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體面

“小朗。”他跟在我後面一路追過來。

洗手間外面就是酒吧外面的走廊,一直通向安全出口,牆壁上嵌着玻璃框,裏面裝着消防的水管。

我一直走出了沙發上那些人的視線。

鄭敖大概以為我想跑,越追越近,眼看着就要伸出手來抓住我,我站定了,朝他轉過身來:“就在這說話吧。”

無論在哪裏,那個男人之間解決情感糾葛都是怪異場景,過去的那些和他有關的事已經讓我惡心了,沒必要再在男洗手間的小便池邊上劃個完美句號。

他大概以為我會見到他就失控狂跑,聽不進他說話,已經做好準備勸我冷靜一點,我這樣的反應有點出乎他意料。不過他畢竟是鄭敖,很快就找回狀态。

“小朗,你還願意跟我說話就好。”

“別擡舉你自己。”我提醒他:“我不過想一次解決而已。”

他怔了一下。

人就是這樣的,都有慣性。要是換了李貅,兩個人已經唇槍舌戰打得頭破血流了,但我刺他一句,他半天都反應不過來。

可以看出我以前對他是有多好。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也別裝失憶。”我的語氣已經很冷,搭在毛衣下面的手卻在忍不住地在發抖。我強迫自己擡起頭,直視他眼睛:“鄭敖,你問問你自己,在你耍了我這麽多年之後,我還會再和你有任何交往嗎?”

他就站在我身前,仍然是我曾經迷戀過的那個人,就算是這樣劣勢的場面,仍然可以擺出一副優雅淡定的樣子。這樣漂亮的皮囊下,卻有着那麽髒的一顆心。

他抿了抿唇,嘴角是天然帶着點翹的,他生來就該一輩子喜樂順遂,十全十美。

他看着我眼睛,眼神裏透出一點慌張來:“小朗,你知道我那句話不是那個意思。”

我退後了一步。

“別解釋,給我們彼此都留點體面吧。”穿堂風吹過,我背上冷得像要結冰,滿腔怒火似乎都成了一地灰燼,剩下的只有滿心的悲涼,我再退了一步:“求你了,鄭敖,看在我也陪了你這麽多年的份上,不要再騙我了。太惡心了。”

就當是,為了我這些年付出的那些愚蠢的、一往無前的、最終撞得頭破血流的愛情。

就當是,為了那兩個已經死去的、曾經坐在一起看過整晚月光的小孩子。

留一點體面。

不要弄髒了他們。

也許是我的神色實在太可憐,也許是我的語氣實在太痛苦,他的眼神像被錐子紮了一下,忽然湧出無盡的哀傷來。他就這樣哀傷地看着我,像有無數的話想要跟我說,但我的話像鎖鏈,鎖住了一切他未說出口的可能。

這個人,我這樣喜歡他,只要看着他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就比自己的心放在油上煎還要痛。

但我用了十五年才明白:他若真是在乎你,怎麽會舍得把你放在油上煎?

我并不蠢,我一直很聰明,我和他一起長大,他再聰明,也無法騙得我天衣無縫。只是我一直願意為了他騙自己,愛着一個人似乎就有這種天賦,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自欺欺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那些穿幫的蛛絲馬跡,只要他對你一笑,就忘得幹幹淨淨。但當面具終于破碎,得到的卻是最不堪的真相。

現在我不得不聰明一點了。

我垂下目光,不再說話,匆匆朝酒吧裏走過去。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轉過頭看着我。

“如果我說我願意補償呢?”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補償的。”我停下來,回過頭看着他,他仍然站在那裏,穿得很薄,風吹得額前頭發飄下來,我看不清他眼神。

“鄭敖,你覺得現在的我,有什麽變化嗎?”

他不說話,只是看着我,卻忽然轉開了眼睛。

很陌生吧?

