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沖動

紅木圓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肴,卻只坐了我們兩個人。鄭家人丁向來單薄,所以每任繼承人都習慣了孤零零的。羊肉炖得很爛,不知道用了什麽香料,沒有一點腥膻味,我揀着一道芋頭蒸肉吃,芋頭很粉,吸收了肉汁,香得很。

鄭敖坐在我對面。

自從他父親出事之後,他和他祖母之間生疏許多,去見她都是穿着正裝的。

“等等……”我擡頭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伸了手過來。

黑色的,立領的正裝,袖口的白襯衫上是鑽石的袖扣,手指修長,幹幹淨淨地沒有戴戒指,指尖有點涼,碰到了我臉頰。似乎從我嘴角抹去了什麽東西。

“飯粒。”他簡單地說,唇角帶着一點笑。這樣的燈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幾乎是半透明的,裏面氤氲着雲霧,看得人心旌搖晃。

只是我已不是過去的心境了。

“你不吃飯嗎?”我看了一眼他的碗。

“昨天去了趟部隊,吹了點風。”他索性靠在了椅背上,很閑散的樣子:“明天我要開會,後天我要休一天假,正部級以下電話全部不接。小朗也在家陪我玩吧。”

李祝融似乎就是正部級。

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但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他肯定都記得。

也許他有什麽別的新想法了。他這麽聰明,怎麽容得下人生裏的一點點不如意。

反正我都看不透他。

晚上他照例跑過來跟我睡,我靠着床頭看文件,他橫躺在我身上,陸陸續續地跟我抱怨一些事情,仿佛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嗯嗯啊啊”地答應着,偶爾伸手揉一揉他頭發,他的頭發長得很快,應該過幾天就要去剪了。他要我給他按摩,我按了兩下他竟然睡着了,很沒心沒肺的樣子。

我把他搬到我旁邊擺好,蓋上被子,他很自然地把手腳都纏上來。我看得好笑,又嘆了一口氣。

愛情大概真的是很強大的東西吧。

就算心境變遷,千瘡百孔,但是待在這個人身邊,還是覺得和在任何人身邊都不一樣。明明是一樣的世界,卻好像多了一束光,把什麽都照亮了。

雖然沒有以前的亮,但還是任何人都給不了。

我享受這一點光,像享受天黑前最後一點夕陽,我沒有期待,也不會付出。我在學着像他一樣,聰明地、冷漠地愛一個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考慮他的心情,不用顧忌他的感受。

因為我知道我愛的人是個混蛋。

第二天上班前,我去給蘇律師送西裝。

因為有庭審,我還準備了咖啡和早餐給他在路上吃,我現在也會開車了,不過蘇律師不太喜歡在路上吃東西,所以我們中途再去趟事務所也是可以的。

我有鑰匙,但是出于禮貌原因,還是敲了門。

開門的是個女人。

一個我常常聽說過的女人——雖然妝容精致但也從某些細節可以看出是在外面過了一夜的、據說一直和蘇律師有暧昧關系的、元晟律師事務所的燕律師。非常漂亮,昨晚大概和蘇律師去外面吃了西餐回來,身上穿的是适合約會的小晚禮服,外面是皮草的大衣,在早上七點,這身打扮無疑有點隆重。

“你好,我是蘇律師的助理。”我維持了基本的禮貌。

燕律師應對得很得體。

“你好,蘇律師在裏面呢……”

她側身讓我進去,手上拿着小香包,似乎還有一串車鑰匙,我想那輛停在蘇律師車庫裏的銀色法拉利應該就是她的。

蘇律師已經穿好襯衫了,卧室裏有某種特殊的氣味,并不是什麽具體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種氛圍。我很難形容,卻又非常熟悉。因為以前我常常在鄭敖的卧室感覺到。

我把西裝外套放在椅子上,在一邊站着。

蘇律師看了我一眼,拿起外套,自己開始打領帶。

等他穿好衣服,我把早餐遞給了他,沒有說話。

車庫裏的法拉利已經不見了。

蘇律師坐在駕駛席上,我坐在副駕駛席,安全帶大概是想舊夢重溫,怎麽都扯不下來,我已經沒了幾個月前的小心翼翼,大力往下拉,滿心都是煩躁,蘇律師側身過來幫忙,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就已經像被針紮到一樣,直接躲開了他的手。

