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飲冰

睡覺前收到鄭敖短信。

“你在哪裏?”

“朋友家裏。”

鄭敖很久沒回,大概有事。

等我洗完澡準備上床的時候,手機又亮了起來:“羅熙?”

“不是,別的朋友。”

我想鄭敖大概轉換策略了,開始跟我玩起發短信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來他那時候已經回北京了。

大概是去過我家,才會問我:“你在哪裏?”

可惜我這兩天都很忙。

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圈子,其實全無交集,如果我不去刻意迎合他的活動,我們可能一年都碰不到頭。

但這次他來找我了。

我當時去幫蘇律師買東西,是看到群裏面有人發“蘇律師的當事人好帥啊……”,隐約察覺到了點什麽。

然後我看到了公司樓下停着的車。他對車倒是比對人長情,半年沒有換過。

我幾乎是跑進辦公室的,速度快到所有人不約而同擡起頭看我。

我瞬間就冷靜下來。

這是我的律師事務所,是我工作的地方,這裏面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同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鄭敖影響到這裏。

我敲了蘇律師辦公室的門。

“誰?”

“我,許朗。”

“請進。”

進去就看見鄭敖背對着我坐着的身影。大概是在哪裏開完會趕過來的,還穿着襯衫,一條腿平着折起來,搭在另外一條腿膝蓋上,很惬意的樣子。

我過去先拿掉了他手上的煙。

他毫不在乎對着我笑,右手上還拿着一個不知道是手機還是什麽的在玩。大概最近正事多,他的頭發剪短了,長度只到耳下,原先的頭發長些,還帶點卷,多少緩和了他五官給人的沖擊力。如今剪短了,又全往後抹,一張精致得跟玉雕一樣的臉全露了出來,沒心沒肺地對着我笑。

“蘇律師。”我先跟蘇律師打招呼,把東西遞給他。

蘇律師低頭在寫東西,似乎完全沒被他打擾,接過東西,看了我一眼。

我抿緊了唇。

“你,跟我出來!”我壓低聲音跟他說,努力忍住不在事務所裏發飙:“別和我一起走,你先去你的車裏等我!我馬上下來。”

他滿不在乎地笑着,撈起椅子上的西裝外套,十分潇灑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蘇律師辦公桌前。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他會到公司來找我……”

“他按我時薪付錢,很劃算。”蘇律師看也不看我:“你下午可以跟他出去,一個小時三百。”

果然是生氣了。

“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鄭敖一副很乖的樣子,等在車裏,我拉開副駕駛座上車門就坐了進去。

他對着我笑。

“你來我工作的地方幹什麽?”我壓抑着怒氣問。

“來找你玩啊。”他悠閑地靠在座位上:“本來以為到公司就能找到你的,誰知道你不在,只能跟蘇臻遠那個家夥大眼瞪小眼,還要付錢給他,想想都覺得不爽。”

我對他理直氣壯的語氣無語了。

“我這是在上班,不是在玩,就算我在公司,也不能過來陪你的,我要上班。”就算知道他的邏輯非常沒有道理,我還是努力跟他解釋。

“我知道啊,”他笑得更燦爛:“我付錢給你們公司,你就可以一邊和我玩一邊上班了,兩全其美。”

我按住了額頭。

“對了,我這次去香港還給你帶了禮物。”他反身從後座拿來一套書:“是古書,跟探案有關的,不過是繁體的,你看得懂吧。”

要是我能對他發脾氣的話,估計現在已經吼出來了。

可惜我沒辦法真正跟他生氣。

“小敖,我不是你,我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打斷他對那套書的介紹:“就算在你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工作,誰都可以替代的工作,但對我來說,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努力工作,努力升職,每一個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對我來說都是大事。這是我的工作,我的人生成就,就算你付給我的錢遠比我的薪水多,我還是要做自己的工作,因為我是個成年人。”

