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蒺藜

“依然是斷指。”王謝道,“你們的規矩,不是要自斷指節麽。我猜猜……你因為一些事,可能不是什麽好事,被別人砍斷了小手指,之後不久,出于自願或者強迫——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加入了某個組織,自己斷指表忠心。起初我還猜測這次行動不是你私自的舉動,但是剛剛帶你來的那人盡管在遮掩,他左手小指也缺了一截,我就想是你上面派遣你,潛到我身邊。我這人是個沒背景的纨绔,又是個新出名的大夫,沒得罪過什麽人,所以你要探明的就是我的醫術師承,看看有沒有利用價值,或者從我這裏拿到一些靈藥藥方,而只有作了我的學徒,才方便做這些事。”

“你究竟是什麽人?”随着王謝娓娓道來,小柱子神色愈發的驚訝。

“嗯……你猜?”王謝笑笑,“我忘記你沒力氣掏銀子了,先代勞一二。”走上前,跟翻找雷金雷老頭時候一樣,目的明确,手法娴熟,在小柱子鞋幫、褲管補丁、腰帶襯裏,翻出零零碎碎銀子和銀票一共四兩之多。

王謝笑眯眯把銀錢放在桌上:“看不出你挺有錢啊,來,喝口茶,把這丸藥吃了就能動了。你在這裏可以留四天。”

小柱子含着藥,将他遞到自己嘴邊的茶水喝下去,強自冷笑:“你就不怕我報複?”

“當然不怕。”王謝笑容不變,“茶水裏也加了作料,你絕對嘗不出來。”

“你詐我?”

“你腦子不清醒了麽?你們不招惹我,我會在你身上浪費藥材?我沒有無聊到那地步。”王謝肅了臉色,“按你的想法,就算你把我家翻個底兒掉,我也得低聲下氣伺候着?你也是苦過來的,別人欺負了你,你就忍氣吞聲任他欺負了去不成?況且我一沒殺你,二沒辱罵你,還好心好意幫你完成任務,留你在身邊呆着。一個懷着目的的陌生人在身邊,我就不能想法子先自保?別跟我講什麽信義,你真對我有信義就不會說謊求我收留,真有信義就不會剛剛趁我不在四處查探偷聽。”

“你怎知我有過動作?”

“門簾。我走的時候留意了一下,故意露了縫隙。有心算無心,你沒有注意到而已。”王謝道,“言盡于此,你還有時間,自己掂量。”

“你給我喝的什麽藥?”力氣恢複的小柱子一把拉住了王謝。

王謝笑吟吟地,用方才小柱子的話回答:“不能說,只能告訴你我沒打算害你性命。”

“你……”小柱子眼睛一轉,也換上了笑臉,“師父,有什麽事情徒兒能效勞的?”

“我可不需要你改投到門下,照常稱呼便可,橫豎你也不是真想學。你就看着點大門,有人過來招呼我一聲。”

“你不怕我弄得天翻地覆?”

“你試試看。”王謝拿了茶壺往後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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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少爺,最後一問,你當真知道我的來路?”

“蒺藜。”王謝腳步不停,掀開了門簾。

小柱子身體一震,立刻躬身道:“謝少爺慢走。”

“小狐貍聽話。”聲音消失在簾後。

小柱子看着桌上散着的,從自己身上搜羅來的銀子,想了想,連動都沒敢動——天知道王謝是不是在上頭又撒了什麽東西。

王謝去倒殘茶的時候,才微不可查地露出一個滿意微笑。

他哪來得及往茶水裏擱東西,不過随口一說而已。就連上次,給雷金雷老頭用的那枚見血即溶的藥丸,也不過是故弄玄虛,看着吓人罷了。自己所占的,是事先用真本事震懾住對方,之後即使全都是假的,在自己的有心引導下,對方也會信以為真。

當然,這虛實相間、真真假假的手段,也算他延續六十年的惡趣味,只不過他絕對不會說出來。

“燕華,我暫時收了這個小跟班了,一會你兩個認識認識,他是有主的,我們先使喚他幾天。剩下的,燕華自己打探如何?”

