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失誤

我的第一反應,是鄭敖的錯。

郝詩看起來是個單純的大學女生,做好安全措施,是鄭敖的責任,他在外面玩了這麽多年,竟然犯這種錯誤,實在太過分。關鍵是,他不可能娶她,卻又讓她懷孕。

這個孩子,會把她的人生全盤打亂。

“鄭敖怎麽能這樣!”我又氣又急,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你是要我幫你找他嗎?”

郝詩搖了搖頭,笑得有點苦澀。

“那次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她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沒有他電話,又不能告訴別人懷孕的事,所以他們都當我是因為喜歡他所以想糾纏他,都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他在那裏。因為知道你是我們學校的,也有找過你。但是找了他這麽久,我做的夢也慢慢醒了……”

最開始的氣憤過去之後,理智漸漸回來,我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鄭敖從幾年前就開始這樣了,如果不做安全措施,不可能現在才出這種事,以他的性格,也不會是這樣顧前不顧後的人。

并非袒護,而是事實:他雖然風流,但卻不糊塗,你情我願,去留随意,鄭家人一個個都聰明得像狐貍,不至于犯這種低級失誤。

“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我覺得這些話有點難開口,但是郝詩既然找到我,不可能是平白無事過來敘舊的,以我處理事情的習慣,也是要把一切原委都弄清楚,才能下論斷:“這個孩子,是怎麽來的?”

郝詩又開始咬嘴唇了。

見慣了薛師姐那樣爽利幹脆的作風,對這種柔柔弱弱一句話分三段說的女孩子有點不習慣,不過沒事,我可以等。走廊很安靜,沒有人來人往。

“這個孩子是他的……”郝詩漲紅了臉,小聲告訴我:“我沒有和別的人……那個過。”

近來看的庭辯視頻總算派上用場,要在一個月之前,這些話我還真問不出來。

“那是因為誰的失誤呢?”我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像審問:“是鄭敖沒做安全措施嗎?”

郝詩搖了搖頭。

我松了一口氣。

鄭敖雖然在感情上稱得上半個人渣,但終究不是混蛋。

“那孩子怎麽來的?”

郝詩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這樣尋根究底,咬得嘴唇發白,大概确實是難以啓齒。

“是……是我自己……”她大概實在覺得羞恥,轉過身要走:“我已經不想找他了,我先走了。”

我拉住了她。

我已經猜出事情大概,但是,對她的意圖還有點不能确定。

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郝詩,我不是要來質問你,我是會幫你的。”我拉着她手臂,努力讓自己顯得友善一點:“你來找我說話,也是因為覺得我能幫你吧。為什麽要逃避呢?”

一直低着頭的女孩子緩緩擡起頭來,眼眶裏已然是噙着淚了,聲音也哽咽:“我……我覺得很丢臉……”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關系的,這不是丢臉的事,你是成年人了,現在你孕育了一個生命,你要學着去面對這些事,逃避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吧,你在這裏住院嗎?”

郝詩搖了搖頭:“我是來做産檢的,要到十一點才輪到我。我跟我媽媽說我來上廁所。”

“好,你現在跟你媽媽打個電話,說你遇到一個朋友,請你出去喝杯茶,讓她不要擔心。你媽媽要見我,也是可以的,但是不要讓她誤會,好不好?”我用對待小孩子的語氣哄着她。

她點了點頭。從小手袋裏拿出手機。

我轉過身去,去一邊打電話給薛師姐。

“師姐,我是小朗,我遇到一點急事,可能要過一會兒才能去看教授了……”我站在窗口打着電話,陽光照進來,我無意識地攤開手掌,掌心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水果籃勒出一道紅痕,我卻絲毫不覺得痛。

我喜歡了十五年的人,讓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懷孕了。而這個女孩子現在把我當成了救命稻草。

我今天起床的時候,還以為自己以後能漸漸遠離鄭敖,過一點自己的生活。卻在不到三個小時,就陷入這樣諷刺又搞笑的境地裏。

我找到一家安靜的咖啡廳,現在是上班時間,人很少,因為不知道孕婦能不能喝咖啡,所以我給她點的是常溫的礦泉水。

郝詩端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因為懷孕,她沒化妝,一雙清澈眼睛,睫毛卷翹,皮膚光滑得像花瓣,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都還做着公主夢,覺得談戀愛就是生活裏最複雜的事……

但她現在卻承載着一個幼小的生命。

“好一點了嗎?”我問她,她點了點頭。

剛剛她哭得哽咽,我擔心她情緒激動會有危險,一直在安慰她讓她平靜下來。

可想而知,她作為一個大學生,在校期間懷孕,而且孩子的父親還沒出現,要承擔多大的壓力,對她的父母來說,更是晴天霹靂。她這個年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受到多大的影響,但她的父母肯定會明白。而她執意把這個孩子留到現在,先不論對錯,遭受到的壓力可想而知。她心裏是積累了很多委屈的,而我作為鄭敖的朋友,自然是她委屈的發洩點。

這也是我為什麽留下來的原因,我知道我的态度可能會決定這件事的最終走向。說明白點,就是那個孩子的存亡,還有她以後的人生。我就算再冷血,也沒辦法在這時候一走了之。

“郝詩,我們現在用成年人的方法,來讨論一下這件事。你要把你的想法全部告訴我,我不會責備你,但是你不能逃避,可不可以?”

她仍然點頭。

“那好,我們現在先來說一下這個孩子的問題。”我問她:“你最開始想要這個孩子,是為了什麽?”

