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收留

不一時,蘇掌櫃回轉:“重芳,這人還是勞煩你先給治治罷,等治好了再做打算如何?”

“掌櫃的高義。”王謝拱了拱手。

蘇掌櫃改了口氣,很明顯是劉長業的功勞,王謝暗忖,看來劉長業也認出來了,這截斷雙臂的刑罰出處非同一般,招惹不得,送官是怕裏正惹麻煩上身。江湖事江湖了,他倒是為裏正考慮周全,看那兩人相貌又有三四分相似,應該是親戚無疑。

王謝對于劉長業将包袱甩給蘇家,沒有什麽想法,有人要他治,他就動手。他是靠醫術吃飯的大夫,還是心偏到沒邊兒的大夫,因此別跟他說什麽醫德高尚救死扶傷之類,況且這是蘇掌櫃家事,跟他沒有半個銅板的關系。不過蘇文裔的安全……暗中取那人性命的法子不是沒有,王謝轉眼就能說出二十幾種,可是若連累到蘇家,豈不是累贅?所幸他知道些規矩,那麽……真不想涉入糾紛,可是不由他不涉,既然擺脫不開,那就只有迎難而上。

王謝把話挑明了說:“不過掌櫃的,這個人我倒是能治,可是您得想好了,治好了以後怎麽辦,或者要我治到什麽程度?比如說他的經脈亂了,但不是不能接續,雖然沒有雙臂,至少撿回一兩成功夫不在話下。”

“這……”蘇掌櫃果然又為了難,留下吧是個隐患,送走吧又怕出事,進退兩難。

王謝趁機道:“不若讓此人發個誓,再請裏正和這位劉師傅做個見證?日後也好說道。”

劉長業深深看了王謝一眼,王謝俨然是站在蘇家這一邊,一見他目光掃過,微微一笑,也請他和自己私下聊聊。

片刻後兩人并肩出來,劉長業已然卸下了那一分倨傲,說話親切多了。

王謝徑直走到那人身前,道:“你的手臂耽擱的時間太長,确實保不住,我只能盡力留長殘端,疏通筋脈,讓日後不落下太多毛病,”王謝看着那人的雙眼,平靜地道,“江湖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既然做了,也應該料到自己有這麽一天。其實,這樣也未嘗不是一樁幸事,至少你能像平常人一樣,安安穩穩活完下半輩子。”

那人也很識時務,點點頭,做了個“多謝”的口型。

“那好,掌櫃的,我就借這裏一個小厮,以及床和火爐用用。”

“重芳要怎麽醫治?”

“把壞死的骨肉剪除,盡量接續經脈。”王謝道,“他的內功被廢,但是身體底子還好,等手臂的傷收口,能算半個勞力——掌櫃的不必這麽驚訝地看我,就算是四肢全無的人也有自己的活路。”

後半截話是對着大夥兒說的,但地上的人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王謝取了剪刀将捆着那人雙腿的繩子剪斷,揉了揉腿上筋脈,問:“能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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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彎曲身體試了試,在地上掙了幾下,終于半跪起來,但也只限于半跪,站不住。

“先給他洗洗吧。”

等到把人洗幹淨往榻上一擺,看年紀不超過三十五歲,五官生得頗端正,身量也甚是英偉——嗯,同樣頗沉重。

王謝拿了一塊布巾,道:“你咬着這個,我少上一些麻藥,雖然現在痛苦,可是日後對你有好處。同樣,我把你捆起來也是防你掙紮。”

那人聽話地張開嘴咬住。

王謝拿了一把怪模樣的鉗子,背厚刃薄把手粗大,這是他所有工具中最大的一件,淡淡打個招呼:“忍着。”說罷,一鉗鉗剪下了死肉。

等他将兩段殘肢創口處理完畢縫合包紮後,那人早已疼昏了。

王謝又留下一張方子,這才告辭離開。

“燕華,今天在蘇家畫圖樣的事,我是無心的。”回到康安醫館,早過了平時針灸時間,王謝一邊熟練地下針,一邊提起,“只是為了生意,你不要介意。”

“燕華明白。”

“胡小姐還沒過來時,你在一旁也聽到了,我猜測景秀樓上頭有些背景。”王謝道,“前天的老人突然過來劫我,還有賭鬼傷了容翔,這兩件事讓我很擔心,我們現在稍微有了點資本,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必須有些能自保的本領,不然我怕護不住你。”

“所以,當時少爺是想搭上景秀樓身後的線?”