小柱子在前頭沒呆多久,就見門簾一挑,王謝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前一後走過來,那個人又瞎又跛,臉上很多印子,雙手扭曲,看着很是吓人,不由往後退了一步,随後趕緊露出笑容來:“謝少爺好。”

王謝眉毛挑了挑,把小柱子的抗拒收在眼裏。

“燕華,這位在你面前的,叫作小柱子,目前暫時是小厮,在咱家呆一陣。小柱子,這位你稱他華公子。”王謝介紹,并不松開拉着燕華的手。

“華公子好。”小柱子的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了轉,“小的就是小柱子給華公子見禮。”

燕華微笑點頭:“小柱子。”在稱呼上,王謝堅持了很久,如今他也不那麽抗拒了——王謝連改籍都給他打算好了,他為什麽還要矯情?

王謝又道:“小柱子,在我這裏沒有太多規矩,不過一點,”——指着燕華道,“燕華的話就是我的話,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這句話可就很有份量了,燕華微微有些局促,便覺得王謝緊了緊自己的手,不知他還有什麽安排,是以沒有推辭。

小柱子口中應着“是”,心裏想,原來謝少爺心疼這個人,不知對方有什麽長處。

王謝見小柱子并不十分上心的表情,敲打了一句:“小柱子,如果你半點照顧不周,信不信我……”眼珠一轉,“讓你永遠失信于人?”

這個威脅比要人性命還狠,蒺藜是買賣消息的組織,如果小柱子傳了假消息,自然上面不會再用他,而看小柱子斷指痕跡,估計不過進入蒺藜一兩年而已。

小柱子才收斂了,規規矩矩站好:“遵命——謝少爺還有什麽需要小柱子注意的,請示下。”

“我家裏還有位年輕的大夫,裴回裴先生,我這邊用不到你的時候,你就給他幫忙好了。”

“是。”

“小柱子,會做飯麽?”

“會一點。”

“那收拾走吧,一會你做飯。”

——這句話并沒有實現。

等三個人回到家一看,吊着一只胳膊的裴回已經做好了四菜一湯。

“燕華大哥,重芳大哥,你們回來啦?這位是……”

“他叫小柱子,暫時充當雜役小厮,這就是裴先生,或者你稱呼他裴公子。”

裴回吓了一跳:“重芳大哥,這我可當不起。”

“你是大夫,就叫一聲先生并不為過——今天是頭一天,怎麽樣?估計幾時完工?”

“很順利,宋工頭說最多一個月,要是加些人力,用不了二十天。”

“那就越快越好,也省得誤了你的正事。”

“正事?”

“你可是我贏來的小先生,指望你在醫館坐鎮啊。”如今只要認識裴回的人,都半正經半開玩笑叫他“謝少爺贏回來的小先生”,王謝便拿這句話打趣。

三個人吃過飯,王謝叫小柱子過來收拾碗筷,感嘆:“有人幹活就是好啊。”

他和燕華兩個人,雖說現在事事親力親為,但之前都是經過排場、有下人伺候的,是以非常習慣。裴回就有些束手束腳:“重芳大哥,小柱子這麽小,是學徒嗎?”

“不是。”

“那他睡在哪裏?”

