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放棄
“你瘋了嗎?”我無言以對地看着他:“他什麽都沒跟我說,你就要跟他分手?還在電話裏面分?”
“不是因為你的原因,是我本來就想分了。”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還夾了魚塊給我:“這魚好香。”
我不是故意要摻雜在這件事裏,只是覺得他的處理方式有點欠妥。
“但你們才在一起沒多久吧?”我忍不住問。
他笑了起來。擡起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他的手和人一樣好看,手指修長,皮膚白。
“包括今天,一共五天。”
他态度坦蕩得讓我不知道說什麽好。
“別操心這些事了,皺着眉頭,跟個小老頭一樣的。”他伸手按了按我的眉心:“來,笑一笑。”
我沒有心思笑。
我不是善良到要普度衆生的人,我沒那麽擔心寧越,我只是不喜歡他在這件事裏表現出來的态度。如果需要分手,那就算是正式的交往,有誰正式交往只五天就分手的?我原先以為他是沒遇到喜歡的人,才會在私生活上那樣輕浮,現在卻有點困惑了。
我心裏,其實很希望他以後能過得好一點,找到一個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他以後要待的那個位置,太寂寞了,高處不勝寒,不是一場一夜情就能溫暖得了的。我做不了他的那個人,卻很希望他能遇到那個人。
我雖然喜歡他,卻也還是他十五年的朋友。
鄭家和李家教兒子,完全是兩個極端,李家雖然行事霸道,卻完全是按着接班人的标準在培養李貅,所以李貅子自制力很強,而且很能吃苦——這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他上學時間比一般人短,剛成年就被扔到西南部隊裏,雖然脾氣讓很多人無法忍受,卻從沒人會說他是不能吃苦的纨绔子弟。我小時候放假在家,發現李祝融平時都是放養他,但是一旦發現他沉迷什麽東西,拿起來就扔到一邊,碰都不準再碰。我唯一一次見過李祝融教他做人的道理,就是說“你不能有弱點”。
相比之下,鄭敖簡直是蜜罐子裏長大的。他學武術,打拳擊,彈鋼琴,在國外的時候通宵泡吧,玩車,騎馬,不管做什麽,鄭家從未阻止過他。如果說李貅是按着完美繼承人的标準培養了,那鄭家就是沒有标準,放他自己去長,他是什麽樣子,繼承人就是什麽樣子。好在他從小就很聰明,也沒有癡迷過什麽東西,包括感情。
這也導致他長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智商很高,做事也很厲害,身體好得很,拳擊沙袋打爛過幾個。只是喜歡舒适昂貴的東西,享受起來毫無一點後顧之憂,用的什麽都是最好的,像李貅那樣在泥裏土裏打滾地做新兵訓練,在他看來就是吃飽了撐的。
我進去洗澡的時候,他就已經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發呆,出來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還滾來滾去的,把被子攪成了鹹菜幹。見到我出來,還振振有詞地抱怨:“小朗的床怎麽一點都不軟?”