“我第一次見到鄭敖,就喜歡他了。”她紅着臉說:“我跟我同學問他,我同學說,他會喜歡我這一款的。後來我又去了那個酒吧,他請我喝酒,帶我回家,還和我……和我那個了。我想,如果我有了他的孩子,也許他會和我結婚。方法是我閨蜜教我的,我閨蜜以前跟我說過,像他家那種家庭,雖然不缺女人,卻很重視孩子……”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有句話說得很對,鄭家不缺女人,重視孩子。但是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你生了鄭家的孩子,鄭家也只會帶走你的孩子,給你一筆錢,不要說婚姻,連名分都不會有,以關映的性格,更恨被人威脅,坊間流傳鄭敖的母親已經被關映“處理”了,并不是空穴來風。我比旁人站得近,所以看得更清。

以鄭敖這種無拘無束的性格,大概只要找到了愛的人,才會結婚。如果找不到,也只可能是聯姻,然後各玩各的,後一種比較符合現實。

而她那個什麽閨蜜,會給她出這種馊主意,我很難相信她是好意。

我甚至都不想去确認那個所謂的“方法”。

不過從她的話裏也猜出一些端倪,她說:“我在地上,找到了他跟我那個的時候,用掉的東西……”

“所以你一直在找他,想讓他娶你?”

郝詩點頭,又搖頭:“以前是這樣想的,現在我已經知道不可能了……”

看來這姑娘還沒傻到骨子裏。

想也知道,她找鄭敖的過程中,都看到了些什麽。鄭敖行蹤很飄忽,她要找他,大概去過不少酒吧,高級酒店,說不定還闖過軍區,找的過程中,應該漸漸明白鄭敖是個怎樣的人,那些“我以為”的美好想象不過是肥皂泡,碰到現實就會原形畢露。

“你現在怎麽想的?”

如果她去找鄭家,孩子會被帶走,她也會得到一筆賠償,餘生衣食無憂。如果她不去找,而是自己帶,無論對她還是對孩子,都是一場災難,因為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

“我不想找他了。”郝詩用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子:“他是我年少無知時候做過的一個夢,現在夢醒了,是我要承受代價的時候了。我周圍有很多聲音,我爸媽讓我把孩子引産,回去上學,我朋友讓我去找他家要錢。我自己卻很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她擡起眼睛看着我,大概想聽我說一句“你是對的”,或者“你為愛情付出的代價很值得”。

但是我沒辦法說話。

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開頭,怎麽得出正确的結果?她父母朋友的那些建議,不過都是補救措施而已,如果讓她回到八個月前,我相信她絕對不會再去撿那一枚避孕套。

“你想聽我的意見是嗎?郝詩。”我看着她的眼睛告訴她:“我不是衛道士,不會跟你講生命有多偉大,要你犧牲。孩子還沒出生,你如果選擇引産,是可以的。我覺得你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去負擔起一個生命。”

她露出了“你怎麽和他們一樣”的表情。

“我以為你會懂的,”她又開始咬嘴唇:“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有多好,他笑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明亮了……”

如果畫面在這截止,簡直是最文藝的愛情電影結局。

但生活從來不是什麽電影,而是最狗血的電視劇,瑣碎的,灰暗的,一集一集演下去,演到你厭煩,演到你不想再看,演到你忍無可忍,一步錯,步步錯,不會有什麽文藝又清新的結局。

她說她以為我懂。

我當然懂,我喜歡那個人十五年,喜歡到覺得在他身邊當一個影子也沒關系。但生活不是電影,不會停在“沒關系”那一句,而是一直往下走,走到我忍無可忍,自己找一條出路,逃離他身邊。

“聽着,郝詩。我不是想和你說大道理,但你要想一想,你肚子裏的,并不是一件紀念品,也不是一塊真愛勳章。它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它會出生,會長大,你要分娩,要哺乳,要給它換尿布,沖奶粉,要關心它的成長,要負責它的人生。你要自己好好想一想,你能不能承擔起這樣的責任。一旦選擇生下來,以後就有一個小生命,是依附着你的,你要負責到它獨立成年為止。”

郝詩又逃避地低頭,捂住了耳朵。

看來她說她的夢醒了,也只是醒了其中一個而已。她現在做的夢是自虐式的夢,大概是“我很愛你,我願意為你生下一個孩子,這是我愛情的代價”,單戀的人常常會有這種犧牲式的情節,必須做點什麽,來祭奠自己那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我今天實在嘆了太多次氣了。

“好的,既然你不想聽我說,那我就不管這件事了。”我叫服務員過來結賬。

“你會告訴鄭敖嗎?”她擡頭看着我。

“不會的。除非你希望我轉告他。”

“不需要。”她仍然在負氣。

我結完賬,站起身。

“那我先走了,你要和我一起回去醫院嗎?還是在這裏坐一坐?”

她不說話。

然而等我走了幾步,她卻叫住了我。

“許朗,我以後可以再找你嗎?”

我很想說不可以,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做一個足夠冷靜的、明哲保身的人,因為這件事裏還牽扯到一個還未出生的,無辜的孩子。

大概因為是孤兒的關系,我沒辦法無視一個命運不會太好的孩子。

“可以的,這是我的名片。”

我走出了咖啡廳,外面陽光明亮,我心裏卻梗了一根刺。

但沒關系的,心裏紮了刺,還是要繼續往前走。人生本來就是荊棘叢中的跋涉,一步步走下去,總有一天會春暖花開。

“薛師姐嗎?我現在過來看錢教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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