王謝沒怎麽想便道:“就在你外屋的榻上吧——容翔,你可不要太勤快,搶了他的活計。”

“好的。”

“還有。”王謝一眼瞥到正要進門的小柱子,對着裴回使個眼色,道,“我在他身上下了一些藥,平日對身體無害,不用去管它,你可以給他做調理,權當練手。”

“明白了。”

夜間,依然兩人同床。

王謝默默梳理今日經歷,自己一句話就讓燕華擔心起來,因此這些事他不想統統告訴燕華,而要篩選一部分可以出口的才行。

“景秀樓”是武林中“繁露山莊”産業之一,“繁露山莊”百年屹立不倒,跟皇家有些關聯,連名號都是源自董仲舒《春秋繁露》,取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之意,是天朝在江湖上安插的暗樁,監管武林,也在暗中收斂財物以為運作,以及挑選根骨好的良材美玉為國效力,沒必要得罪,更得罪不起。

那個斷臂人,如果沒猜錯,來自于“白虎莊”,一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地方。要“消災”的法子有很多,不一定是暗殺,有的主顧要殺出氣勢,有的旨在折磨打擊,“白虎莊”裏手段一應俱全。而且“白虎莊”規矩不少,其中一項就是“廢去武功、自斷雙臂、割舌後逐出門庭”,一是保密防範之用,二是震懾。只從斷臂上,起初王謝還不能确定,後來感覺到斷臂人所遭受的內力功法,才敢下斷言。“白虎莊”只要逐出門庭,就是說此間恩怨了了,加之不會無利出手,蘇家,其實還是安全的。

劉文業,這個人不過是“銀刀門”外圍弟子,不足為慮。

而“蒺藜”這個組織現在就已經存在了啊,雖然名聲不顯,但是再過不到二十年,就搖身一變,成為江湖最大的消息販子,也沒必要結下梁子。他記得斷指之人都是“蒺藜”的元老,不想小柱子才十幾歲就是元老——不,不對,他和“蒺藜”正面接觸,應該是二十年後,那時“蒺藜”早就不使用如此明顯的标記了,所以凡是斷指,必定至少在“蒺藜”中辦事二十幾年。不知道小柱子大名叫什麽,是不是元老之一……能和“蒺藜”搭上線的話,倒是省了自己許多事。

這些林林總總、上了年頭的回憶,王謝一點點收攏,努力回想它們有沒有糾葛,最近會不會有紛争,他有些無奈,當年自己胡天胡地什麽都不理會,實在記不起來這幾年有什麽大事發生。加之現在又與以前不同,他不再是纨绔,成了一個剛剛在春城有了點小名氣的大夫,想着治好燕華安穩過日子而已。

還是……沉不住氣招搖了啊。王謝暗嘆,随即又抖擻精神,好歹自己活過兩輩子的人,雖然今世與前生不同,但一身醫術,半生經歷,加上對武林各派的了解,還護不住自己和燕華麽?日子長得很,他要和燕華過得好好的。

想了半晌,倦意過去了,有些睡不着,扭頭望向身側的人,幔帳裏雖然黑暗一片,但久了也能影影綽綽看個影子,燕華側卧而眠,睡姿較之以前舒展多了,不過依然露出一只手,壓在自己被角上,若不是用眼睛看,自己完全感覺不到。

王謝不由失笑,就要把他的手塞回去,誰知自己一有動作,燕華便迷迷糊糊擡了頭,問:“……少爺?有事?”那只手往回縮了縮又停住動作。

“你睡覺不老實。”王謝幹脆翻了個身,兩只手齊上給燕華的手搓暖和了,忽然失笑,“我才想起來,今天容翔問我小柱子睡哪裏,我讓他倆裏外間分睡,咱們住一屋時,我竟從來沒想過要和你裏外間分睡。”

燕華一僵,還沒容得開口,便聽王謝又道:“還好沒有分睡,你這樣的睡姿我還怕夜間受冷呢。”

燕華控制不住地,臉上發燒,想着黑暗裏沒人瞧見,嘴角上挑偷笑。他告訴自己可以知足了,不過還是貪心,總想着離少爺近一點再近一點,結果手就這麽伸過去了。

誰知王謝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一時發覺脈象重重跳了一下,再加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人的感覺較白日敏銳,燕華呼吸間有個短短的停頓,王謝拿不準對方出于什麽原因氣息不穩,便眯起眼睛認真觀察他的表情。

