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
我手上提着幾大袋子的東西,艱難地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來,這房子我常來,做這些也算輕車熟路,他從家裏搬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他父親貌似還沒松口,倒是李貅很難得地用惡狠狠的語氣跟我問起他,大概是在成都消息不靈,聽了別人那些說他過得十分凄慘的傳聞,怕回來沒人陪他打架了。
玄關是暗的,我用手肘按亮了燈,地上散落着不少東西,我找拖鞋的時候,發現地上有一件外套。
他習慣把冷氣打得很低,這房子是中央空調,客廳冷得我腳面都覺得涼飕飕的,我往廚房走過去,準備先把東西放到冰箱。
事實上,我應該注意到的。
可惜手上東西太多了。
看到那個女生的時候,我正回想着有什麽東西沒買,所以被她吓了一跳。
她直接被我吓得尖叫起來。
廚房開着燈,她只穿了一件白襯衫,大概是他的,下擺只到臀部附近,光着兩條修長的腿,長發,睡得亂了,一張小臉,漂亮的大眼睛,清純校花款,倒不是他一貫的口味。
我連忙轉過了身。
“不好意思……”我低聲道歉。
“沒……沒關系……”女生被吓得可憐,聲音也弱弱的:“你是他朋友吧,我和他剛認識……”
“客房有準備女士的衣服,是全新的。”我提醒她:“就在主卧隔壁。”
主卧就是你們倆昨晚過夜的地方。
雖然說偶爾沙發或者起居室也不是沒可能,但是基于他對睡眠舒适的執念,應該是睡在主卧的。
“哦,好,好。”女生驚慌失措地答應,不知道從地上撿起一件什麽,擋在腿上,整個人像受驚的小鹿,輕盈地跳着去了客卧拿衣服。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過類似情景,但是也算不上什麽讓人心曠神怡的好事。我站在廚房,把買來的食物一件件放進冰箱裏,等到切好了皮蛋和瘦肉,聽見門口傳來一聲關門的聲音,知道那女生已經走了。
我洗了手,朝卧室走過去。
客廳光暗,我把落地窗前的窗簾全拉開,才發現地毯上散落着不少衣服,多半是他的,那女生的應該都被拿走了,只剩一條淺藍色的半身裙,大概是慌亂之間忘了。
我把他的衣服都撿起來,看來并非是夜店之類的地方認識的,衣服很正常,一件白T恤,牛仔褲,昨晚下過雨,穿了件黑色的棒球外套,一直撿到卧室門口,卧室門沒關嚴,冷氣透出來,像冰雪世界的入口。
我打開門,昏暗卧室裏,寬大雙人床被子堆成了山丘,隐約可以看見埋在其中的光裸的背部曲線,窗簾縫隙裏透出一線光,照見空氣中飛揚的微塵,借着這點光,可以看見他埋在枕頭裏的側臉,亂蓬蓬的頭發。天生的優美輪廓,放在哪裏,氣氛都會變得旖旎起來。
我打開了燈。
房間裏驟然亮起來,床上那團“不明物體”嘟囔了一下,翻了個身,露出結實的胸膛和腰,他家是軍人世家,從小學格鬥,腰上稍一動作,就可以看見結實卻并不誇張的腹肌。再往下的部位連着小腹被蓋在被子裏,他弓起一條腿,用手臂擋住刺眼的燈光。
“唔……好亮……”他抱怨,秀氣的嘴唇不開心地抿着,明明前兩天才打得葉家的幾個子侄骨折腦震蕩進了醫院,做這樣的動作卻一點不顯違和,話音裏還帶着點沙啞,眯着眼睛看着我:“口好渴……”
“水在床頭櫃上。”我抱着手臂提醒他。
“好渴……”他在床上翻滾一下,臀部險些走光,他有遺傳自他父親的寬闊肩膀,肌肉線條漂亮,到腰卻收緊,但是因為瘦,臉又長得秀氣,所以穿上衣服就看不出來,常年扮豬吃老虎。現在他正把臉埋進枕頭裏,大聲抱怨:“好煩,不想起床。”
我竭力面無表情,走近床邊,端起水杯,遞過去。
他明明埋着頭在裝憂郁,卻跟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第一時間轉過臉來,接過我手裏的水,爬起來,靠在床頭喝得開心。
