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成敗一舉間
王謝心裏雖有把握,卻也不敢冒風險。他一輩子見的生離死別那是數也數不清,蘇文裔生死本與他無多大幹系,但是誰知道重生以後是個什麽樣?交好寧芝夏,至少寧芝夏還是活人,而蘇文裔……若活,證明燕華的壽數也是能改的,若在自己搶救下還是死了,那就是說燕華……不行,絕對不行!
一想到燕華,王謝就心驚膽戰,進而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蘇文裔這條命先搶回來。
他一邊想着一邊說話,便講得慢了,結果小舅子心急,鬧了誤會。
“——蘇掌櫃,醜話說在前頭,在下提醒您一句,少掌櫃的身子,幾乎就是無底洞,全靠着銀子,不知道您願意往他身上花……”
“傾家蕩産!”蘇掌櫃毫不猶豫接口。
王謝一掃屋裏其餘幾人,衆人眼中都是求懇,沒有半點不甘願,這才暗暗松了口氣,他也是怕,萬一中途蘇家覺得不合适放棄治療,蘇文裔必死無疑,到時候他還得想法子把人弄家裏自己治,才算是改了蘇文裔的命數。
得到保證,王謝笑道:“蘇掌櫃盡管放心,我不過試試您決心多大而已,既然您為了少掌櫃都肯傾家蕩産,那我更是要鼎力協助,給我收拾一間空房,這一晚,我能不能在這裏叨擾?”
蘇掌櫃只愣了一瞬間,登時大喜過望,連聲兒道:“能能能,我這就去安排,謝少爺稍待!”小舅子更是一蹦三尺:“沒沒沒問題,太好了!”
王謝願意留下,蘇文裔有什麽問題都可以立時求醫,大家焉有不喜?這樣的好大夫,真是曠古少見。
“但是,還有件事情要說在前頭。”王謝道,“在下回家一趟,收拾些東西,接個人過來,兩人住一間房,如果蘇掌櫃覺得不方便,那只好再想其他。”
蘇掌櫃稍微疑惑,王謝主動解釋:“就是我家燕華。”
——燕華?這個大家不用再聽解釋也都知道,就是在王家幹活那個,挺可憐的殘廢下人嘛。
“沒問題,謝少爺在這裏歇着就是了,我們去接人。”
見到蘇掌櫃放松的神情,王謝正色道:“不必。燕華是在下很重要的家人,他若是有什麽不妥當,在下可就什麽都顧不上了。”
話裏隐隐暗示,要是怠慢了燕華,他可會撂挑子一走了之。
“這是自然。”蘇掌櫃雖然心裏奇怪,但王謝的要求也不算過分,燕華這孩子是個本分人,前些年過得苦,謝少爺良心發現想彌補也是可能的。況且想想謝少爺都肯親身照顧蘇文裔,如此大的活命之恩,對他的下人尊重一點也沒什麽,不過……“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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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親人,家裏人,另一個是指仆從,下人,二者待遇自然不一樣。聯系王謝的神态語氣,蘇掌櫃覺得還是鄭重點好,就按前一個行事。
王謝見他允了,這才轉身提筆寫方子:“先将這些藥一樣一樣分門別類抓來罷,晚上說不定要用到,還要多準備些蠟燭銅鏡。大家也別都等着了,找幾個精細小厮在少掌櫃門口輪流聽着,有什麽動靜過來說一聲,我很快就回。”
王謝離開,蘇掌櫃叫人收拾房間,又安撫家人,向東方管事道謝,安排小厮等等,小舅子自告奮勇第一個過去守着,幔帳不能掀,屋裏血腥味又實在是重,于是還像之前那樣,拿椅子坐在門口。
過了将近一個時辰,王謝回轉,蘇掌櫃已經打發人去酒樓要了好些菜,也不算正式宴席,單等他回來開桌。
王謝一看上首空着并排兩個位子,頓時十分高興,想着蘇掌櫃很會做人,客套兩句,道過謝便和燕華坐了。
