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銀魅

畢業季節,學校裏時不時可以看見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畢業生,我因為事務所的關系去年拿到證後就辦了離校,感傷倒不是很深。只是租的房子樓上正好在裝修,吵得人心神不寧,我就在學校宿舍住了兩天,學校附近有幾個書店不錯,我在裏面淘了一天書,拿着幾本原文的希臘法典當課外書,去食堂吃飯。

剛打完飯,電話響了。

我手上拿着東西,又以為是事務所的電話,看也沒看就接了起來,結果對面連“喂”都沒說,直接來了一句:“到銀魅來。”

“什麽?”我還想追問,對面已經挂了,一看號碼,果然是李貅。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吃飯,不到十分鐘,電話又響了。

“你怎麽還沒到?”他在外面歷練了兩年,行事風格越發像他父親了,絲毫不客氣。

“我在學校,還在吃飯。”我怕他發飙,問了一句:“你們在哪。”

“還能在哪,銀魅。”他不知道是在跟誰抱怨:“麻煩死了,你別動,我來接你。”

我慢慢吃完一小碗飯,把書鎖在超市的寄存處,還剩了一本民法典鎖不進去,只好拿在手上,去學校的林蔭道那裏等他。

李貅車開得向來快,從東單到我學校只要十幾分鐘,車牌挂得兇,沒人敢惹他。這次果然快得很,學校的銀杏樹郁郁蔥蔥,我在樹下站了不到兩分鐘,一輛保時捷風馳電掣地開過來,直接剎在我面前,簡直快沖到馬路牙子上來。他從車窗裏露出一張臉,比上次過年時更加驚豔了。說話卻是一貫地簡潔:“別傻站着,上車。”

我繞到後座,他皺起眉頭:“副駕駛有刺嗎?”

跟這種人沒得道理可講,我認命地坐上副駕駛,心如死灰地系安全帶,不知道哪裏戳到他笑點,他嗤笑一聲,直接發動車子。

巨大的後坐力直接把我沖得貼在了座位靠背上,還好我動作快,安全帶已經系好了。

“你慢一點,這是學校。”雖然是上課時間人路上沒人,也經不起他這樣橫沖直撞。

“啰嗦。”他嫌棄地說了一句,速度卻慢了下來。

出了學校,就開始沉默。

我們倆之間,從小就沒什麽聊的。

我小時候很怕他。

我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小孩,棕色的頭發,藍得像海一樣的眼睛,清澈又漂亮,皮膚白得像瓷器。但是一開口卻比誰都兇,我小時候在孤兒院的時候見過的最霸道的小孩都沒他難相處。不過我那時候也太惶恐了,第一次擁有一個家,所以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什麽事,就算他搶我的菜,把我的椅子踢倒,晚上扮鬼吓我,我也都不生氣,只想着盡力對他好一點。

只是後來漸漸長大了,就明白了。

我從來不是帶着光環的主角,那些用真情感叛逆少年戲碼也不會出現在我身上。

我是配角。

如果需要一千個人來襯托主角的幸運,我應該就是其中一個。就算戲份稍微多一點,演過幾集,自然就會現原形。

所以我很少主動聯系鄭敖。

他要見我,我就過去。他的生活過得開心精彩,我就一個人過自己的生活。就算他說想見我,說我讀的什麽破學校一年見不到兩次面,我也只是安靜笑着,耐心聽他說。

他說,但我不能信。

配角,就要有配角的自覺,在适當的時候出現,點綴主角的生活。在适當的時候退場,留主角和真命天女happy ending。出現得太多,就會惹人厭煩。我只是他人生裏稍微重要一點的路人甲,偶爾一個鏡頭裏陪他走一段路的朋友,和他以後結婚現場照片背景上笑着的一個不知名的人。

而我喜歡他。

這是唯一不該發生的事。

到了銀魅,一堆人已經在那裏玩了起來。

李貅把我載過來之後,就跟不認識一樣,反正我已經習慣了,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來,沒有茶水,只能喝啤酒。

喝了半杯啤酒,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我轉過頭來,一張無比漂亮的臉在對着我笑。鄭敖小時候就因為長得太好看被人當成女孩子,長大之後骨骼長開了,好了很多,充其量只算中性而已。

“怎麽來了都不跟我打招呼!”他習以為常地用手臂攬住我肩膀,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看他手上端的酒,似乎度數不低。

“我剛到,還沒看見你。”我把啤酒杯挪了一挪,讓他把杯子放下來。他完全沒看到,喝了一口酒。

近在咫尺的身體,只是這樣靠在一起坐着,就已經讓我不知今夕何夕。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靠得太近,我可以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大概是什麽香水,像陽光下的森林,卻很适合他。

