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蘇醒
因藥料稀少,這是最後一丸“鬼見愁”,此藥不可多用,三丸已是極限,要再不建功,自己怕真是失敗了。王謝心裏驚濤駭浪,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将替換下的布料團了團擱置一旁,把被子重給蘇文裔蓋上,道:“現在,你我用酒浸濕白布,給他擦足底。”而後又報出一串藥名,叫人按常法煎了,始終溫在火上,随要随取。
江海連連點頭,換繃帶時他看見傷口處糊着大團污物,血肉模糊腥氣撲鼻,也不敢問,手都是顫抖的。直到一床被子隔開視線,才緩過少許。
接了白布,一人一足,江海仿照王謝的手法,按揉起來。
足足半個時辰,江海手臂都是軟的,看看王謝,也是滿頭大汗,然而雙目仍精光閃閃。
江海暗道慚愧,自己比謝少爺還年長幾歲,氣力明明更足,謝少爺都不停手,自己怎麽就想着累呢,況且現在,是在救文裔的命啊,謝少爺不過是非親非故的外人,尚如此用心,自己哪能拖人後腿。想到這裏,又加了把勁。
王謝自是不知他的心思,滿腦子想到的,就是這人不能死,只要活了就證明燕華也不會死,所以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得保住這條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文裔慘白的足背在手裏微微動了一動,卻是血脈跳動,王謝兩只眼睛睜大了,放手,起身,骈指探向蘇文裔脖頸,沉聲道:“拿藥來。”
依然給蘇文裔卸了下巴,灌進大約兩三口,放下碗。
“可以給他擦擦身體,記住千萬不能移動。”王謝退後一步,幾乎坐在地上,此刻方覺得筋疲力盡。
床上蘇文裔呼吸平穩,臉色雖然還是慘白,但已經沒有死氣沉沉的模樣了。
“每隔一個時辰,喂一次藥,每次就兩三口的量,絕不能多。”王謝說着,夠到了酒,沖了沖自己雙手,反複撚揉拍打,“江叔,你也來,不然過陣子十指脹痛。”
“好。”
“叫人在旁邊守着,聽見他腸鳴排氣,就将湯藥兌上一半水,加少許糯米和鹽,煮粥,要軟爛,要稀不要稠,也是隔一個時辰喂上兩三口,記住,千萬不要移動!”王謝鄭重強調了兩遍。
“好。”
看看天色将明,王謝晃晃悠悠站起來往外走:“江叔,我回去歇一會,不用管我,您也歇會罷,大家過去看一看,也各自去忙罷。”
屋外蘇掌櫃等人,夜裏得知兇險,一顆心險些從胸口跳出來,好容易王謝發了話,道過謝争着湊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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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連忙将王謝的吩咐說了一遍,蘇氏不放心,便要先守着丈夫,幾人商議輪班不提。
王謝一腳深一腳淺回房,比燕華往日起身的時間還早點,燕華迷迷糊糊聽見動靜,緊張問了聲“誰”,王謝嘟囔一句“是我”,然後就一頭栽到床上,哼哼着訴苦:“燕華,我給少掌櫃按腳底按了快一個時辰沒停手,手指頭又木了,疼……”
燕華心疼地摸索到他的手,細細按摩起來:“少爺,再歇會吧。”
“嗯,燕華陪我再睡一會。”王謝說着閉了眼,往燕華身邊擠擠。
原來累極了的少爺也會撒嬌啊。燕華在黑暗中勾起唇角,紅着臉,摸索着給自家少爺掖掖被子,又細心按摩起了少爺的手。
一覺醒來,王謝先是覺得雙手被束縛着,于是掙脫開,睜眼,看到的是身旁燕華擁被而坐,兩手空空,還留着抓握的姿勢,面上愕然和緊張并存。王謝連忙把手又伸過去,道:“燕華,我醒了。”說着握住燕華雙手,湊到對方耳畔,“你一直給我按摩,是不是?燕華真好,謝謝。”
燕華果不其然臉上一紅,王謝暗樂,燕華臉皮薄,每次這樣靠近了說話都臉紅,甚是可愛。
“少爺,起身麽?”