他的手就那樣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我推開副駕駛座的門,直接換到了後座。

我剛坐穩,蘇律師就開始倒車,動作很猛,差點碾到鄰居家的草坪上,又一個急轉,直接開到了主路上,甩得我昨晚的晚飯都快吐出來。

整個過程中,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這種狀态一直延續到庭審結束之後。

然後我們開車回公司。

最終爆發是在一個十字路口,蘇律師動作稍慢,被一個長達九十秒的紅燈攔在路口。

我在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卷宗。

他端起咖啡來喝,發現已經涼透了。

然後他把咖啡扔到一邊,重重砸了兩下方向盤,擡頭盯着後視鏡,目光銳利,簡直要穿過鏡子刺到我。

“你到底在別扭什麽?”

我休了一天假,陪鄭敖在家裏呆着。

我最近常失眠,整夜整夜的那種,偶爾睡着了也會醒過來,因為夢裏覺得喘不過氣來,像胸口壓着石頭。在那些睡不着的長夜裏,我的眼前像電影的快鏡頭一樣掠過無數人的影子。

我想的最多的仍然是他。

我的人生太蒼白了,我不喜歡去旅游看更多的地方,我沒有喜歡的歌手、喜歡的電影,我甚至連種花也不喜歡了。

待在他身邊,我仍然覺得很好,我甚至在他家的地毯上睡了一覺,當時我們正坐在窗口曬太陽,外面是個大晴天,屋檐下傳來融雪的滴水聲,我靠在他腿上睡覺,不想他腿會不會麻,也不擔心我睡過去之後沒人陪他聊天。

醒來之後,我覺得很累。

是那種只想躺着不動的累。

“幾點了?”我問他。

“不知道,”他轉過頭去叫管家:“老嚴……”

“別叫他了,我就問問而已…”

他穿着休閑的米白襯衫,屈起一條腿來靠在牆邊,手指繞着我的頭發玩:“小朗的頭發好軟啊。”

“你喜歡玩頭發?”我懶洋洋地問他。

“我喜歡軟一點的頭發。”他低着頭,嘴角噙着笑,逆着光,陽光穿過他垂下來的頭發,像一張網,密密地交織在我臉上,我擡起手來,陽光照到我手指尖上。摸不着,握不住,這樣不可捉摸,卻有人覺得這是溫暖的象征。

“皮膚呢?”

“均勻一點的,有光澤的……”他手指落到我額頭上,全然放松。

我伸手擋住了照進眼睛裏的陽光。

“小敖,上床是什麽感覺?”

額頭上的手指停了下來。

“你是在暗示我嗎?”他似乎在笑,聲音裏卻沒有一點笑意。

“不是……”我看着被陽光照得微紅的指縫,漸漸地有點困:“我只是有一點點好奇……”

“沒什麽特別的。”額上的手指又繼續動了起來:“正常的生理反應而已,和吃到美食的感覺差不多,食欲和性欲……”

“這樣嗎?”我好像又要睡過去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太可惜了……”我輕聲嘆氣。

“可惜什麽?”他追問。

我閉上了眼睛,感覺睡意漸漸襲來。

“……我想找個人試一試。”

那段關于上床的對話,我并不是刻意說的,也沒有十分挂念。

我太忙了。

不過我确實想找個人試一試。

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在那之前,青春期我也有過性沖動,不過很快就被自己壓制下去了,我爸爸臉皮薄,一直拖着不好意思給我談這之類的話題,我自己看了一點書,覺得人不應該做欲望的奴隸。所以每次都會努力約束好自己。以前王朗他們笑我是孔夫子,說要帶我去某些場所見識見識,被鄭敖揍了一頓,就沒再提了。

而且因為喜歡鄭敖的緣故,這些年我沒對別人有過這種沖動。

現在我要慢慢放下鄭敖了。

我忽然很好奇,關于那些在他身邊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的美人們,關于那些早上頂着亂掉的發型從他的房子偷偷離開的女孩,我想知道,為什麽他會喜歡和不同的人上床,沒有感情,沒有共同語言,就只是上床。他所謂的那些沒試過的新東西,到底有多好玩。

我應該會找個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我只喜歡過他一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性向是什麽。

蘇律師說:“這不過是這個城市裏每個成年人都會做的事,沒什麽大不了,這只是欲望而已。”

我想知道,欲望究竟是什麽。

鄭敖說爽到就好,我想知道到底是有多爽。

我忽然有點想弄清楚,我們這十五年,到底輸給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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