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謝少爺的終身大事
王謝請大家在廳裏等着,自己和江海兩個人來到蘇文裔房中。看看床上的人,臉色比初醒時稍微好上那麽一點了,也能開口說話,便問問恢複情況,又命人按着頭一日的方法去熬煮藥布,拿來烈酒,自己診了脈,依然拿金針在他身上從下往上紮,又用手指輕輕按壓他胸腹問痛不痛,等白布煮好了拿來之後,拆開榆木板換藥。
大夫有一種常人不能的優勢,就是可以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寬衣解帶——當然,天朝繁榮昌盛,禮教之防不是很嚴,可是對女子還是要矜持一些,看看腿腳手臂沒什麽大問題,要是看胸看下身,就非年長相熟的醫者不可。蘇文裔是大老爺們,在陌生人前赤着身體也不是沒有過,在澡堂的時候大家都一絲不挂,沒什麽丢臉。
可是現在因為方便照料,他除了包紮的布帶外,身上沒穿衣物,對方穿着衣服他光着,對方坐着他躺着,蘇文裔就稍微有些尴尬。但王謝是幹什麽的,經手的病人單算小倌妓子何止千百,那叫一個閱人無數,目光清明不帶一絲邪意,讓蘇文裔覺得自己簡直胡思亂想。
蘇文裔也聽人說過自己病危時王謝的要求,對自己下命令盡早打造好金針一事,真是覺得萬分僥幸,本來他想金針早日完工,他可以跟王謝套套交情,結果反倒自己承了自己的情。再有王謝的表現,實在是可圈可點,尤其是不顧腌臜,親自吮吸自己口中髒污。大夫救死扶傷,能做到這個地步,才是切切實實一心為病人着想。現在蘇文裔完全相信王謝人品上佳,醫術一流,不由對自己剛剛的胡思亂想自我鞭撻一番。
這樣想着,蘇文裔再看王謝,通身氣度,舉止談吐,不但不似印象中那個行止誇張言語輕佻的人,連同齡人所鮮有的沉穩嚴肅、淡泊冷冽都占全了——他也是不知道王謝在行醫時,除了對燕華,對着別人都是按着前生的架勢來。所謂前生架勢,就是行醫時狂熱專注,腦子裏除了想着病人病症怎麽下手,其餘都是天邊浮雲,完全不必理會,“有敢阻撓者,殺無赦”的态度。
目前王謝在換藥,也算是在琢磨醫術,人就自動自發變得沉穩嚴肅淡泊冷冽,沉穩嚴肅是對病人和病症,淡泊冷冽是對阻撓幹擾他治病的人,那真叫“眼神如刀”。所以其實蘇文裔只是了解了一半的王謝,但只這一半就讓他從心底産生了佩服,随即對自己能否痊愈之事,更加有信心了。
王謝換藥的動作輕盈熟練,蘇文裔分神在心裏想東想西,有點子疼也忍得住。不出半個時辰就完事,王謝提筆寫了新藥方,無非滋補止疼一類,又寫了幾樣食物,将金針收起,道:“內腑有些起色,飲食上可以略微寬松些了,但是單子上的食物絕不可沾。房間保暖通風沒關系,然還是不要挪動他,至少一個月。我三日後一早過來複診。”
蘇家自是感激,派車送王謝到每日必去的藥鋪。
王四掌櫃不在,托洛大夫帶了話:“再有三天,東西齊備,醫藥館可否開張?掌櫃的看過黃歷了,正好三天後是二月二十八,五天後是三月初二,七天後是三月初四,這三個日子都不錯,可以正式開張。”
王謝轉到櫃臺後面翻黃歷,倆人定合約時都不在意這個,開張可必須要個好兆頭,自己信不信無所謂,這是要做給外人看的:“二月二十八……二月二十八宜開市、交易、立券、挂匾、納財,忌掃舍、捕捉、畋獵、破土、修墳……三月初二……三月初四……嗯,也挺好——差點忘記了,我答應三日後給蘇少掌櫃換藥,那麽三月初二怎樣?”