“嗯。”王謝看眼滴漏,自己睡了一個多時辰,還不算晚。
小厮還在門外候着,看見王謝開門,趕緊行禮,轉身下去,不一時送洗漱之物過來,跟着問是不是和蘇掌櫃一起用飯。
王謝連忙答應這就過去,跟燕華到廳裏一看,好麽,全家除了蘇氏和江海,都在,不敢驚動謝少爺,就等他醒呢。王謝一邊道謝一邊問蘇文裔的情況,早有小丫頭上來說,少掌櫃一直睡得安穩,也喂過一次湯藥。
王謝見衆人眼睛是紅的,眼圈是黑的,感嘆了一下家和萬事興,順便将昨夜的險情說說,蘇文裔這條命暫時是沒問題了,雖然吐出了淤血,但是失血實在太多,要想緩過來,只能靠養,估計今夜之前,若能腸鳴排氣,明日清醒的可能性很大。
這已經是天大的希望了,大家不住道謝。王謝又問有沒有報官,蘇掌櫃為難道:“東方管事已經報官了,但是文裔始終昏迷,這事一時也沒有頭緒。”
王謝也只能嘆息。
用過不算早的早飯,王謝便要告辭。蘇掌櫃怕極了昨夜之事,實在是不願放人,苦苦說了半晌,王謝想想,也擔心有個萬一,寫封信叫小厮送到康安堂,順便帶些藥回來,自己安心在蘇家住了。
小厮回來不久,忽然有人拜訪,蘇掌櫃一看認識,一位是洛大夫,另一位便是日前給蘇文裔看過診的大夫之一,姓裴,裴大夫年紀也不小了,六十多歲,清矍消瘦,看着仙風道骨的一個人,便是他給開的“三味吊命湯”。
普通吊命湯,只用老參一味,加水煎成,三味則是從皇家流傳出來的方子,效力自不必說。
裴大夫見了蘇掌櫃,拱手行禮,聲稱想看看蘇少掌櫃病體,并向王謝請教。
蘇掌櫃請遍醫館之事,春城人家略有耳聞。面對失血過多,內腑受損,萬裏有一治醒了還是廢人的蘇文裔,裴大夫也是束手無策,然而今早叫小僮去藥鋪取些藥材,小僮正進的康安堂,就聽見洛大夫在說,蘇少掌櫃絕對能痊愈。
小僮回來當笑話說了,裴大夫自然不信服,親身去了趟藥鋪。正趕上蘇掌櫃家小厮在抓藥,裴大夫一問,小厮雖然不懂藥理,好歹還是能将王謝昨天下午的話重複一遍,裴大夫心裏好奇得很,正好洛大夫想去看看師父,便一起過來了。
有大夫過來看病人,不算壞事,但問題蘇文裔是由王謝看診,從死治到生的,蘇掌櫃還沒有換一位大夫的打算,遲疑了下,叫小厮進去通報一聲。
小厮沒多大工夫就回轉,說謝少爺請兩位稍等,練過功就來,要是急事,就直接到後院找他。
練功?兩人一聽,不約而同想去看看。
到了後院,見一人負手而立,面前一個人緩緩打着拳,看見有人過來,站着的那人向大家略微一點頭,又繼續看打拳了。洛大夫在裴大夫耳邊介紹,站着的是王謝,打拳的是王謝家的燕華——洛大夫起初也只道燕華是個小厮,可是接觸多了,隐隐覺得不像,就王謝待燕華的緊張勁兒,說是尊長又沒那麽敬,說是朋友又沒那麽有進退,王謝一直說燕華是家人,他就點頭應着了。
裴大夫很客氣的對蘇掌櫃說,一會自己上前請教,蘇掌櫃不必陪着。蘇掌櫃雖然覺得不合适,想想三個大夫在一起,定是讨論醫道,自己又不懂,便告了罪離開,兩位大夫,連同裴大夫帶着的小僮兒,肩并肩欣賞燕華打拳。
原來是王謝看院子還算寬闊,土地也夠平整,想着練功不可一日間斷,領過燕華,叫他繼續使那套養身功法。燕華當然是他說什麽就聽什麽,當下依言而為,打起拳來。
裴大夫也聽過謝少爺“美名”,現在這麽一看,是位年青公子哥兒,風度翩翩,笑容和煦,氣質又頗沉穩,胸中自有丘壑的樣子,只是精神略顯疲倦。再看燕華,一下子就認出燕華眼疾腿疾,雙手問題更不必說,可是氣色頗佳。他動作雖慢,一招一式甚是流暢,隐隐有種韻律,裴大夫看着看着,忽然目光不可置信地一震,再看向王謝時,眼中已經多了深思。
燕華聽到有人過來,但是王謝沒動,也沒叫停,便一直打完一趟拳,收勢,伸出手去,接到了熟悉的手巾。
王謝也很滿意燕華這一習慣動作,等燕華擦完臉,收回手巾,這才向裴大夫行了禮,洛大夫在旁介紹後,幾人便都到王謝屋裏坐了。
裴大夫先開口道:“聽聞謝少爺妙手回春,老朽特來請教。”
王謝趕快說“不敢當”,心裏猜測這位是上門探讨來的,還是不服過來挑刺的。
裴大夫撚須微笑道:“前夜老朽也曾為蘇少掌櫃診過脈,确實是力有不逮,謝少爺僅憑一人之力,便扭轉乾坤,且聽說日後不留隐疾,可是真的?”