他和他那個像狐貍的父親一樣,明明比虎豹都危險,卻有着最無害最優美的一張臉,從額頭到鼻尖,無一不是上帝傑作,祖孫三代一脈承襲的薄嘴唇,無情又漂亮,垂着眼睛喝水的時候,睫毛的陰影重得可以溺死人。
“喝完了。”他喝光一大杯水,把杯子遞過來,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一大清早就開始裝乖,肯定不是什麽好兆頭。
我警惕地伸手去接。
他手一松,我完全看不清他是怎麽反手的,我手腕就被扣住了,匆忙間只記得握緊杯子,手腕上傳來一股大力,整個人都被他拖倒在床上。他翻身,帶着被子把我壓在身下。
“小朗來陪我睡覺吧。”他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我氣都喘不過來,他還好整以暇地玩着我頭發,拿起一縷頭發在鼻子旁邊嗅,像好奇的幼年野獸一樣。
我冷着臉,無動于衷地看着他。
“生氣了?”他湊過來看我的臉,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臉頰上,眼睛湊得很近,鄭家父子都是一雙桃花眼,遠看已經是銷魂蝕骨,近看更加驚心動魄,眼頭下勾,眼尾上飛,又大又亮的墨黑瞳仁,笑起來卻帶着水氣,再加上喜怒無常的心性,一笑就風光旖旎,冷起臉就冰凍三尺,都是出了名的。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
“別生氣啦。”他松開我手腕,從我身上滾了下去,找了個舒适的位置躺好,枕着手臂開始每天起床固定的一套套路,打起呵欠賴床。
我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襯衫。
“給你三分鐘,到廚房來喝粥。”
“好累……起不來……”他躺在床上,嬉皮賴臉地對我笑。
“那就倒了喂狗吧。”
三分鐘之後,我在廚房煮今天要用的鹵水,他坐在飯廳的長飯桌邊,一條腿踩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穿着一條寬松的棉布運動褲,就着腌洋姜喝皮蛋瘦肉粥。
我把牛肉和蹄髈用八角茴香料酒之類的腌制好,母雞整只放進高壓鍋裏面炖,洗了手出來,去花園裏摘羅勒和薄荷。
他穿着運動褲在客廳角落裏練拳,一大清早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沒地方發洩,打得沙袋砰砰響。聽到我走過去,頭也不回地喊了句:“小朗我要吃五香牛肉。”
“你再用力點打,把房子拆了就有得吃了。”
這房子很大,兩層別墅帶花園,是他當初從英國退學跑回來的時候自己買的,說是怕他爸揍他,找個離家出走的地方。
事實上他爸根本揍不了他,鄭家三代單傳,就他這一根獨苗,他祖母叫關映,人送外號武則天,雖然這兩年因為心髒病在家休養,還是說一不二。從小把他當寶貝一樣疼,誰能碰他一根頭發。這次他和葉家的幾個子侄打架,葉家連長房帶二房統共五個兒子,全軍覆沒,輕的上了石膏,重的現在還在醫院裏,葉家老爺子心疼得差點背過氣去,鄭野狐說要教訓他,也不過是沒收了零花錢,把他從家裏趕出來,他反正平時也沒着家,樂得自在,跑到這房子裏住着,這麽大的人了,關映還生怕他餓着凍着,背地裏不知道塞了多少錢給他。
鄭家大少爺鄭敖名聲在外,有的是纨绔子弟上來巴結找他玩。他從小就長得高,十七歲長得一米八四,十三歲就開車帶女孩子,現在放開了玩,每天更是不重樣,出了名的心性涼薄。今天的這個估計也是昨天才認識的學生之類,走了他問都沒問一句。
午餐兩個人吃。
我一上午做了一桌菜,他坐在我右邊正座,面前一字擺開最喜歡的幾個菜,鹵牛肉,椒鹽蝦,水煮魚片,剝螃蟹剝得滿手油,一看就是被伺候慣了的,半天剝出指尖大小的一點肉,恨恨地把螃蟹殼摔到一邊。