——這個笑容安心而滿足,還帶了那麽一絲絲……狡黠。

燕華不是不高興,也不是身體不舒服,那麽王謝就放心了,把手給他塞回被子裏,又掖了掖:“睡吧。”

“嗯。”

也別說,家裏多一個小柱子跑前跑後,王謝的日子過得就輕松多了,他本來就恨不得不離燕華一步,現在幾乎粘成了一個人。只要沒人求醫買藥,那麽燕華給花澆水,他跟着;燕華聽見叫賣聲過去買點青菜,他跟着;燕華打掃屋子,他跟着。

他這跟法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寵人,恨不得事事自己包攬下來,被寵的那個只要安坐享福。王謝寵燕華,萬萬不敢這樣,燕華有些自卑,一天到晚不做事,會覺得自己沒用拖累了人,況且他本身也不是嬌花,幹點什麽反而覺得更舒服。所以王謝并不攔着他幹活,只不過幹的活計要适度,重物不許拎,冷水不許碰之類。他忙不過來,就讓小柱子代勞。

其實王謝并不介意在治眼的同時,将燕華的骨頭筋脈一并弄好。但凡是個其他随便什麽人,王謝二話不說放一起治了就治了。不過一涉及到燕華,那就是小心又小心,謹慎又謹慎,猶豫又猶豫。他覺得,燕華還看不見東西,如果再敲斷腿骨重新接續,人就要躺床上幾個月,兩只手接骨續筋也是不能動彈半分,是不是太不方便?會不會很難受?況且現在家裏翻修,每日裏喧嘩聲亂糟糟的,醫館又不适合久居,燕華待哪裏?裴回還吊着胳膊不适合打下手,王謝不敢冒險。

心裏另一個聲音問:“難道你不曉得長痛不如短痛麽?”

王謝自己回答:“知道,但是舍不得,一定要用最穩妥最保險的法子。”

他也跟燕華說過,燕華想了想,先詢問的不是自己起居方不方便,而是哪種方式複明得更快些,他說是單獨治療,燕華幾乎立刻同意全力治眼睛。

王謝又去買了幾只狗,丢給裴回。并且毫不客氣地使喚小柱子,問他能不能聯系到商人,買些活猴。小柱子好奇,詢問用途,王謝回答那是藥材。另外,王謝還向小柱子詢問,是否可以與“蒺藜”接觸,他想尋找兩個人的下落。小柱子隔日告訴他,消息收到,此事過幾天,有專人和他聯系。王謝喃喃了一句:“過幾天聯系?這效率也不是很高啊。”氣得小柱子跟他辯解:“過幾天聯系是重視你,一般人才用不着這麽麻煩!”

對于小柱子而言,他的目的打從一開始便被王謝揭穿,不情不願做小厮,到也沒受到什麽刁難,不過他只佩服王謝一人,對于裴回和燕華,則視為打探消息的來源。

王謝讓他跟着燕華,他不過是想從燕華嘴裏掏出些話,才過去搭讪。在他印象裏,殘廢有兩種命,一種是好吃好喝,無所事事讓別人養着等死,一種是愁吃愁喝,怨天怨地成天罵大街——前者印象來自于一家富戶供養的“大仙兒”,後者來自于自家大雜院裏為了生計不得不上街拉胡琴求乞的藝人。小柱子眼界窄,見王謝處處留意關照燕華,自然就把燕華歸為前一類好命,心裏總有點子看不慣、虛與委蛇的味道。

首次小柱子單獨和燕華相處,是在醫館後堂。每日他在大堂候着,看見有人來,立刻到後面喚王謝。

王謝出去給人開方子拿藥,小柱子看着燕華把桌上殘棋一枚枚收攏,于是湊過去幫把手:“華公子,這些小事,不如讓小的來做就好——”不等答話,就伸手過去抓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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