王謝斟酌着道:“現下蘇少掌櫃尚未清醒,若是清醒過來,在下确實有幾分把握。”
“老朽能否見一見病人?”裴大夫道,“因為謝少爺手段高超,所用藥物也非同一般,聽聞一些手段超出了常規……咳,老朽實在想長長見識。”
按理說裴大夫這麽大年紀,很清楚別家的病人自己不該看,可是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頭兒眼巴巴望着你,還真是不好拒絕。
王謝沒多想便答應了,回頭問燕華要不要一起去,順帶着提示:屋裏全是血腥。燕華趕緊搖頭,王謝于是叫昨天那個小厮過來陪他聊天,洛大夫聽說屋裏有血,吓得腿軟,也留了下來。
蘇文裔旁邊守着的人換了,還是小舅子江海,見到王謝過來,急忙讓到床邊。
裴大夫的确見多識廣,對着滿屋血腥味連眉毛都不皺一下,捏了脈驗看,果然脈象雖然微弱但是平穩,又看看頭面上的針痕,若非外傷包紮得嚴嚴實實,簡直要解開繃帶了,過一晌,贊道:“果然高妙。卻不知哪位前輩名師,教出謝少爺這樣的高徒?”
此話一出,就連江海都豎耳朵聽起來。
王謝淡淡笑道:“家師聲名不顯,在下暫時不能告知,裴先生勿怪。”
“哪裏哪裏……”裴大夫說着,向江海道了別,又向王謝告辭,“老朽原以為傳言不可信,今日方知世間隐士,俱是有大能為之人,真是佩服佩服。”
一直走到了門口,才拱手對王謝道:“謝少爺杏林聖手,怎不開館行醫,濟世救人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興安醫館遠近聞名,裴家一族也有百年的傳承,謝少爺如不嫌棄,可以入我醫館,挂名行醫,切磋醫術,互相也有照應,不知意下如何?”
王謝微微笑道:“蘇少掌櫃尚未清醒,此事,不急。”
“那好,老朽告辭。”
王謝回了屋,洛大夫問:“裴先生呢?”
“回去了。”王謝笑道,“他來看看蘇少掌櫃,似乎覺得我做得很好,有些招攬的意思。”
“師父,您不能過去——”洛大夫立刻反對,“興安醫館雖然是家大館,裏面十幾個大夫也有本事,可是互相都看不順眼,亂得很,而且規矩多,一進去就要做足至少五年,況且師父可是和康安堂有合約的……”
王謝含笑道:“你別急,我又沒立刻同意。只不過擔心他們會不會打壓同行啊……”
洛大夫苦着臉道:“确實——我去跟我家掌櫃說道說道。”
“都說了你別急。”王謝慢悠悠道,“吃過飯再走麽?”
洛大夫是個急性子,哪裏坐得住,匆匆忙忙走了。
王謝坐在燕華身邊,炫耀:“看,我很有本事了吧。”
“少爺最厲害。”燕華含笑應着,方才他在一旁聽得明白,自家少爺醫術高明,大醫館的人都感興趣。
“這才是第一步。”王謝道,“燕華,只告訴你一個人:我會的,不僅僅是醫術。”
當日無話,夜間蘇文裔也沒有任何動靜,蘇家上下輪流守着,從天色漸暗到雄雞報曉的一夜,再從旭日東升到斜陽西墜的次日整整一天,衆人臉上焦急擔憂愈發的明顯,對這位謝少爺的醫術從佩服,漸漸也變成将信将疑。
還好在午間,蘇文裔腹中咕嚕嚕的響了好幾下,随即通了下氣,正好與王謝說過的腸鳴排氣之狀相符。蘇夫人忙命人将早已熬得軟糯的糯米藥粥端去,蘇氏含羞哺了兩口。
王謝心裏也有些着急,提心吊膽只怕蘇文裔長眠不醒,燕華将來就可能遭遇不測。他一下午哪也沒去,只在燕華身邊呆着,燕華雖看不見,也感到了他的緊張,靜靜陪着他,兩人相依而坐。
事情在晚間有了轉機。
當天晚上,大家剛拿起筷子吃了兩口飯,小丫頭就急沖沖跑進來報訊:蘇少掌櫃,醒了!