“至少沾上些關系。怪我心太急了,在一切都剛剛起步,事情發展得比想象快得多。”王謝很是懊惱,“燕華,我是不是太招搖了?”

“少爺如果想招搖,早就直接出去和那位喬小姐談生意了,也會主動跟胡小姐搭話,而不是一直默默旁聽。”燕華想想,道,“容翔的事,本就是意外。既然少爺做了大夫,早晚會對上各色人等,多方交好總是有益無害。說句不入耳的,這不是可以狐假虎威麽。”說着,露出一個促狹的笑。

“沒錯啊,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借勢而已。” 王謝相當清楚,燕華有頭腦且聰明,他喜歡看燕華漸漸褪去膽怯,表達想法,“不過這筆生意沒有做成,反而因着給那人治傷,耽誤了時間,你也別介意。”

“少爺哪裏話,那人也是一條性命,燕華這邊不急,就不必每天占着少爺大半時間了,少爺主要忙活外頭的事就好。燕華聽得出,少爺在一直奔波,很累。”

“第一給你療傷,第二才是賺錢,這個輕重的順序不能亂,如果不是為了咱們倆日後的安穩日子,我才懶得奔波。燕華,可能——你會覺得我比較心狠,不計較別人死活……”王謝遲疑了一下,道,“好罷,我承認,我本就不是個寬厚的人,在外面時時都在計較……”

燕華如何聽不出王謝鑽了牛角尖,忙轉了話題:“少爺,燕華縱然再愚鈍,也知道內外親疏有別。燕華也想起一事,少爺将家當全部交給燕華,不太妥當。少爺信任燕華,燕華很感動,可是少爺在外,有事都是少爺出面,無論是應酬還是簽合約,或者采買,都少不了用到銀子的時候。這些家當,只留給燕華一少部分,日常管家足矣。”

“唔……不如,你與我二一添作五,合股吧?”

“這怎麽使得?”燕華大驚,每人一半的合股,表示他與王謝兩人是對等的。

“這樣我比較安心,你想,狡兔三窟對不對?如果萬一出了些什麽事,我這邊沒銀子了,你不是還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王謝知道一擡出對自己有好處的事,燕華必然答應。

果然就見燕華遲疑一下,應允了。

王謝才輕松笑道:“好燕華。”說着拉了拉燕華的手,燕華輕輕回握。

“還有今天在蘇家診治的那個人,他一定一是江湖人,你想聽江湖轶事麽,還是晚上講給你?”

“少爺,前面似乎有動靜。”燕華的耳力一向比較敏銳。

“我去看看,你莫要動了面上的針。”

“燕華曉得。”

王謝到前頭去,一看竟是他幾天前給下過診治的那幾個人,其中之一便是夜來發熱,沒有他的藥丸可能喪命的漢子,今天和夥伴們提着兩只肥雞,一串臘肉,并鼓鼓囊囊的紅布包着銅錢,過來道謝救命之恩。

“謝少爺,咱們幾個老早就應該過來了,就是這兩天活緊,工頭不放人,才耽誤到今天。這點子謝禮您可得收下,不是您的藥,俺小命沒準就交代了。”漢子說話很是爽快。

王謝微笑接過:“這倒不用客氣,看你身體健壯,沒病沒災的就好。”

“那是那是……”漢子嘿嘿笑了兩聲,“謝少爺啊,您收不收徒弟?”

王謝稍微一愣。

目光所及,來的那幾人裏,有一雙小細腿兒,幹淨的褲管打着補丁,穿着半新不舊的布鞋,上半身藏在一個人身後看不到。

原來沒人看得起的謝少爺,自從救了蘇文裔,又贏了興安醫館以後,已經有人想親近沾光了。王謝對此并沒有感嘆世态炎涼,畢竟人之天性就是趨利避害捧高踩低,這點小事他還不放在心上,想想自己家裏确實缺個人手,又看看那雙小細腿兒,便笑道:“怎麽,有孩子想做我學徒?”

