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公平
之後的事,都變得非常簡單了。
我搬回了自己家,把所有鄭敖搬進來的東西,全部清出去,寄到他家的地址,我把廚房裏那些他喜歡的菜譜全部撕得粉碎,我換了手機號碼,通知了同事和我爸還有李貅,我換了家裏的鎖,把種的花都送了出去。
我開始加班,每天工作到十二點,就像我以前一樣,蘇律師說,照這樣下去,我很快就可以拿律師證了。
我換了所有的家具,鄭敖睡過的被子我燒了,是的,我覺得髒。
我從來沒覺得這麽髒。
人心太髒了。
最開始的幾周,他會打電話過來,打到我公司的座機上,我接起來,他說:“小朗,你跟我說句話吧。”
我說:“滾!”
他是鄭敖,受不了這麽大的委屈,我知道。
不過是我一直慣着他罷了。
現在我不想慣了。
後來新聞裏出現裏他的名字,俨然是年少得志,北京這一代的同齡人裏,他大概是第一個碰到實權的,李貅也是扔出去磨砺過的,吃的苦頭不少,卻落在他後面。
他向來運氣好。
他從未跟我解釋過那天的事,李家人說道歉無用,他的原則大概是解釋無用,他玩弄人心太厲害,稍微用點手段就颠倒黑白,何必放下姿态來解釋呢。
一個月之後,寧越來找我,跟我道歉。
我覺得好笑。
大概是被逼着來的,還特意穿得很整齊,幹幹淨淨地來找我,眼裏還有點傲氣,說話跟背書一樣:“對不起,我不該讓人對付你,我誤會了。”
當時我正在家裏看文件,打開門的時候筆還在手上。
我真的笑了出來。
他被我笑得慌了,瞪了我一眼:“你笑什麽?”
“我笑你啊……”我問他:“跟鄭敖這樣的人在一起,你不覺得髒嗎?”
寧越表情頓時兇了起來。
愛情中的人都是這樣,寧願別人罵的是自己,也不能聽別人罵自己愛的人。
他說:“我是不一樣的。”
這論調簡直熟悉得讓我想笑。
他還竭力辯解說:“他現在只是喜歡玩,等他玩夠了,就會發現他喜歡的還是我,我不怕,我會一直等他。”
寧家也是不小的家族,雖然他不是繼承人,但也是在優渥和寵愛中長大的,才會有這樣自信,這樣的理直氣壯,他也經得起失望,不會因此而審視自己,不會因此而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說:“祝你心願成真。”
寧越走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發生什麽事。
中秋節,我回家過的,雖然沉默了點,但也好過一個人在家吃月餅。我爸有點小感冒,早早睡了,李貅大概想開解我,我起床去書房拿書看的時候,發現他站在我門口,吓了一跳。
他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兇巴巴地說了一句:“怎麽還不睡?”然後轉身走開。
我叫住了他。
“李貅。”
“幹嘛!”他還是有點兇。
我笑了起來,看着他深藍眼睛,認真地告訴他:“我沒事的。”
“知道了。”他一臉不耐煩地說,然後走掉了。
我想,再不安撫他一下,大概他又會去跟鄭敖打一架了。上次的事,他一直覺得很對不起我,因為是他和鄭敖在那打架,我才會發現的。
他覺得瞞着我會比較好。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沒關系的,不過是一場暗戀,雖然時間久了點,但總放得下。沒有什麽誰欠誰,誰對不起誰,我喜歡鄭敖,鄭敖耍了我,這樣的戲碼在每分鐘裏都要在世界角落裏上演無數次,鄭敖并沒有對不起我。
他那麽聰明,那麽優秀,自然是值得最好的。他自己也說了,這個世界那麽大,總有沒玩過的。他生來含着金湯匙,智商高出水準線,容貌身材無一不是上上,怎麽可能放下身段吊死在我這種人身上。世界在他看來不過是一盤棋,車卒馬象,進退都由他操控。
他唯一做錯的,不過是把我也放到了棋盤上而已。
也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覺得我是他的朋友,就算沒有喜歡,多少也有年少時的一點情分在。我以為,我們之間,總歸是有點不一樣的。
原來沒有。
當年陪着我爬到屋頂上看月光的那個小男孩,那個曾陪我度過最黑暗的夜晚,和最溫暖的黎明的小男孩,已經死了。死在舊日的那些時光裏,死在我緊緊攥着不肯放的那些回憶裏,死在鄭家繼承人的優越出身和出色外貌中,現在的這個叫鄭敖的人,是我也不認識的人。
我以前不覺得善良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不覺得聰明有什麽壞處。
我以為李貅的脾氣壞。
現在才知道最壞的是他,李貅太聰明,所以沒辦法善良,沒辦法同情,他最容易犯的一個毛病,就是不把別人當人看,人對人會有尊重,有友善,但是人對蝼蟻呢?
但是鄭敖比李貅危險。李貅至少壞得坦蕩。
他沒把我當朋友,卻裝出一副交心的樣子。他心裏清楚我有多喜歡他,卻裝成渾然不覺,态度坦蕩地裝作我的朋友,住進我的房子,睡在我的床上。在那些擦肩而過的暧昧,那些在陽臺上曬月光的深夜,那些被我吵醒之後纏着我的黎明,那些坐在一張飯桌上讨論一道湯的時候,他也許正在心裏嗤笑,笑我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蠢貨,笑我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卻渾然不覺,笑我不自量力地肖想他,為了他掏心掏肺,其實不過是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大傻逼!
