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笑柄

我整個人都吓傻了。

直到李貅反手抓住那個黑衣人,一個擒拿把他重重砸到地上,我才稍微換個神來。

眼前是一片紅。

我的身上只有頭發沾到一點,但李貅整個背上,還有摟着我的手臂,都是一片猩紅,帶着濃烈的血腥味,帶着血跡的衣服貼在他身上,黏膩又恐怖。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你,你受傷了沒……”我抓着李貅手臂問,努力查看他身上的情況,還好這些冰冷黏膩的,似乎都是別人的血,他的背寬闊結實,并沒有傷口。

李貅一言不發,咬着牙一腳踩在那個襲擊者的背上,不知道怎麽用力一扭,那個人的手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反到了背上,原本被他甩到地上半張臉血肉模糊都沒說話的人,終于大聲慘叫起來。

李貅動作熟練地揪住他頭發,提了起來。

“你是誰派來的,你們還有沒有別的人,識相點,都給我交代清楚,不然送你見閻王。”

這一連串動作如此熟練,我站在一邊看着,心裏竟然冷靜了不少,這才覺得一陣後怕,腿軟得站不住,坐在了地上。

那個人一邊慘嚎着一邊招供了。

“是寧越,是他讓我過來的。”

李貅臉上的神色此刻像極了他父親,冷得幾乎結成冰來,李家人似乎天生有這種特性,越憤怒,越冷靜。

“寧家?他們為什麽要對付我?”

“不是不是……”他腳下稍一用力,那個人痛得慘嚎起來:“不是要對付你,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是要對付他的!”

“對付誰?”李貅的皮靴一碾,幾乎能聽見那個人肋骨的聲音。

“他!對付他!就是他!”

那個人看的是我。

李貅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卻更盛了。

“給我說清楚!別他媽找死!”

“寧越給我了三萬塊錢,讓我把他打一頓,”那個人的眼睛有點畏懼地看着我:“然後拿髒東西潑他。”

李貅一腳把掉在他身邊的一個鐵桶踢出老遠。

“什麽髒東西?”

“血,豬血。”那個人不敢再看我:“寧越說他是個文化人,沒什麽力氣,打一頓再潑點東西就好了,我看你們兩個人走在一起,不敢打,準備潑了就走。”

我已經緩了過來。

明明手還在控制不住地發抖,但是心裏卻冷下來,像陷在萬丈寒冰裏,頭腦也清醒了。我從地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蹲下去。

“寧越為什麽要找你打我?”我問他。

那個人不敢說。

李貅狠狠踢了他一腳。

“快說!”

“寧越說因為你犯賤,搶別人的男人。”

我站在黃昏時的居民區樓下,天快黑了,起了風,吹得人滿身寒意,我忽然覺得很想笑。

我一向,自認為,是個問心無愧的人,活得幹幹淨淨,沒有做愧對別人的事,也不會陷入多尴尬的境地,我喜歡什麽都清清楚楚,沒有夾纏不清,做一個體面的人。

但這場面多難看。

如此諷刺,如此侮辱。

地上小聲呻吟的男人,不過是個猥瑣的地痞流氓。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和這種人有什麽交集。

我一直覺得,我就算沒辦法像李貅他們一樣,做一個強大到沒人敢惹的人。但只要像我奶奶說的那樣,體體面面,問心無愧地活着,當個正經人,那些尴尬的,不體面的,被人侮辱和輕視的事,就不會落到我身上。

奶奶沒錯,是我自己做錯了。

浮生偷歡。

我偷了一個夏天的幸福,賠上了自己的尊嚴。

李貅的電話響了起來。

一看他接電話的表情,我就知道那邊是李祝融。

“……嗯,沒事,小事,我自己能解決……沒受傷……他也沒受傷……我馬上帶他跟黎叔他們一起回去。”他說着,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樹蔭,我順着他目光看過去,幾個穿得像保镖的人就站在那裏,想必已經站了挺久了——李家的獨生子,自然會一路有人跟着保護的,只不過是因為沒發生什麽事,所以沒人過來,讓他自己解決。

“你跟我一起回去,這裏不安全。”他打完電話,眼裏仍然有隐隐的怒火,只是內斂了不少:“寧家是吧,這個梁子結大了!”