“就是我一個侄子,柱子。”漢子的夥伴之一,一把将少年拽出來,“這孩子今年十二歲,他媽前年病死了,他爸又娶了個婆娘,一年前給他生了個弟弟,家裏容不下,所以送到我這裏……您看他這小身板,我天天上工幹的力氣活他幹不了,沒法帶着,留他在家吧,又養不起,所以想着給他找個出路,給您當徒弟中不中?您看看他,可機靈了,平常家務事都能幹,要不是我那婆娘……咳,您就收了吧。”

小柱子這孩子個頭倒是不矮,手長腳長,只是小身板實在單薄得緊,長得細眉細眼,削頰薄唇,臉色有點青白,一看就是營養不良,此刻雙眼不敢看人,緊緊盯着桌案上的茶具,一眨不眨,抿着嘴唇,面龐都僵硬了。王謝打量着他,兩根手指頭敲敲桌案,笑道:“我暫時沒有收徒的打算。”

“不收徒?那、那也沒關系,就讓他給您跑個腿,端茶倒水,只要有口吃的有個地方睡覺就行。”那夥伴連忙說。

王謝道:“我這裏不收,也可以去別家醫館,何必在我這裏?”

夥伴暗暗着急,趕緊推了一把小孩,小柱子往前一個踉跄就跪下了:“謝少爺,”——他說話微帶着地方口音,一聽便知不是春城人——“謝少爺是有大本事的,我要學能耐,就算再吃苦都不怕。我娘就是身體不好才殁了的,她發病的時候,咳得腰都要斷了,吐得滿床都是血,就是那樣,她還拖着身子操持家務,臨死的頭一天,還強撐着給我縫衣裳。您就當可憐我,賞我一口飯,讓我學會了能耐,讓別人的孩子不至于跟我一樣沒了娘。”說着話,眼淚就慢慢落下來了。

王謝沉吟道:“你伸手給我。”

小柱子伸出了右手。

“左手。”王謝糾正。

小柱子稍微有些遲疑地,擡起左手。

左手上無名指和小指,都缺了一截。

“怎麽弄的?”

“被菜刀砍的。”小柱子想縮手,無奈王謝抓着他的手腕,“我後媽生弟弟時,她砍的。因為我做飯鹽放多了,她要我長記性。”

“知道了。我确實沒打算收徒,你另找人家吧。”

“不,我不走。謝少爺是春城醫術最好的,您就留下我吧。”小柱子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紅了。

王謝擡眼掃視面前站着的幾個人,笑問:“怎麽,還打算強買強賣?”

那漢子見王謝有些變臉,連忙擺手:“不不,既然謝少爺相不中,我們再給他想別的辦法。”

漢子的夥伴臉上讷讷的,很是為難地懇求:“謝少爺,您就通融通融吧,這孩子實在沒處可去,一心想跟着您學醫,你就拿他當個小厮也是好的,他聰明,不會給您添麻煩。”

王謝只是搖頭,似笑非笑:“他沒處可去是他的事,跟我沒有關系,我說不收徒便不收。”

“謝少爺,求求您,可憐可憐這孩子吧。”那夥伴一聽王謝堅持,雙膝一軟也跪下了。

王謝起身,并不受禮,道:“抱歉,我還有事,失陪。”

進了後邊的單間,王謝一面給燕華收針,一面講:“聽到前面動靜了麽?有人帶了個孩子來,問我收不收徒,我沒答應。”

“燕華隐隐綽綽聽到兩句。”

“我之前是想,用容翔就夠了,容翔出了意外,我确實有心雇一個人或者收一個學徒。”王謝灸着艾絨,道,“只是還沒遇上稱心的。”

“外面那孩子資質不好?”