每次想到這裏,我都覺得惡心。
就像那天下午那一桶冰冷黏膩的豬血,當頭淋下,淋得我醍醐灌頂,淋得我大徹大悟,淋得我只要一想到鄭敖這兩個字,都覺得生理性地想吐。
以前我覺得,就算李家不歡迎我,就算李貅不喜歡我,就算我爸也沒辦法照顧我,沒關系,我還有我自己,我可以活得體面堅強,活得幹幹淨淨。
現在我卻發現,我不過是個傻逼!
他說着我考上R大很厲害的時候,他跟他的朋友說我是讀書人的時候,甚至帶着我,去參加那些他的聚會,看我與王朗賀連山他們格格不入的時候,他摟着他的那些床伴跟我介紹的時候,他到底是真的坦坦蕩蕩什麽都不知道,還是像看一個跳梁小醜一樣,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在心裏嘲笑着我!
我沒辦法去想這些事,想我過去的十五年,一刻也不能想,我像瘋了一樣工作,薛師姐她們都被我吓傻了,連蘇律師也提醒我要注意身體。
但我沒有辦法,我停不下來。因為只要我的腦子裏還有一絲空隙,我就沒法不想起我過去和他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事。沒辦法不想起過去的自己是多大一個笑話。每天晚上,只有看文件看到睜不開眼睛,我才能睡得着,因為只要閉上眼,我就會想起那天在李家的花房裏,他的笑容,那樣雲淡風輕,仿佛我于他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只蝼蟻。他說:“不是他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他的。”
仿佛我是跟随在他身後的一個花癡,一個狂熱的粉絲,一個幹擾到了他生活的偷窺者,他是為了不讓我難堪,照顧我的感受,才跟我虛與委蛇這麽多年。
什麽友誼,什麽交情,什麽年少摯友,什麽月光,不過都是狗屎!
我最怕做的噩夢,不是生死,不是世界末日,是他在夢裏像往常一樣情深似海地叫我:“小朗。”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這個稱呼。
我寧願死。
最大的笑話,是他大概還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晾我過了三個月,深秋穿着風衣站在我家門口,似乎很累的樣子,他知道海關改革政策出臺,我會看到新聞,會知道他最近很忙,壓力很大。
他像若無其事一樣,坐在我家門口,看見聲控燈亮了,擡起頭來,可憐兮兮地叫我:“小朗,你回來了。”
當時是深夜十二點,我提着沒吃完的午飯,還有我的公文包,因為太累,還怔了一下。
他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找過我。
因為當時我沒說話,只是扶着牆蹲了下去,我忽然覺得胃很痛,痛得我想吐,卻什麽都沒吐出來,只吐出了酸澀的苦水。
因為他過來扶我的時候,我躲開了。雖然吐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我還是躲開了。
我說:“別碰我,你髒。”
這段時間裏,羅熙來找過我。
大概我确實瘦了太多,他見過我之後,第一件事是買了一堆東西,要做飯給我吃,我說不用,外面飯店多得是,餓了我自己會去。
羅熙說,外面和家裏總歸是不一樣的。
我覺得好笑。
因為這句話很熟悉,以前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我以為,人是以心換心,你把他當家人,他自然會把你當家人。做人只要溫暖正直善良,就不會發生什麽壞事。我以為,他那些等我心寒之後的挽回,雖然明顯卻也決絕的舉動,那些勾着唇角的笑,對我工作太忙的抱怨,真的是因為他在乎我。
但他自己給了我答案。
他說,人年輕的時候就是要玩,說什麽都無所謂,爽到就好。他這麽優秀,當然要最好的,外面層出不窮的漂亮床伴他要,寧越那樣外貌出色又對他一往情深的男孩子他也要,最後再加上一個死心塌地的,會永遠在家裏等着他的、還很蠢很好騙、就算偶爾想放棄了,只要他勾勾手指就會跑回來的我。
男人的終極夢想不就是這個?
漂亮的床伴,單純年輕的仰慕者,再加一個會做家務會照顧人又很蠢的糟糠之妻。
對了,他還不用勉強自己跟我這種糟糠上床。
多好。
簡直人生贏家。
羅熙給我煮了粥,我沒有喝。
我說不用了。
相比所謂的虛無缥缈的胃病,我更怕的是人心。
我不太想和聰明的人玩了,也不太想和人玩了。
人心太髒了。
我終于,可以如願以償地,像蘇律師那樣,做一座孤獨的,高傲的冰川。不需要任何人,堅強地活着。我也很會賺錢了,我面子沒有以前軟了,遇上死攪蠻纏的當事人,也能和蘇律師一樣,冷靜地打發他們了。
我慢慢變得不像以前的我了。
以前的那個溫和的,心裏藏着秘密的,喜歡種花卻沒有時間的,偶爾還會不好意思的許朗,已經慢慢死掉了。
他小時候陪我走過一段路。
現在我用我自己給他陪葬。
多公平。
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