回去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他說的黎叔是李黎,李祝融的保镖,因為在北京,所以給他用,回去的路上坐在他身邊,開車的是個警衛員,還有幾個人,看坐姿應該都是軍人,職業素養都很高,李貅不說,他們一句話也不過問,只是看了一眼我頭發已經漸漸凝固的血痂,和李貅脫下來的血葫蘆一樣的衣服。

要是他們知道這件事的緣由,大概會因為自己保護的是我這樣的人而覺得恥辱吧。

而他們也遲早會知道的,這件事會成為這個圈子裏的又一件轶事一樣,成為被人傳說的笑柄。

被別人找上門來,潑了一身豬血,竟然是因為“搶別人的男人”這種争風吃醋的事。跟外面被人在光天化日下剝光的小三,不過是一丘之貉。

我自己還是個男人。

滑稽又諷刺。

最開始憤怒的勁漸漸過了,只剩下一陣陣的心寒,跟數九寒冬裏吃壞了東西一樣,從骨子裏覺得冷,又覺得惡心。

我不想說話,不想動,甚至也不想朝任何人發火。

我只覺得惡心。

“這件事不要跟我爸說。”我只跟李貅說了這一句。

李貅抿緊唇,大概想擠兩句話來安慰我一下,但他這輩子沒有安慰過人,臨時也學不來,只是握了握拳,眼裏的怒火更亮了。

他在替我抱不平,我知道。

我從後門回了家,把自己關在以前的房間裏,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扔進垃圾桶,打開浴室的花灑,一遍遍地往身上沖水,直到水變冷,直到我蹲在浴室的地板上,控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我仍然聞得見血腥味。

我覺得髒。

等我把自己洗幹淨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我換了睡衣,沿着二樓茶室的陽臺,爬到以前我常常和鄭敖一起看月光的陽臺上,很久沒來,上面落了一層灰,我把地上擦幹淨,喝着自己帶來的啤酒,開始看月光。從這個陽臺看過去,半個李家的風景都盡收眼底,李家別墅的左側有一棵高大的闊葉樹,開白色的花,花型很漂亮,我小時候上科學課,書上講珍稀動植物,講朱鷺和珙桐,我總是覺得它就是珙桐。可惜實在是太高了,看不清楚,只看見形狀非常漂亮的一片片白色點綴在枝葉間,皎潔得像月光。

我看見傭人在走廊裏穿梭着準備種類繁多的夜宵,李貅年紀小,還在長高,這些是給他吃的。我看見李黎帶着幾個人,來了又走,大概是在查寧家的事,我看見黑夜中,兩束車燈的亮光慢慢開近李家,穿過李家前面的綠化,停在大門口,管家親自去接。

我知道那是誰。

是鄭敖。

他姿勢還是很優雅,身形也好,沿着草坪中間的小路一直走,然後李貅沖過去,抓住了他衣領,李貅行事還是這樣直接,管家大概覺得站在一邊看客人挨揍很失禮,找了個借口溜走了。

鄭敖打開了他的手,兩個人難得地沒有打架,畢竟大門口人多。

然後他們繞過那棵樹,走到了別墅後面的花房。

是的,就在我陽臺下面的花房,以前花房旁邊那棵樹沒有修剪過的時候,我可以順着樹一直爬到這個陽臺上。

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往裏面縮了一點,現在是夏天,花房的玻璃穹頂收了起來。他們倆站在玫瑰和擺着蘭花的木架子之間,我看見李貅換了一件黑色的T恤,鄭敖仍然穿着正裝的白襯衫,他态度很從容,很優雅,甚至帶着笑。

李貅在大聲罵他。

“你管不好下半身就切掉好了,為什麽連累許朗!寧家那個雜種也算個帶把的?簡直就跟女人一樣,使這種下流招數……”

鄭敖态度很淡定地解釋。

“當時他對小朗不客氣,我就跟他分手了,他大概是誤會了。”

“我呸!”李貅氣得想打人:“你他媽這種話也拿來騙我,你要不是後面再去招惹了他,他會來找許朗麻煩!”

“那是王朗多事,他和寧越的姐姐訂了婚,就開始撮合我,寧越自己自作多情。”

“滾你媽逼!你不浪人家會自作多情,要不要臉!”

鄭敖是受不了委屈的人,就算李貅占了理,這樣三番四次罵他他也動了氣,斜睨着李貅來了句:“你以為都跟你一樣性無能?”