蘇家女眷還在其次,蘇掌櫃、小舅子、東方管事三人一看燕華,有些不敢認,記憶裏低着頭總穿着灰黑短褐、可憐巴巴的小厮,就是面前這個長身玉立、唇紅齒白、盈盈微笑的人?再看一身豆青色衫子配水藍外袍,群青色腰帶還綴着小荷包,通身穿着襯出了氣質,雖說因為目盲行動不便而略顯拘謹,分明也是個人物。
王謝很是滿意三人不經意間顯露出來的那一絲驚訝,互相敬過酒,便挑着葷素搭配往燕華碗裏夾,一邊和蘇家衆人說話。眼前他在蘇家的地位,那絕對是高高在上,但王謝又不拿架子,談吐風趣,再看他照顧燕華時小心周到的樣兒,哪有半分治病時的疾言厲色。蘇家不由漸漸放下敬畏之心,更不拘束,蘇母和蘇夫人尤其心疼燕華年紀輕輕雙目失明,頻頻給他介紹菜肴,若不是心裏還牽挂着那個躺着的蘇文裔,這頓飯到是吃得賓主盡歡。
席間,這位忙前忙後的小舅子終于和王謝通了名姓——江海。
這兩人回春城正好是一前一後,否則蘇文裔也不會這麽快送回家。又說到這無妄之災,都不知道誰下的手,對方幾匹馬突然發難,擊碎了篷車,一見打錯人,又都催馬離開,來去如風。蘇文裔也是不湊巧,驚慌時從車上滾下才受的重傷,被馬踩踏時護住胸口,廢了肩膀,之後被另外一匹馬腿掃到胯下,等紛亂過去,馬上騎者只咒罵了一句“認錯人”就都散了。
蘇文裔撐着一口氣,爬在道上等人救,車夫膽小始終沒回,幸虧遇上小舅子江海。他二人年紀只差七八歲,平時關系不錯,蘇文裔強撐着,将事情簡單說完,一頭昏倒。江海吓壞了,拼命催促車夫,車子都要飛起來,進城直接拉到一家醫館門口,大夫看過後只給開了些止血安神藥,告訴他,回去準備後事。江海又接着找醫館,都說沒救,只好一邊帶着蘇文裔回家,一邊四處請大夫。眼見到了天明,蘇文裔出氣多入氣少,江海心頭也疼得要命。幸好突然有個謝少爺闖進來,不然可能下一個哭的就是他了。
蘇掌櫃操心一天了,歲數也大,東方管事跟着自己站了三個半時辰,也累。飯後,在王謝堅持下,勸這兩位以及女眷回去歇歇,江海帶着客人去了房間。
王謝還是老樣子,和燕華手牽手,慢慢走到地方,道了謝,又說一會就過去探看病人,江海這才告辭,又在門外留下一個小厮,聽候傳喚。
拉着燕華的手,将房間四處摸過一遍,王謝看燕華臉色并沒有十分拘束,也沒有不悅,這才放心。二人并肩坐了,便低聲道:“如何?委屈你跟着我,在這裏待上一夜,我盡快讓蘇文裔清醒,然後就回去。”
燕華微笑道:“少爺,行醫是少爺的正業,燕華沒關系。其實,燕華一個人在家也是可以的。”他在路上大概知道自家少爺救了首飾鋪的少掌櫃,少掌櫃傷勢嚴重,少爺要多加留意才決定住下。
“不行,我不放心。”王謝道,“每晚調理不能斷,你的藥更是必須天天換,差一天都不行,不然怎麽好起來?還有——等等我拿給你。”起身取過兩只匣子,“這一個是金針,這一個是器具,都很鋒利,你小心一些。”說着打開,讓燕華探進手指。
“這……每根針都不大一樣?”
“嗯。”
“這個是用來做什麽的?”
“切割。”
“這個呢?”
“包紮用。”
“這些,都是少爺經常念叨的工具?”
“嗯,燕華,等着,你就快好起來了。”王謝心道若不是地方不對我恨不得馬上給你治傷啊,若不是要看命數能不能改我怎麽會在這裏住下啊。
說了一會話,王謝開門,一看那小厮果然守着呢,見他出來趕緊問:“謝少爺有什麽安排?”
王謝道:“我去少掌櫃那裏看看,你在這裏陪燕華說話,把人哄高興了就行。”說着腰間掏出幾個錢。
王謝是蘇掌櫃全家上下的貴客,小厮起初根本不敢要,王謝堅持說這就算是他說得口渴時茶水錢,小厮才歡歡喜喜收了,盡心伺候不提。
到了蘇文裔那屋,小舅子還在門口呢,也有點困意,頭靠在椅背上一點一點,見王謝過來,立即跳起:“謝少爺。”
王謝拱手:“江叔,辛苦了。”
“哪裏的話。”江海疲倦笑笑。
王謝問知除了打掃,沒人進去,也沒聽見動靜後,點頭:“江叔跟我來,看一下他。”
“我去叫其他人?”
