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君子

鄭敖在我家賴了兩天。

本來他還要繼續待下去的,可惜我得回家一趟——我父親要帶我回C城去給奶奶掃墓。

鄭敖雖然十分不開心。但還是不得不收拾起這兩天搬過來的一些東西回家去了。辦事的電腦、占了書架一層的文件、傳真機,還有辦公室同事送給我的一只巨大的羊駝布偶,我把它放在太陽下曬了一天之後,給他靠着看書用,他管那個布偶叫兒子,還瞄準羊駝的肚子揍了幾拳,在我提醒他這樣揍會開線之後,他才安分了一點。其實我給了鑰匙給他,要是他繼續賴在這裏也不是不可以。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事務所最近事情多,錢教授住院,很多工作壓下來,我只請了一天假,後天早上還得趕去上班。

李家還是老樣子。因為李家老宅實在不是什麽好地方,李祝融一直是住在外面的。

李家家族很大,老宅在軍區大院,我曾經去過一次,是過年的時候。那時候李老爺子已經去世了,真正的家主是李祝融,但名義上的長輩是他大伯。我去的時候是過年,李家人都回來了,三代同堂,都是相貌出色的男男女女,身姿挺拔,态度驕矜。李家人未必都有李祝融的本事,卻大都有他的脾氣。

那時候我剛從C城到北京,又闖進這樣的家族裏,無所适從。在那裏我交到到北京的第一個朋友,他叫李硯,比我大一歲,是李貅的堂哥。我在李家的院子裏迷了路,他帶我走回去,送我一只糖青蛙,借他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給我看,半夜偷溜過來找我玩,給我講解。我們打着手電筒在被子裏看了通宵。

後來李貅欺負我,他教我在李貅爬到高處的時候,從背後推他一下,以後李貅就再也不能欺負我了,推了之後就去找他玩,他幫我跟大人撒謊,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不答應,他轉而威脅我。說這是他家,如果我不這樣做,就叫人弄死我。

我直接告訴了李祝融。

我不敢告訴許煦,因為我覺得他鬥不過那些人。他們都說我像他,其實不是,我很早就知道,這世上,好人是鬥不過壞人的。

在那之後的十多年裏,就算李貅一直欺負我,嘲諷我,我也沒有真正恨過他。

他只是個比我小兩歲的孩子,他的壞脾氣,唯我獨尊的霸道性格,還有超越年齡的聰明,都是為了應付這個世界。他生在荊棘叢,我不過是被他身上帶的刺誤傷了而已。沒什麽可抱怨的,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突然闖進他生活裏的陌生人而已,卻要和他來瓜分這個家,他怎麽可能同意。

他們說我像許煦,大概有時候真的有點像吧。我很能原諒別人。

我稱這裏叫李家,其實是李祝融的房子。

離陸嘉明家很近。

這片別墅區寸土寸金,環境很好,每家都有院子,李家的院子很大,黑鐵欄杆,爬滿薔薇花,像城堡。李貅拿着水管站在門口,正在給一匹馬洗澡,管家滿面愁容地站在旁邊,這個景象似曾相識。要當李家的管家,真的要有很強的心髒才行。

李貅繼承了李祝融的輪廓,只是細節處更精致些,李祝融的眼睛是墨藍,他的卻是深藍,因為是第一代混血的緣故,頭發是深棕色的,皮膚白得像瓷,神似他父親,一身的軍人氣質,就算挽着襯衫袖子在這洗馬,也讓人覺得高傲又挺拔。他上高中的時候有女生說他是禁欲系,被鄭敖笑了幾年,說怪不得他是白斬雞。

我自己沒車,是打的到外面,然後走過來的。

李貅瞥了我一眼,也不理我,管家倒是很有禮貌:“小許先生,許先生在書房等你。”

李貅開始吹起口哨了,只差沒在臉上寫“我看不見你”。

我從他旁邊走過去,他又叫住我。

“喂!你幹嘛去!”

“我去找我爸。”我平靜地回答,不知道他在別扭什麽,剛剛管家的話他又不是沒聽到。

他哼了一聲。

“這是我新買的馬!”他拿水管噴了一下那匹馬的背,那匹馬很老實地沒有動,眼睛很溫順。

“挺好的。”我點頭,想要去找我爸。

“是純血阿拉伯馬,可以用來裝備騎兵的。”李貅得意地說:“美索不達米亞的浮雕上都有這種戰馬。”

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喜歡在我面前炫耀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具。

“這麽厲害。”我看了看那匹馬:“我不太懂這些……呃,馬的東西。”

“真是文盲。”他抱着手臂,一臉高傲的不爽:“那你懂什麽?”

我想起了被鄭敖打了幾下肚子的那只羊駝。

“我不知道……也許,羊駝吧。”

我爸的書房在一樓,緊鄰李祝融的辦公室。事實上,李祝融也經常把這當辦公室,除了必要的會議和出差之外,他的文件都是在書房看的,再機密的都一樣。大概很多人不會相信,到他這個位置,還能這樣毫不避諱地信任一個人。

看來我爸是特地選在李祝融不在的時間叫我回來的。

我小時候很喜歡這間書房,常常在這裏偷書看。我爸發現我會看基礎物理書之後很驚喜,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了他的喜歡,而刻苦學習物理,每晚躲着看書到一兩點,第二天卻裝成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理論就能很快理解的樣子。

是在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漸漸明白,他不喜歡我,不能像正常的父子一樣陪伴我長大,并不是因為我不夠好。

他為了李祝融,能失去自己的物理生涯,又怎麽不能失去教我學物理的樂趣呢?

人都是慢慢成長的。

我爸站在演算用的白板前面,已經寫了三分之二,在那一堆算式裏,我只看出一個洛倫茲變換,看來是跟相對論有關的。

“爸。”我叫了他一聲。

他完全沒聽到,仍然站在白板面前,寫一會兒,沉吟一會兒,我沒打擾他,在旁邊的沙發坐了下來。

我記憶中的他,是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鏡,溫潤如玉的,他很适合穿白襯衫,世人形容文人,都用一個詞,風骨。我想這個詞大概可以适用于所有內心有着堅定信仰的人。他雖然溫和,骨子裏卻有很堅硬的東西。那樣東西把他和我們這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區別開來,軟紅十丈,名利財祿,他都不在乎。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就是他的風骨。

可惜他太溫柔了,滿身軟肋,被李家父子輕易就拖到人間來。

有時候我會想,當年那場讓他不得不放棄物理的變故,究竟真的是飛來橫禍,還是在李祝融的默許下發生的呢?

畢竟,現在這個只屬于學術的、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他,對于霸道的李家人來說,比被我搶走了注意力更不能接受。

當然,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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