,小夥計端上茶來,王謝面帶微笑,望着王四掌櫃,等他開口。

王四掌櫃便也微笑着,說話道:“聽說謝少爺迷途知返,真是可喜可賀。”

一上來便直奔王謝的短處,王謝不慌不忙,謝道:“年少輕狂,是以荒唐許久,萬幸未來得及犯什麽大錯。古雲亡羊補牢,未為遲晚,在下現在開始經營,也未嘗不可。”

王謝掌櫃見他面不改色,既自承不足,又将今日主題引了出來,頗有分寸,便道:“那可好了,不知謝少爺對日後有何打算?”

這便是正式入題了,王謝笑道:“在下自然以技服人,便是有不相信我改過自新的,日子久了,見過我本領,也就知道了。”

聽他沉得住氣,并不急于求成,王四掌櫃暗中點頭,将評價從“尚可”變成了“略佳”,道:“謝少爺的本領,洛先生可是贊不絕口。”頓了頓道,“洛先生于藥理甚是精通乃至癡迷,謝少爺一紙藥單,他便輾轉反側了許久,想來謝少爺的藥理,必然更為精進?”

“在下不敢妄言精進,然王四爺一試便知。”王謝很是爽快。

王四掌櫃聞言,笑道:“那鄙人就獻醜了。”随即對外邊喚了一聲“小吳”。

門簾一挑,小夥計端了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擺着一碗藥湯,熱氣氤氲,放在王謝面前。

王四掌櫃用手比了個請字,笑而不語。

王謝知道這就是題目,微微笑着,索要了文房四寶過來,連碗沿都沒碰,提筆便寫。

“白芍、當歸、烏梅、豆蔻、連翹、昆布、大薊、朱砂、巴豆……”

随着紙上一個個藥名的出現,王四掌櫃的眼神也變了。

王謝寫罷,端過藥碗,舌尖一舐,眉尖微微跳了跳,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小夥計,再次提筆,寫下“牽牛”二字,又寫下了“生水熟水各半”,便擱了筆,将墨跡吹吹幹,遞了過去。

王四掌櫃見他初次停頓,便已驚訝,待看到他寫完最後一個字,将紙拿在手上細細一看,與自己所放藥物一一驗證,竟是不錯一分一毫,不由贊道:“謝少爺好本領!”

王謝輕輕點頭笑道:“不然也不敢在王四爺面前誇口了。”

王四掌櫃此時已是完全信服,畢竟僅僅憑着氣味和顏色就能分辨出十餘種混合藥物的人,如果還說是藥理不精,那也就沒人敢稱精通了,況且,一嘗之下竟知道用了什麽水,卻是他始料未及,于是便叫過小吳問道:“煎藥的水,你是從哪裏舀的?”

小吳不敢隐瞞:“小人是從水缸裏打的冷水。”

王四掌櫃一挑眉:“全部是冷水?”

小吳眼角偷瞄,正看見王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犀利一閃而逝,那表情就像明明白白告訴他:若是不老實交代,一切後果自負。小吳不由心裏一顫,結結巴巴道:“不,是、是小人盛了半罐子冷水,又看見竈上還有點剩水,就順手給添上了。”

王四掌櫃聞言,常年眯着的眼睛也忍不住睜開了。他聽洛大夫說,王謝研究藥理連水質都計算在內,只以為是故弄玄虛的噱頭,此刻方知對方所言非虛,對王謝的本事,已不是簡簡單單“信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當下王四掌櫃真心實意向王謝道:“謝少爺高明,鄙人心悅誠服。”

王謝明白自己這一手狠狠“震”了掌櫃一把,之前掌櫃勢大,處處占着先機,現在他憑借自己資本,輕松扳回一城,雙方都有倚仗,接下來才好談。

“王四爺,”王謝仍然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地道,“這些不過醫之一道。在下聽聞王四爺有心将買賣經營擴大一番,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親身參與其中呢?”

王四掌櫃見過王謝的本事,思索了一下,便道:“自古醫藥不分家,我這鋪子看着不大,又開在離幾家醫館稍遠的所在,其中有個緣故……”

王謝在心裏,将王四掌櫃的長篇大論進行抽絲剝繭,簡言之:

王四掌櫃這家祖傳的“康安堂”,門面雖不小,但每年的盈利遠遠不及醫館,醫館大夫開方子收錢,是為“脈禮”,又稱診金,診金比藥材往往還要貴上幾成。

王四掌櫃心眼靈活,就想自己做了二十年掌櫃了,為何不能建一家醫館?這樣一方面上門的病人收了方子之後就能就近取藥,自己的藥賣得就快,另一方面,因為就近,價格上就可以稍稍高出一些。只是大夫不好請,畢竟醫者至少是半個讀書人,而自己是生意人,三教九流士農工商,看得上商人的士子實在太少太少,即使有幾個江湖郎中毛遂自薦的,醫術卻又不怎麽樣。王四掌櫃挑挑揀揀了三個月,還是沒有找到合意的大夫肯過來坐診。

如果王謝願意坐堂,在鋪子裏吃喝全免,自用的藥材可以按照成本收取費用,病人拿他的方子抓藥,他可以從盈利中提一成利。

但是診金的二分之一要歸鋪子所有,因為一是鋪子提供地方,讓他有處可去,二是他的往昔聲名不佳,即使醫術出衆,知道的人現在不過三四個,在鋪子坐堂确實要冒些風險。

真是想瞌睡便送個枕頭,王謝自是可以答應,但這樣一來,等于在藥鋪挂靠,自己仍是無根無基。

想到這裏,王謝對着王四掌櫃,露出一個微笑:“王四爺的生意越做越大是好事,但可想過,春城內據我所知便有四家大醫館,小醫館則至少有十幾家,現下又是太平年間,開了新醫館,可有那麽多病人上門求診?”

王四掌櫃便含笑道:“這個我也曉得,但從無做到有,總要花些時日。”

“在下還有一件本事,不知王四爺有沒有興趣一聽?”

“願聞其詳。”

“便是如此這般……”

良久,王四掌櫃佯苦着臉道:“想不到謝少爺對經營一道也是這般精通,叫我這生意人以後如何是好。”

王謝道:“只怕王四爺日後發達了,夢裏都笑醒呢。”

兩下相視而笑。

笑過,王謝一拱手:“擾了王四爺一晚休息,實在抱歉,天色已晚,在下先回去,詳細事宜明日我們再議如何?”

王四掌櫃連忙送他出門,見他走遠,回身拍拍洛大夫的肩:“老洛啊,這個謝少爺……當真是本人?”

帶着滿意的結果回了家,還沒上前推門,門後便響起了門闩聲,随即門扉雙啓,裏面的人微笑着側過身子,等他進來。

舉止安靜、笑容溫和的燕華,默默給他守着門。

無論回來得多晚,王謝記憶中,燕華始終為他守門,然後在聽到他腳步聲的時候,開門迎他。

即使一夜不歸,他也絕不會派人到家裏打個招呼,燕華是不是就坐在這道門背後,守他一夜?抑或是一夜再加一個白天?或者,是不是挑着燈籠,在宵禁前後,立在巷口,仔細分辨他的腳步?

王謝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涼涼的,連忙将雙掌覆上去揉搓:“燕華,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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