“掌櫃的也中意三月初二這日子,二十八怕太趕,初四又覺得有些晚,初二正好。師父有沒有要邀請的人?名字給徒弟,徒弟去寫請帖。”
“不是說不大肆操辦麽?”
“是,掌櫃的也只請幾個舊好以及街坊四鄰,不知師父想邀誰?”
王謝想想,蘇掌櫃和江海是可以一邀的,也寫了幾個街坊的名字,都是年紀較長,昨天看過他和裴小妹争執的。一轉念想起裴回……請還是不請?他不用特意打聽,也清楚既然裴回是興安醫館的人,背後關系就錯綜複雜了,以裴回單純的性子,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被人利用都不知道。昨天一見舊友,沖動之下表示出很大善意,希望沒給他帶來麻煩,這麽想來,還是……王謝在無意中起筆劃下的一橫三豎,四分之一個“裴”字上,用墨團了。他記得裴小妹臨走之前說過會在春城多待幾日,日後也是能碰上的吧。
裴回的針法是二十歲方練出來的,自己打擾了他,他還會有那一身功夫麽?
可是裴回在二十八歲就死了,如果沒有之前的識人不清,是不是也不會郁郁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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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裴回。
王謝心念急轉,忽然唇角微挑,穩下心神,在紙上寫了一個人:
——春城興安醫館館長,裴大夫。
“吓,師父要請他?”洛大夫看着王謝所列的名單,上面滿打滿算不足十人,裴大夫名字俨然在最後一位。
“他偌大年紀還曾經去蘇家邀我,在蘇少掌櫃沒醒時就認定我醫術不凡,眼力很是了得啊。另外,我昨天遇上這位老人家的族侄女了,從秋城過來的,小小年紀雖然莽撞,但心地還是好的,相貌……也是美麗啊。”王謝故意壓低了聲音,透出一絲絲暧昧。
“哦?”洛大夫不解,怎麽扯到裴大夫族侄女身上去了。
王謝知道這位洛大夫心眼并不通透,于是接着道:“裴小姐不過二八年紀,正是青春年少,如果尚未有婚約在身,我想,自己好歹也是個書香門第出身,她是醫道世家,我們兩個也算門當戶對。”
說得這麽明白了,洛大夫是過來人,看他表情怎能不知,想想這位謝少爺之前秦樓楚館慣了,春城沒人願把女兒嫁他,他也不打算婚配,才一直拖到今日尚未婚娶。只是他改過自新,想來也要收斂性子,正經打算成家立業,這“業”是剛剛起步,“家”就更沒有影兒了,如果真能鴛鴦齊飛,到不失為一件好事。
自以為猜中王謝心思的洛大夫,笑呵呵點頭,恐怕謝少爺是借這個機會,向裴大夫打聽人家有無婚約、是否可以提親的事,暗自決定這張請帖寫得更要端莊大方些。
王謝一見洛大夫的笑模樣,就曉得這位洛大夫想的是什麽,自己的目的也達到了,看看天色,拎藥去新館轉了轉巡視進度,而後回家。
燕華相當貼心,王謝昨日只說了下午回家針灸而已,今天在去廚下熬麻藥的時候,就看見竈上溫着一份飯。
從前根本不會在意,現在每一處細節都告訴他,燕華對他多麽體貼。
王謝也不吝啬自己的謝意和感動:“燕華真好,謝謝。”
“少爺,沒什麽。”
“家有燕華,如有一寶,嘿嘿,燕華就是我的寶。”
“少爺,您亂改俗語,‘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你歲數不是你我大麽。”
“……”
“別扭頭,歲數大知道疼人啊。來,今天可能會比昨天疼,你要随時告訴我。”
“燕華會的。”
“新館就要開業了,定在三月初二,燕華,去不去?”王謝一邊小心埋針一邊問。
“少爺想讓燕華去?”燕華猶豫,“到時候,新館會很熱鬧吧。”
王謝已經知道如何判斷燕華的真實意思,一般情況下,只要不是直接回答,燕華猶豫或者詢問,都表示他本心是想做某事但又怕給自己添麻煩,所以不能做。現在燕華心裏應該是很希望去的,這是自己的一件大事,燕華自不願錯過。但是熱鬧的地方對他而言不是什麽好去處,看不見實在太不方便了,不僅沒法應酬別人,還得顧着他,周圍聲音又嘈雜,往來紛亂,他沒法自處。
“三天內新館東西齊備,你先跟我過去,把裏裏外外熟悉了,有零碎物件覺得怎樣擺放順手,就幫我安置一下,順便幫我想想缺什麽物件,好不好?”