李貅一拳就揍了過去。

“你他媽少拿下流當有趣!”他學的是自由搏擊,下手快準狠,一拳擦過鄭敖的臉頰,頓時紅了一片。

鄭敖直接一腳踹了過去,踢得李貅撞在蘭花架上。

“我讓着你,你還越來越起勁了!”

“小爺要你讓過?!”李貅一個下勾拳,結結實實打在他肚子上,應該是動了真氣,氣得面紅耳赤:“我今天就替許朗教訓你!你他媽睡了幾個婊子兔兒爺就覺得自己是情聖了!我打心底裏看不起你!”

“我還真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鄭敖有功夫底子,身形靈活得很,挨了兩下,也動了氣,拳拳都帶着風,直往李貅痛處打。

兩個人打了一會,從原先招式清楚打到後來的毫無章法的纏鬥,直接把蘭花盆都打得粉碎,李貅臉上被玫瑰刮了幾道血口子,腹部中了一拳,大概是岔了氣,疼得皺緊眉毛。鄭敖顴骨被打得青紫,抹了抹嘴角,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兩個人都打累了,進行中場休息。

李貅把花盆碎片踢開,直接坐在地上,鄭敖講究一點,靠在架子上。兩個人都氣喘籲籲,鼻青臉腫。

李貅狠狠啐了一口。

“小人妖,我是真看不起你。”他嫌棄地看着鄭敖說:“你睡了那麽多人,真是不嫌髒。你這樣配種一樣睡來睡去,到底是你嫖了別人呢,還是別人嫖了你?”

鄭敖笑了。

他再狼狽,只要一笑,都是蓬荜生輝。

“你不懂……”他說:“年輕不就是玩麽,何必在乎誰玩了誰,爽了就行了。這世界這麽大,總有你沒玩過的。”

李貅仍然是冷笑。

“你玩你的,何必招惹許朗。”李貅鄙夷地看着他:“他這樣沒名沒分地跟你住着,你在外面花着,是算妾呢?算偷呢?”

我又覺得胃裏一陣陣地犯惡心。

鄭敖很久沒有說話。

他靠在擺着蘭花的架子上,仰着頭,不知道在看着什麽,他的臉邊,有半支被打折了的蘭花,是藍紫色的,很豔,襯着他蒼白的的臉,竟然意外地合拍。

然後他笑了。

他從褲袋裏摸出煙盒來,扔了一支給李貅,自己點了一支。

在那氤氲的煙霧裏,他的神色影影綽綽,我看不清楚,卻清晰聽見他的聲音。

他說:“小朗是不一樣的。”

是啊,小朗是不一樣的。

過去的十五年裏,很多次,我的詢問,或試探,或期望,都停在了這一句裏,我沒有再問下去,就守着這一句,過了這麽多年。

但是李貅幫我問了下去。

他說:“那你他媽為什麽不跟許朗在一起?”

鄭敖輕笑。

他的笑也籠罩在煙霧裏,只有聲音依然清晰。

他說:“不是不一樣就要在一起的,我現在還沒玩夠,收不了心,小朗是個認真的人,不适合的。”

李貅把煙扔到了一邊。

“我他媽真想揍你。”

“你不是已經揍過了麽?”鄭敖笑着指了指臉頰上那一片青:“要按你這個邏輯,把我劈成幾十份都不夠分的。”

他說:“不是他喜歡我,我就要跟他在一起的。”

我想,我知道我今天為什麽一直覺得惡心了。

我惡心的不是那些潑在我身上的血,而是惡心我自己。

不過是情感,不過是争奪,不過是別人過來找麻煩,在感情中,這樣的事并不少見。憤怒的配角,因為和主角愛上同一個人,來找主角的麻煩,放到電視劇裏都嫌俗套的情節。

但是,他不喜歡我,所以我不是主角。

我成不了主角,我成了笑柄。

我坐在陽臺上,開心地大笑起來,笑得醍醐灌頂,笑得淚流滿面,笑得下面剛打完架的兩個人都擡起頭來看我。

他們很驚訝,表情很精彩,不過這都與我無關了。我得回去睡覺了,明天還得上班,我得努力賺錢,當一個律師。

于是我站了起來,笑着跟鄭敖揮了揮手。

我說:“再見啊,小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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