“不,先看看情況。”
幔帳之內,蘇文裔的臉色仍然慘白,若非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就是個死人。薄被下,是一具重重包裹的身體,白色和棕黃色布條層層纏繞在肩頭、上身、腰腹直到大腿。
王謝摸過了脈,放下帳子,道:“我去廚下預備一些湯藥,他今夜兇險得很,廚下至少留一個人。”
“好,今晚我留在這裏給他守夜。”江海堅定地道。
王謝道:“你守前半夜就可以了,我估計他後半夜發熱,因此醜時到卯時之間,我來,別人弄不了。”
“謝少爺——”江海是真感動,“若文裔大難不死逃過此劫,我日後必報此大恩大德,即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王謝心裏苦笑,表面是幫蘇文裔其實是在幫自己:“江叔言重,房間裏頭請備下烈酒、白布、蠟燭、銅鏡,怕是後半夜要用。我就先去準備些藥材了。”
挑了藥物煎熬,吩咐別熄了火,王謝回轉。
在門口就聽到小厮滔滔不絕的講話:“……那是雞翅木的,木器作坊送過來的時候,兩個壯漢擡進來的,您說,蘇少掌櫃要是能單手提起這麽個物件,那得長成什麽鋼筋鐵骨啊……”
推門進屋,一眼看見燕華含着微笑,正聽得入神,王謝暗中高興,覺得至少他沒有太寂寞,笑道:“說什麽呢?”
小厮連忙過來:“謝少爺,小的正給華少爺講日間的事。您回來了,小的就不打擾了,請問還有什麽吩咐?”
王謝順手又給他幾個錢,将随身帶來的一個罐子遞過去:“勞駕把這個溫熱了端過來,再燒水準備沐浴。”
“好嘞!”
王謝坐到燕華身邊,問:“一會就歇了罷?”
燕華眉宇間是擔憂的神色:“少爺,原來您忙了一天,可是乏了?燕華給您揉揉肩膀捶捶腿可好?”王謝對他講述時,不過輕描淡寫,他剛剛才從小厮口中得知王謝的事跡,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王謝想了想,又怕燕華對自己忽然搖身一變,成為杏林聖手的事生出什麽疑心,便解釋道:“別聽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你也知道家裏的書雜七雜八,偶爾看到的方子拿來用而已,湊巧趕上了。別的病症,我還不一定敢湊過去。”
燕華連連點頭:“少爺能救人性命,就是好事。”竟然半點都不懷疑。
王謝拉過他的手,低聲訴苦:“好燕華,給我揉揉手指罷,我指頭疼,疼得都抽筋。”
“好,需要藥酒麽?”
“不,就這麽揉吧。”
“嗯。”
扭曲的指頭覆上正常十指,燈下,畸形顯得不那麽突兀。他指甲粉潤潤的,仿佛三月桃花瓣,只可惜甲縫裏有一點泥污。指尖指肚上都帶着繭子,手心手背處處蜿蜒着傷疤。王謝望着兩人握在一處的手,燕華姿勢不對,但是很用力,也很細致,從力道裏透着關懷的心意。
王謝擡頭,燕華晚間也陪着喝了些酒,酒力行過,清俊的面容上染着兩團緋紅,雙目合攏,羽睫又黑又翹。
這個人呢,就這麽默默陪着他,真的關心,真的關注,真的全心全意。這一刻王謝有些把握不住,自己隐約覺得,雖一直宣告燕華是家人,可似乎,沒那麽簡單……房門敲響,小厮送了溫熱過的罐子來,王謝回神,看燕華将罐中湯水飲盡,飽滿的唇瓣微泛油光,鮮豔欲滴,忙遞上手帕。
燕華拭拭唇角:“少爺?手指可還要再按按麽?”