“好——疼……”聽到有事情要他做,燕華立刻應了,剛剛說了一個字,腦中就劇痛,不由叫出聲來。
“這裏比昨天疼,還是沒有昨天疼?”
“比昨天疼。”
“嗯,再過幾天就好……”
“就不會疼了?”
“不,你就習慣了。”
“少爺……”燕華無力地嘟囔。
“對了,我還沒跟你提過,想找個小厮。”王謝斟酌了一下,心想這事可得說清楚,不能讓燕華胡思亂想。
聞言,燕華身體微僵,忍着疼,露出虛弱的笑意:“少爺,燕華……這幾日做的不好,少爺是應該找個小厮了,但是燕華日後還是可以做活的……”
“別急別急,我沒說不要你。”王謝趕緊安撫,“我不過是想着新館需要一個人幫着打理,抓抓藥跑跑腿之類,所以打算找個小厮或者學徒。另外,也是照顧你。”
燕華臉色都白了:“燕華可以照顧好自己……”
“這雙手,需要打斷骨頭重續筋脈,你包着兩手怎麽照顧自己?”王謝解釋,“我是這樣想的,新館開張以後,我們白天就在新館呆着,沒有病人的時候,我陪你,再找一個人,替我看醫館配藥。有病人的時候,我去看診,那個人呢就陪你聊天。等你眼睛好了的時候,就随意看看書或者也幫我看着醫藥館。這樣安排你覺得如何?”
“那,給少爺添麻煩了。”
“不過,我在上午又想出了另一個主意。你聽我慢慢說。”王謝看見燕華又是一個皺眉咬唇,知他又疼了,可沒辦法,手下不能快也不能慢,這痛楚就得這麽受着,只能跟他聊聊天,分散一下他的注意。
“鼎新問我打算邀請那幾位客人參加新館開張,我寫了蘇家的名字,還有咱們的老街坊,李大伯他們幾個,最後請了裴大夫——記得麽,就是咱們在蘇家時,過來拜訪的那個老大夫。”
“嗯,他想聘請少爺去他的醫館。”
“我邀請他,其實是為了向他打聽昨天那位裴小姐,比如說多大年紀啊,喜歡什麽啊,具體什麽身份啊,是不是成家了啊等等之類。”
燕華聽着聽着,剛軟下來的身體再一次僵硬,緩緩地道:“少爺……年紀不小了,也該成家了。”
“燕華你果然聰明,我一說你就知道我的意思。洛大夫也是這麽以為的,我一開始說他都沒反應過來,還是我暗示兩邊門當戶對,他才琢磨過味兒來。”王謝很高興,但是沒忽略燕華瞬間的不自然。
“不知那裴小姐芳齡幾許……品貌如何?”
“十五六歲吧,人長得倒不錯,性子——你昨天出來晚了,她性子是挺急,不過心眼還是好的,挺想着濟世救人的。”
“燕華……恭喜少爺……”
笑着,眼淚從眼角細細流了出來。
突然在療傷的時候,提起成家的話,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還是……失态啊。
“很疼?”