一聽這話,所有人放下碗,心神不寧地看向王謝。王謝點頭:“別讓他移動,我馬上過去。把我的金針銀器也拿過去。”
一桌人都沒心思吃飯了,依次起身往後堂走,王謝看看燕華:“燕華……”
“燕華過去也幫不上忙,就在這裏等少爺。”燕華很自覺地笑笑。
“——抱歉。”王謝擁了他一下,因為燕華看不見他的表情動作,只有身體接觸,才能讓他将自己的一些感情,更好地傳遞過去。
東方管事走在最後,見到這一很不合規矩的動作,眉毛掀了掀。
王謝壓根不在意別人怎麽看,快步走向蘇文裔的房間。
進門,衆人環繞中,蘇文裔感激的目光已經飄了過來,見他走近,張口欲言,卻只發出了一些嘶嘶聲。
王謝點點頭:“你喉嚨沒問題,只是藥物和體虛,用不了一日便能說話。”在他身邊坐下,診脈,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脈象不錯,這個人的命沒問題,神智也沒問題,剩下的外傷對他而言更不是問題。
“我問話,你合一下眼睛表示‘對’,連着眨兩下表示‘不對’就行。”
蘇文裔眨了一下眼。
王謝用酒洗了金針,在他胸腹之間紮,一邊問:“這裏痛嗎?”“刺痛?”“鈍痛?”“這裏痛嗎?”……之後又将金針自上向下移:“感覺到針刺了麽?”“現在呢?”“現在?”“這裏有感覺嗎?”……再将金針從右肩頭刺到手臂直至肘,同樣的問題。
蘇文裔的神色,漸漸僵硬了,看見金針刺入皮肉而自己毫無感覺,他又不傻,自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兩道淚沿着眼角淌下來,喉嚨也發出微弱的嗚咽。周圍的人雖事先也得王謝說明,知道蘇文裔可能會癱瘓或半身不遂,可是看到床上人毫無知覺這情形,也忍不住落淚。
王謝皺眉:“都說過是暫時了,何必哭呢。”收了針,道:“蘇少掌櫃,你的情況還算不錯,這幾日先将氣血和骨頭養一養,經脈的破損雖然嚴重,又不是無可救藥,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日後只要你吃得了苦忍得了疼,至少像個平常人一樣絕對沒問題。”
蘇文裔聽了,眼中灰色陰霾消散許多,但似乎還有些不信。
王謝挑起一側唇角:“以為我在安慰你麽?你的命是我搶回來的,你後半輩子的好日子,我也能搶回來。”
此言,擲地有聲。
蘇文裔瞠然,不到片刻,露出了微笑。
他初次看到這麽胸有成竹而又凜然,甚至有些霸道的王謝,竟不知不覺有了一絲畏意,以及,信服。
側着頭,看見自己的愛妻紅着眼眶,待自己如親子的蘇掌櫃一家關切而擔憂的望着自己,蘇文裔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王謝贊許地點頭:“好,既然人醒了,日後治療也方便了。藥粥不能斷。”
蘇文裔尚未反應過來,一旁蘇氏趕忙道:“就在下午的時候,糯米藥粥喂過兩次。”
“接着喂,每個時辰喂小半碗。若覺得口渴,喝些鹽糖水,不可貪多,一次最多兩口。我再給你開些補血益氣健骨的藥,分內服外敷。現在你要做的,就是休養,少說話,少費神,少操心,積攢精力。一兩日內失聲頭痛尿血都有可能,不必驚慌。若是清理身體,使用的布巾必須煮過,并且最少要用一遍烈酒擦身。”
開了方子,講明用法,又講明後日上午會過來診視換藥,連同一長串注意事項也列出單子後,王謝在蘇掌櫃一家感激中,回到廳裏繼續用餐。這下衆人有盼頭,也就能吃進東西了,只除了江海——他留在蘇文裔床前,等着熬好粥喂病人。
王謝自然看得出蘇掌櫃一家着急跟死裏逃生的蘇文裔團聚——從吃飯速度上便看出來了,因此十分湊趣地用過飯就提出告辭。蘇掌櫃十分鄭重地一拱手,示意東方管事拿出薄薄幾張紙,在王謝眼前攤開。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些許黃白之物,謝少爺千萬不要推辭!日後文裔若能痊愈,另有致謝!”
王謝躬身收了,眼角一掃銀票上的數額,淡笑道:“卻之不恭,在下這個大夫,還是要靠銀子度日的,日後蘇少掌櫃有什麽不妥,只管來找我。”頓了頓,道,“若想做什麽生意,也可以找我,這些後話,待蘇掌櫃清淨時,我們再來商量。”
“生意?”蘇掌櫃一愣。
王謝嘆道:“在下只是覺得,商人重利,能重視家人勝過金銀的商人,實在是可以放心做生意。”
見蘇掌櫃怔忪神色,想是尚未将自己從神醫到生意人之間聯系起來,王謝笑而不語,攜燕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