“這倒不是,就算資質平平,也能成為良醫。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他不說實話。”王謝道,“最多算是小厮吧。我敲打敲打他,讓他給咱們幫把手。還有,這兩日可能會有變故,你要小心些,別離我太遠。”

燕華微微一笑:“少爺從來沒有離燕華太遠。”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容翔不是就受了無妄之災麽?這包麻藥給你,藏在袖子裏,遇上什麽不妥,就閉住呼吸抓破紙包往外灑。”王謝将一個小小藥包交給燕華,“這個圓底大肚瓶子,平時也要揣在懷裏,裏面的藥粉是止血的。這個魚形小瓶子,裏面只有六顆丸藥,重傷吊命的,也有一般解毒功效,一次一丸,六個時辰服一次。最穩妥的是一樣毒藥一種解法,一丸藥可解百種毒的藥材,在鋪子裏配不出來,所以只能暫時作罷,用吊命藥丸暫時阻延毒發時間。”

燕華摸着兩個瓶子,擔憂地道:“少爺,莫非我們惹上了麻煩?”

“沒有,不過有備無患。我們遇到的江湖人也有幾個了,日後沒準會更多。我還有一身醫術可取,經驗眼光都在,手段多得很,不會吃虧。只不過擔心一件事——燕華,我對你的重視,這幾日大家都看在眼裏,日後若是有人打算用你要挾我,對你不利,我給你的藥粉又沒有建功,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想法自保,不要管我。無論是何種要挾,只要保證你平安,随便答應沒關系,我自有辦法化解。明白嗎?記住保命是第一位的,千萬不要為此傷了自己。”

“少爺……”

看到燕華沉重的表情,王謝又笑道:“別擔心,我明哲保身,這種事基本不會遇上,這麽說不過是讓你心裏有個數。”他輕聲道,“天災人禍,有的人一輩子都遇不上一次,但如果萬一遇上了而沒有準備,一輩子也就沒了。燕華,我們還得好好過完後半輩子,是不是?”

“嗯。”

“再躺躺麽?”

“好。”

王謝這才緩步走回前堂。

這麽長的功夫,那群人已經離開,只有小柱子還在地上,垂着頭跪着。

“一直跪着沒起來?”王謝站在小柱子面前,抖抖袖子,問。

“嗯。”小柱子輕輕應了一聲。

王謝嗤笑道:“當真沒動過?”

“沒……沒有。”

“你回去吧,告訴派你來的人,這裏沒什麽值得打聽的。”

——“什麽?”

小柱子一驚非同小可,連忙道:“沒有人派我來,我只是想求謝少爺收我為徒啊。”

王謝嘆口氣:“別裝了。我沒空詐你。你願意留也行,一天一兩銀子,食宿自己料理,平時跑腿傳話端茶倒水,別弄壞我的東西。”

“謝少爺,我不懂你說什麽。”小柱子僵硬地道。

“唉,何必撕破臉呢。”王謝道,“你編排別的,我也就信了,是什麽。”

“我哪裏有編排?我娘确實因為咯血之症而亡。”

“我若指出你的疏漏,你可願意交待實話?”

“我……”小柱子神色忽然一變,身體慢慢倒在了地上,“你、你給我下了藥?”

王謝微笑道:“你若是普通孩子,現在只會嚷嚷着頭暈無力,怎麽會想到下藥?”

“你——”

“就在我剛才抖袖子的時候。”

“你是如何知道的?”小柱子終于不裝了,“謝少爺好眼力,好心計。”

“還是那句話,在我面前編排病情,不是班門弄斧麽。”王謝道,“從你斷指上看出來的。”

“斷指?”

“兩截斷指雖然創面收口時間差不多,但也不是同時斬斷的,而且小指是別人斬的,無名指是你自己斬的,痕跡不一樣,處理斷面的方法不一樣,這點眼力我自信還是有的。”王謝道,“下面該你答我的話了,你來這裏想幹什麽?”

“目的不能說,只能告訴你我們沒打算害你性命。”小柱子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

王謝失笑:“那好,你現在打算不打算交銀子呢?”

“啊?你還敢留我?”

“來路不明是不敢留,現在知道了,也無所謂。再說,我們可有深仇大恨?暫時沒有沖突,留你做事也無妨。”

“你——如何知道我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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