“不,不疼……”燕華擠出笑容安慰。
“還說不疼,鼻子都堵了。”王謝嘴上不饒人,一伸手拿過旁邊濕潤的布巾,輕輕給他擦拭,繼續道,“我還沒說完呢。裴大夫被我這麽一問,肯定回去琢磨,但是你想,他是春城興安的館長,裴小姐是秋城興安的人,他們是同族,具體情況還不知,但也猜得出裴家醫道世家,實力雄厚,怎麽會輕易應允一個剛剛改過自新,什麽都沒有的窮小子?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慧眼識人,這位裴小姐還心高氣傲,認定我是庸醫呢,哪有痛快答應的。不管他是一口拒絕,還是拖延時間考慮,我到時候就尋個由頭,裝作惱羞成怒,和他翻臉。”
燕華愣住:“翻臉?”
“說他小瞧人,然後提出打賭,切磋醫術。”
“少爺不是不喜比試?”
“是不喜,不是不能。我會提出彩頭,這邊是我自己,輸了就聽他差遣,那邊也要出一個人,輸了就任我差遣。”
“難道少爺是要贏回裴小姐……這會不會有些冒犯……”
“他們肯定不會答應用裴小姐做彩頭,但是我就順勢提出,起碼要一個大夫。”
“要大夫?”
“就是昨天,裴小姐旁邊那個少年。”
“那個‘容翔’?”
“對,這才是我的目的,容翔現在不起眼,但是年輕,氣度好,看着雖然有些傻氣,可勝在單純,我覺得他在醫道上的成就不會差,人品也是不錯。嗯,相貌也不錯,眉清目秀的。”王謝最後一句沒有別的意思,他研究過,相貌好的人容易獲得別人好感,病人看着也能稍微減輕痛苦。
燕華的指甲,不自不覺摳進了掌心。
“少爺……看中他了?”
“沒錯,看中了。”
這“看中”二字有兩個含義,顯然兩人理解的完全不同。
燕華露出一個苦笑:“少爺不是……不喜歡……男風麽……”
王謝這時也很奇怪地道:“哎,明明昨天在這裏入針的時候,你不是覺得很痛麽,今天怎麽不痛了?燕華?燕華!”
額頭上的針,微微滲出一絲血痕,王謝急忙旋起了針,指頭按上針孔。
“……很疼。”燕華眉毛都要擰成結。
“都說過了不要忍着,真是吓着我了。再深一些,我都怕把你紮傻了。好些沒有?”
“……沒事了……謝謝少爺……”
就在聽到那句“看中”的時候,頭上的痛與心裏的痛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還好及時裝作鎮定。
“疼就要說啊。你剛剛問的什麽?”
燕華剛想開口說“沒什麽”,就聽王謝道,“我看中容翔,跟南風北風有什麽關系?你聽我說,容翔呢,出身很普通,但是知道上進,醫術很紮實,人又老實,我要過來放在醫館多省心啊,完全不用教就什麽都懂了,比什麽小厮學徒都好多了——你問我不喜歡南風……男風……哦,天——”抓過燕華的手,掌心血肉模糊。
後知後覺的王大夫兼王大少一拍腦門,燕華不對勁絕對不是因為頭疼,這是又揭了舊傷。
因金針需要用酒浸,手邊就有烈酒,王謝倒了一些打濕布巾:“你手破了,我用酒擦一下。”
擦過了手,繼續下針,然後灸艾。
“燕華。老實說,這是什麽時候抓傷的?在我倆說些什麽的時候傷的?”
“沒……” 燕華聲音微弱。
“你啊,是不是又想岔了?”
“少爺……”
“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麽事,無論将來會發生什麽事,你都是我的家人,我不會疏遠,不會離開。我立過誓,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這樣過一輩子,對不對?”
“……少爺,話雖這麽說,總該結婚生子,傳宗接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