“……好。”
一會熱水也送到,王謝要燕華先行清潔,燕華聽話地去了,出來以後稍微有些疑惑:“少爺,這裏只有一張床。”
王謝看他紅撲撲的臉蛋,笑道:“你睡裏面,躺好,我換藥。”
“嗯。”燕華毫不遲疑照做。
“燕華啊,我怎麽說什麽你就聽什麽呢,要是我在床上撒一堆針,你也躺……”王謝逗他。
燕華回頭一笑:“少爺說話做事總是有道理的。”
“你這性子,以後被人騙走了怎麽辦啊。”
“不會的,燕華有少爺。”
王謝莞爾:“我也只要燕華。”
不久,兩人并肩睡去。
小厮喚醒王謝的時候,剛過了子正。
王謝急匆匆穿衣出門,見燕華睡眼朦胧醒了要起,忙按住他道:“少掌櫃病情有變,我去看看。”想了想,又道:“不必等我,你盡管休息,我不回來睡。”
——他敢肯定,要是不說後面那句話,燕華會等他一夜。
燕華答應着重新躺下,王謝已經抄起金針銀器沖出了房門。
“明明不應該此時出事啊……”王謝對自己的醫術相當自信,但是對天命之說确實沒有任何信心,如果這次失敗,燕華……一邊走一邊吩咐小厮:“爐子上溫的藥拿來。”
蘇文裔果然“醒”過來,但絕對不是“清醒”,兩只眼珠上下亂翻,嘴裏荷荷有聲,身上滾燙。
屋裏燈火通明,江海急得團團亂轉,看見王謝,幾乎撲了上去:“謝少爺!”
“別急。”王謝聲音冷冷的,“你要害怕就出去,不怕就留在這裏,按着他手腳。”說罷,亮出自己金針,往燭火上一烤,一口酒噴上去,十指眼花缭亂掠過,蘇文裔頭面直到胸口便是密密麻麻的針。
江海看得頭皮發麻,忽見其中三根,在針尾顫顫巍巍冒出一點黑色血珠,趕緊指着,叫:“謝少爺,這裏有血……”話到末了自動閉嘴,王謝那刀鋒一般的眼神掃過,他招架不住。
“那是淤血。”王謝硬梆梆道,手下不停,刺、撚、提、按,也不見他動那三根針,三針尾端的血珠越來越大,蜿蜒流下。
蘇掌櫃一幹人等也接信而至,今夜大家都提心吊膽不敢睡熟,聞訊都趕了過來,王謝頭也不回往後一指:“你們別進屋,礙事!藥還沒拿來嗎?”
“在這裏。”小厮趕忙呈上。
王謝伸手一擰便卸了蘇文裔下巴,再拿手一卡直接将藥灌下去,嘴裏報出幾個藥名:“這些放一起煮,連同白布。”再報出幾個藥名:“大火猛煎,三碗水煎成半碗,速速拿來。”
江海不敢怠慢,暗道進入狀态的謝少爺真是威風凜凜手腳麻利,連忙回身重複了一遍傳話,自己覺得蘇文裔掙紮似乎又猛了,趕緊說給王謝。
“你就用這個力道按,按不住說一聲,然後松手。”王謝捏着蘇文裔的脖頸,陰沉着臉。
“我……我……按不住了——”江海叫着松開手,蘇文裔重傷在身,竟然一個挺身坐直了身體,張口嘔出紫黑的大塊血污,又軟綿綿倒了下去。
王謝飛速收針,再次過一遍火,噴一遍烈酒,對江海道:“接着按住他。”說罷插上了針。
片刻後蘇文裔再次掙脫,嘔出血塊,顏色紫紅。
王謝如此炮制,第三次看見鮮紅色,知道吐盡了淤血,才叫将大火煎制的湯藥端來,抹抹嘴唇,指尖一晃,一枚小小藥丸滑進自己口中,跟着含了湯藥,依然用嘴喂給蘇文裔。又叫将熬煮的白布拿來,利落地剪開包紮,給蘇文裔重新換過。
——他白天兩次用嘴度氣喂藥,秘密也都在自己口中的藥丸上,此丸名為“鬼見愁”,顧名思義,和黑白無常搶人的,專用在兇險之症,護心安神保命。借着給燕華熬制藥膳,以及洛大夫初次登門送的謝禮,兩下挑揀了藥材,王謝暗中煉制出一些小藥丸,預備救急。這東西拿到外頭絕對有價無市,但王謝深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之理,自己毫無根基,絕不敢拿出來顯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