我和他相處十多年,還是改不了試圖跟他講道理的習慣。
“睡太軟的床對脊椎不好的。”我坐在床邊,開始擦頭發。
他不贊同地哼了兩聲,把被子踢到一邊:“好熱。”
我把空調溫度調低了:“你越動就會越熱。”
他對一切不合心意的東西——無論是溫度還是衣服或者別的什麽,容忍度都比一般人要低。所以經常沒事就喊熱。
我靠在床頭看資料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倒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第二天還要上班,懶得管他,給他倒好水,自己摘了眼鏡睡覺。
起床的時候他還在睡,所以我盡量把動作放輕點。好在他賴着床,也沒有要醒的意思,早上走得急,給他煎了雞蛋,溫好牛奶,就匆匆帶着早餐出了門,也不知道他起床之後會不會餓得到處找吃的。
整個上午都在不停地接電話,為了不打擾錢教授休息,很多人都是先打電話到事務所來問,我一個個回答,說錢教授沒有大礙了。
其實錢教授人很好,他自己其實有學者風範,就算不說桃李滿天下,也是律師界裏一位處事公正平和的長者。當初新修訂的《律師法》出臺,新中銀當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接下來陸陸續續也有幾家律師事務所從原本的合夥制改成新出臺的特殊合夥制,而我們中正則是全部洗牌重來,原有的主要合夥人移民了,只剩下黃律師和白律師,是錢教授把這事攬了過來,找了當時正如日中天的蘇律師過來合夥。當時我在上錢教授的專業課,班上學生都知道他在籌辦事務所的事,要他詳細講一講,滿足一下好奇心,錢教授也就說了一下注冊資金門檻高。我當時剛成年,李祝融轉了一大筆錢和房産到我名下,我連他面都見不到,找他助理說我不要,那個姓袁的助理俨然門神,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這是李先生的意思”。
那時候我手握着這麽大一筆財産,憂心得睡不着。那時候房市正熱,我也知道經濟規律,錢留在手上只有貶值,到時候就算還給他,也是縮水了的。
現在想想,錢教授當時肯定被我吓了一跳。一個平時默不作聲的大學生忽然跑過去,說要投資他的事務所,簡直是異想天開。
但最終錢教授還是讓我入夥了,不過是以他的名義,說是一個世交家的晚輩投資的,沒有說是我。只是和我私底下簽了協議,蘇律師他們都蒙在鼓裏。
至于進來實習的事,是我自己靠着司法考試證書和在校期間的成績争取到的。
許煦,我父親,曾經很希望我學物理,但我知道我天資并不高,可能難有大成,撐死了一個大學教授。我學法,是想成為像蘇律師那樣的社會精英,有一天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李家面前,然後把他們給我的,都還給他們,從此兩不相欠。
我知道于道理上,李家對我有養育的情分,我小時候讀的私立學校,這些年的教育費用,生活費用……
我都會還給他們,連着利息一起。
如果非要有一位父親的話,許煦就夠了。
我不想欠任何人。
十二點一到,我就去敲蘇律師的辦公室門了。
蘇律師正在整理下周上庭的書面證據,我進去問了句:“蘇律師,要訂午餐嗎?”
他頭也不擡:“你中午有事?”
太聰明有時候也不是什麽好事。
“我家裏有人在……”我努力斟酌措詞:“我得回去看看。”
蘇律師總算擡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趕時間?要借我的車嗎?”
“不用不用。”我連忙擺手:“我打的過去,上班之前就能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蘇律師最後看我的眼神有一種“看不出你平時上班寧願被擠扁都要坐地鐵,現在竟然舍得打車”的感覺。
家裏的門沒關。
我在門口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因為買菜耽誤了點時間,急着回家做飯,就沒注意看,結果推開門就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
我家客廳裏的沙發、茶幾、桌椅,連帶着廚房的整個流理臺臺面、置物櫃、窗臺、還有地面、牆面、全部變了。
地上鋪了薄薄的深色地毯,牆壁是米白色,面積不大的客廳裏擠滿了嶄新的沙發、茶幾、空調、落地燈,我只往廚房流理臺掃了一眼,就看到了一溜的西廚刀具,還多出了一個龐大的烤箱。至于陽臺上懸挂的那個拳擊沙袋,讓我很容易分辨出這是誰幹的好事。
“小朗回來了……”我一穿過卧室,正穿着一件睡袍仰在一個圓圓的像沙發的東西上的鄭敖,就得意地跟我打招呼:“家裏是不是舒服很多了?”
他的周圍,是三個席地而坐的,西裝革履的青年。每人拿着一臺筆記本,在那個狹窄的陽臺上根本施展不開,簡直捉襟見肘,但看我疑惑地看着他們,一個個都很有禮貌地沖我微笑點頭。只是因為所處的場景,所以顯得有點滑稽。
我實在做不到在有陌生人的時候沖他發脾氣。
“你們要談事情的話到客廳來談吧。”那個陽臺,實在容不下這麽多尊大佛,何況鄭敖一個人就身姿舒展地占了大半的面積,其餘人還不好意思和他搶。
“在這曬着太陽挺好的嘛。”鄭敖盤腿坐在那一團軟軟的沙發上面,敲着筆記本:“剛才說到哪了,風險評估是誰負責的?”