就像我那天在陽臺上看着你一樣。

“原來的那個許朗已經死了。死了的人,你是沒有辦法補償的。”我以為我會哭,結果最後卻是笑了出來,笑得眼眶發熱:“小敖,你一直覺得你很聰明,沒有需要學的東西了。那你就把這當成這個世界給你上的最後一課吧。”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就像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挽回,就算你是天之驕子的鄭敖也一樣,時光在往前走,每個人都在變。我以為我不會,結果你一句話就讓我脫胎換骨。

鄭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要掙脫,他卻把我拖了過去,用力地擁抱了我。

青年修長的身形,有着未長開的寬闊懷抱,我曾經很期待這樣一個擁抱,只要擁抱就好,在他結婚典禮上,作為他的朋友,得到一個貼心貼肺的擁抱。我要的就這麽多,他卻這樣騙我。

現在終于等到了,我卻已經不想要了。

“對不起,小朗。”他在我耳邊說。

我沒有說話。

我已經沒有話要和他說了。

“你剛才去哪了!我在這等了你好久,都準備報警了!”我一走到休息室附近,葉素素就看到了我,她好奇地朝我來的方向看:“你去幹嘛了?那個人是鄭敖嗎?”

鄭敖還站在過道裏,兩側的牆壁下方有綠色的指示燈,他只穿了一件襯衫。

“我們回去吧。”

“哇,你的眼眶怎麽是紅的。”葉素素打量着我:“你和鄭敖打架了嗎?要我告訴李貅嗎?我很讨厭鄭敖的……”

“是嗎?”我順着她的話說。

“我很看不慣他,”葉素素擠進酒吧的人群裏,回過頭來對我說:“他太自作聰明了。”

是啊,自作聰明。

我爸最近在婉轉地勸我,大意是人在年輕的時候受一些傷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等過了一段時間再看,時間會撫平一切。

我知道他說的是他自己。

就算是他自己呢,時間也并沒有撫平一切,否則他不會在陰雨天痛得輾轉反側,否則他不會在某個瞬間,擡起頭看着書架上年輕時候拿的競賽獎杯,露出那種讓看的人覺得很悲傷的表情。

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傷,時間在往前走,在人身上劃出無數傷口。而被碾碎的,再也無法恢複原樣。

他們說我像他,其實我不像。

我只是脾氣好,不會狠辣地報複,不會惡毒地諷刺。但我無法像他一樣,真正地原諒任何人。

我理解,卻無法原諒。

原諒是件奢侈品,是需要在很溫暖很光明的環境裏,慢慢長成的人才有的,是因為骨子裏對這個世界有着滿滿的愛,對未來有着無數的期待。才能在被傷害之後,放下那一段往事,把目光轉向新的東西。

但我做不到。

我骨架子太輕,一次摔打就要了我的命,再也無法複原。我沒辦法再這樣信任一個人了,愛情太痛了,我想我在之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想再試。

我也不想我是這樣一個脆弱的人,但沒辦法。

我就是這個樣子,骨子裏不過是水,充其量只能結成冰。冰能有多堅強呢?

卻被紮了一刀。

冬天越來越冷了,除去上班,我都不怎麽出門了。

鄭敖沒有再來找過我。

他是那麽聰明的人,每個人對他來說有幾斤幾兩,他都算得清楚,在他那裏,我大概也就值那一句道歉。

李貅還是很想帶我出去玩,可惜我很惜命,他提出的諸如滑雪賽車那些對我來說都太危險了,我很委婉地拒絕了。

倒是那只羊駝,最近一直在陪着我。它原來是澳大利亞的,不知道那裏緯度高不高,有沒有過這麽冷的冬天。我怕它在馬廄裏凍死了,把它放在室內養,想教會它用貓砂,可惜屢教不改。李貅連一部寵物飼養手冊都沒看過,過來告訴我“打一頓就好了!”羊駝大概聽不太懂,還過去蹲下去在他身上蹭了兩下,蹭得他大衣上都是毛。

聖誕節快到了。

李家來了個特殊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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