他大概玩累了,靠了點重量在我身上,坐的姿勢随意,喝着酒,偶爾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他擡擡杯子,勾一勾嘴角。鄭家家傳這種笑容,只翹一邊嘴角,優雅而敷衍,轉瞬即逝,連禮貌都算不上。

“你晚上還要回家吧?少喝點酒。”我忍不住勸他。

“今天不回去。”他簡短答一句,不知道看到誰,站了起來。端着杯子要走,懶洋洋地吩咐我:“你等會先別走,晚上還有節目。”

我點了下頭,看見他走過去的方向,有個女人正在表情熱烈地跟他揮手打招呼。十分明豔照人的一張臉,并非中國傳統的那種美人,而是狂野健康的,輪廓深,一雙大眼睛,睫毛濃密,眉色黑潤,唇色鮮紅,頭發黑得像墨,帶着鴉羽般光澤。身材火辣,穿着貼身的低胸蜜色長裙,漂亮得咄咄逼人,簡直照亮半個酒吧。我看見鄭敖走過去,她誇張地張開雙手和他擁抱,親吻他臉頰。漂亮的人就有這點好處,不管做多誇張的表情都不會顯得難看。周圍的人笑着說什麽,大概是感慨他豔福不淺。

“那是Shakira。”旁邊有人跟我解釋:“美籍華裔,剛回國,很漂亮吧。”

我轉過頭,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個人,年輕,帶一點蒼白,然而也是非常俊美的,只是瞳色淺,面龐窄,莫名地顯得憂郁。

我天生一張配角臉,極少有人和我搭讪,尤其是同性。這算是非常意外的情況。

他和我對視一眼,笑起來,極紳士地伸出手來:“我姓羅。”

我和他握手:“我姓許。”

大概是我針鋒相對的回複逗笑他,這位姓羅的先生笑起來,他的笑也是憂郁的,帶點遷就別人心情意思。

“好吧,我叫羅熙,熙熙攘攘的那個熙。”

“我叫許朗,朗讀者的那個朗。”

“你喜歡看電影?”他不急不慢地問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

“那是一部電影的名字……不過不重要了。”他沒有端酒杯,大概也是這酒吧的常客,往後靠在沙發上,枕着自己的雙手,表情惬意得很:“我常到這來,還是第一次看見你。”

“我不常來。”我轉過眼睛看看周圍,陸嘉明不在這裏,李貅不會玩得多專心。他性格和他父親很像,是很冷硬的,高傲得近乎無趣。酒吧裏這些男男女女的事在他看來沒什麽吸引力,我從小就聽他抱怨說那群和他一起上學的纨绔子弟蠢得像豬。

如果羅熙有問題的話,李貅應該不會不過來把他罵走。

我沒辦法不知道這個人的來意還能若無其事地和他交談,我的性格裏缺少若無其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那份安然。因為我的人生裏順其自然發生的沒有什麽好事。

他大概也看出我的戒備,笑了笑,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朋友過來打招呼,湊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朝我笑一笑,先離開了。

他的衣服質地很好,态度帶着某個階層特有的優雅矜持,并不像是會莫名其妙搭讪別人的人。

當初,我剛到李家的時候,也有些人會猜不透我來歷,過來打探,或者有些誤會,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但是我搬出來讀書之後,就少了很多……

他看起來也不像是這種人。

“在想什麽?”一件外套扔了過來,鄭敖摟着Shakira,懶洋洋地叫我:“我們要走了,把外套穿上,外面很冷。”

Shakira明豔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她穿的長裙是蜜色的,貼身,一閃一閃的,勾勒出柔韌細長的腰肢,是最美好的女性曲線,而鄭敖的手正搭在她腰間。

他扔給我的外套是黑色的,皮衣,脫下來的時候翻了過來。我低下頭躲開Shakira的眼睛,翻衣服的手指尖卻好像針在紮。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喜歡這個叫鄭敖的人。因為只要和他有關的事都讓我心跳失控,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就像上課時偷溜去打籃球的小孩,明明知道家長知道之後就會遭殃,卻又無法自控地貪戀這種偷來的溫暖。

但,有一件事,就算和他待在一起,也讓我覺得痛。

我跟着蘇律師接的第一個案子,當事人丈夫出軌,要離婚,臨上庭前躲在家裏不肯出來,我們勸她不要感情用事,她隔着門朝我們喊:“你們懂什麽,你們知不知道我心裏有多痛……”

其實當時我很想告訴她,最痛的并不是失去。

而是坐在他身邊,看着他擁抱着別的人,他的笑容,他專注的眼神,他的副駕駛座,他的卧室關閉的門,都是給別人的。

一分一秒,一刀一刀。

痛過淩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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