一個青年默默舉起手,其他兩個人默契地往旁邊移了移,給他讓出打開筆記本的空間。
這場面實在太心酸,我看不下去,幹脆進廚房做飯。
等我把紅燒肉燒好的時候,那幾個青年已經站在門口穿鞋了。
“不留下來吃飯嗎?”我有點疑惑,雖然這幾個青年看起來更像他的下屬而不是朋友,但是鄭敖也不至于在飯點把人趕走吧。
“我們去外面吃。”其中看起來成熟點的條紋領帶青年跟我解釋:“等吃完了繼續來開會。”
我責備地看了鄭敖一眼,後者已經充耳不聞地坐在沙發上拿筷子戳涼拌海帶了。
十分鐘之後,三個青年又提着外賣袋出現在了門口。
“不好意思,飯店裏沒有位置了。”他們對我的态度很友善。
“沒關系,一起吃吧。我給你們搬椅子。”
整個午餐就在那三個青年和我禮貌的問答以及鄭敖的“不許吃我的紅燒肉”中愉快地渡過了。
我從來沒有在鄭敖的朋友裏看到這樣的類型——雖然是下屬關系,但是讓他們上門來開會,就基本是交情不錯了。這三個青年家世應該都不差,行事很有風度,但是為人很友善,我給他們倒水,都要認真地齊聲道謝。倒是鄭敖,很沒有主人的樣子,一直在用“自己沒手嗎”這樣的句式和他們交流。
弄完午餐,我準備回公司上班,結果蘇律師發了個簡訊過來,說他下午不在事務所,我可以在家裏做一點文件工作,不用去事務所,同事都以為我跟他一起出去了。
我只好回了個“謝謝蘇律師”。
他們的會議一直開到下午,主要是另外兩個青年在陳述,看起來成熟點的那個在補充,因為家裏沒有咖啡豆,中途還叫了一次咖啡。我已經知道那個成熟點的青年叫于駿,他們似乎是做軟件工程的,在籌備一個什麽項目,鄭敖是決策者。
這個下午一直延續到他們幾個很有禮貌地告別。
我中途起身去看爐子上的湯,發現鄭敖的手機還扔在昨天的地方沒有動過。
我其實很喜歡這樣的午後,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互不幹擾,最多倒咖啡的時候過來在我旁邊鬧一鬧。不用太近,我離他太近會緊張,也不用太遠,不用超出我視線。
暗戀最好的距離就是這樣,因為已經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只要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知道他也在這裏,偶爾不着痕跡地偷看兩眼,說兩句話,就已經幸福到極致。
這就是姓鄭的人的天賦。
他天生能夠無師自通地覺察到我想疏遠他的情緒,然後本能地找到應對的辦法。
不管情況有多差,先蠻不講理地闖進來,依賴我,纏着我,俨然我是他最在乎的人。讓我得到他朋友的尊重,甚至毫不猶豫地和正在交往的人分手,全心全意地賴着我。他知道只要他好好和我相處,甚至根本不用去問我在生什麽氣,我都會原諒他。繼續像以前一樣,做他一個人的小朗。
他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喜歡上了我。
他第二次這樣做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在乎我。
現在我已經什麽都不敢猜了。
他就像個擅長放風筝的人,離得太近了,跑遠一點。飛遠了,又收緊線,我是他手裏的風筝,他不可能放我走,卻也不會愛上我。
而這一切,也許是他本能的反應。就像我從不去想他知不知道我喜歡他,他大概也從來不會去定義我們的關系。
只是他忘了,我是一個活人,不是風筝。風筝身體裏栓了線,不會痛。我心上被栓了一根線,牽扯着五髒六腑,稍一動作,就撕扯得血肉淋漓。喜怒哀樂,全然不由自己。
所以才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