我看得好笑,擦幹淨手,替他剝起來,他吃了兩個,十分惬意地擦幹淨手繼續吃菜,一邊吃還一邊指揮我:“不要蘸醬油……”
我飯量不大,已經吃得半飽了,索性就替他剝下去,他打了一上午拳,餓得不行,吃得起勁,鄭家的家教好,餓成這樣吃相也不難看。
“小朗你下午去學校嗎?”他一邊等螃蟹一邊問我。
“明天才開學。”我把蟹黃清出來。
他知道我和他愛好不相同,也不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玩,只是有點無聊地玩着螃蟹殼:“那以後就很難見面了。”
“哪有那麽誇張,又不是坐牢。”我被他表情逗笑了:“而且我很快就畢業了。”
“破爛學校。”他猶自不忿地抱怨,一口氣吃了一殼子的肉:“畢業之後搬出來和我住吧。”
“我又不是租不起房子。”我好笑地看着他。
他不爽地把螃蟹殼子扔到一邊:“要是小朗是個女的,我一定娶過來當老婆,賢妻良母多好。”
明明知道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希望,但有時候他無心的一句話,還是會忍不住心旌搖晃,幾乎要當真。因為喜歡本來就是這樣低姿态的事,他一個皺眉,一個微笑,都會在你心裏掀起軒然大波。
吃完飯,我把菜都打包好帶去學校,不指望他會知道把冰箱裏的菜拿出來放進微波爐裏,何況他每天的節目都精彩得很,也不用去吃剩菜。快畢業了,很多事要忙,事務所那邊也有很多問題,時間省一點是一點,能不去食堂吃飯也好。
有時候也會安慰自己,他對我終歸還是有點不一樣的,比如說我走的時候,他會送到門口,對于他這樣頤指氣使的人來說,已經是絕無僅有的待遇。
正中午,外面太陽燦爛得很,曬得地面泛出一層白。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手上的一個袋子遞給他:“今天早上我在你家碰到一個女孩子,這是她落在這裏的裙子,下次她過來再給她吧。”
他似乎要回想一下才能想起那是誰。
“哦,那個啊……”他毫不在意地抱着手臂:“好像還是你們R大的學生,你帶走吧,放我這裏她也拿不到,不行就扔了吧。”
我抿了抿唇,心裏似乎有千軍萬馬在洶湧,但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他卻笑起來:“其實你們R大也不是全部慘不忍睹,你這幾年怎麽不談戀愛呢。”
這個問題,我也很想問自己。
大概,是因為我心裏,很喜歡,很喜歡某個人吧。
喜歡得快要死了,就連看着他和別人一夜情,就算只是過來,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過來給他做頓飯,我也覺得這一天都是閃着光的,甚至昨晚上,想着明天要見你,都在床上輾轉反側。
這是連我也沒辦法的事。
很多很多年後,我仔細回想,我到底是在哪個時候,意識到你不可能喜歡我的。
我想,大概就是那個正午,你站在門口的臺階上,身形修長挺拔,面容俊美,優美的嘴唇說着朋友該說的話,漂亮的眼睛坦蕩無塵。
那瞬間,我忽然明白,眼前這個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上我的。
你有最好的外貌,最好的出身,自然也值得最好的人,最漂亮的皮囊,燈紅酒綠,最奢靡的享受,最精彩的生活。
我于你來說,就像那一桌午餐,已經是盡我全力的豐盛,但終究是随處可見的食材,終究是普通家常的口味,偶爾吃一餐自然覺得好吃,你卻不會為了我吃一輩子這樣的家常菜。
就像,就算我知道你有疼愛你的祖母,有無數簇擁你的朋友和長得漂亮驚豔的男男女女,還是會擔心你過得不好,會過來給你做一頓午飯,要親眼看見你沒事才安心。
你卻不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