像他,像李貅,這樣的人,常常會陷入一個誤區。古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們從小就活在滄海裏,見過最雄偉的風雲,最廣闊的天地,做的是國計民生的大事,繼承的是世代簪纓的大家族,一輩子注定不平凡。所以別人生活裏的風浪,在他們看來根本就是波瀾。

他們很容易不把別人當回事。

不是惡意,不是刻意,他們也不是壞人,就是沒辦法把別人當回事。因為在他們看來,那本來就不算事兒。

電影裏有句話說,人生三重境界,見自我,見天地,見衆生。

他們見過自我,見過天地,卻不懂衆生。

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像我一樣,平平凡凡地活着,按部就班地出生,讀書,工作,拿一份薪水,做着或簡單或複雜的工作。芸芸衆生,生老病死。

那些在他們看來無比渺小的規則,恰恰就是我們整個的人生。他們從沒過過這樣的生活,怎麽會懂地鐵上互相依偎的剛畢業的小情侶,怎麽會懂夜市攤上頂着寒風賣着廉價衣服的小商販,怎麽會懂拖家帶口在棚戶區裏相依為命的農民工。

我站在他們那個世界的邊緣,偶爾窺見聲色犬馬,但終究只是偷偷看了一眼。

灰姑娘也好,愛麗絲也好,午夜一到,兔子洞一關,馬車變南瓜,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承認或不承認,我都只是一個平凡的實習生,他卻從舞會上追出來,問我為什麽不陪他玩。

我該怎麽回答他呢?

我見過李祝融的工作,無數人眼巴巴等着,他一個決策,下面的人都得動起來,盡心盡力地做事,但最終成敗,還是在他那個決策的對錯上。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他們是最頂尖的勞心者,決策者,各自把守一方天地,工作時長并不多,然而成敗只在一舉。所以那個位置很孤獨。

但我的工作,大部分只是無意義的重複,取證,上庭,打完之後,又是一個案子,生活裏的糾紛,財産,仲裁。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他大概不是這麽想的。

他跟我說:“但是你下班之後都很累了,而且你還有別的朋友,我只有趁你上班來找你了。”

說完他還一攤手。

我無奈地笑了。

“沒關系的。”我跟他說:“你随時都可以來找我,只要不是工作時間。”

就算知道他話裏下了套,我還是心甘情願鑽進去。

他在挽回,我知道。

他不希望我有別的朋友,不希望我業餘時間和別人玩到一起,他想要随時過來找我,他最近在做很重要的事,所以壓力很大,我看得出來。

他和寧越分手,努力讓我的房子變得舒适,然後住進來,他甚至還跑到我工作的地方來。

他還能怎樣挽回我呢——作為一個朋友。

是我自己貪得無厭。

我想,我大概已經快放下了。

就做他的朋友好了,他累的時候可以來找我,不累的時候,他自然會去外面精彩。我不在乎,不嫉妒。

終歸不會是我的東西,強留着,又有什麽意思呢。說出來他也許會可憐我,也許會遷就我,但那終究不是愛。

我要的只是他的愛,得不到,就不要,斬斷自己多餘的心思,做他最信賴的一個朋友。

我會保守住這個秘密,把它埋葬在過去的時光裏,和那個年幼的許朗一起,徹底埋葬,天長日久,總有一天會忘得幹幹淨淨。

我會努力工作,努力賺錢,讓自己變成強大的人,強大到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支配,去陪伴他。

我會做他的朋友,陪着他走過他波瀾壯闊的人生,或高峰或低谷,沮喪或得意。我會一直陪着他,就像他曾經陪着我一樣。

先前羅熙問我,暗戀是什麽感覺。

我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現在想想,大概飲的不是水,是冰。

冰冷的,鋒利的,一路血肉模糊地吞下去,凍得心髒都快裂開了。就算做夢的時候,想起他不喜歡你,還是會隐隐作痛。他是我喉中鲠肉中刺,永遠不能言說的名字,天長地久的一道暗傷。

但是那有什麽關系呢。

只要你吞下去,就沒人知道是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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