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一日,長安商會的邱雲深原本邀了她赴茶會,謝绫起來時昏昏漲漲,便把一整日的行程都盡數推了。左右她如今已在這長安城中立穩了腳跟,這些應酬也便沒有初來乍到時的重要。
倒是蘇修那頭,是個麻煩事。
謝绫慢吞吞起身,披了件衣裳坐在床沿上苦思。
師父囑托她要在長安城中謀一席之地,是大事。可溫相那頭的生意是她的老本行,也是大事。如今礙于蘇昱的威脅,她對溫兆熙也總是敷衍着,只剩下個空殼子。可若是要她真和溫兆熙翻臉,她是做不到的。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蘇修是溫兆熙介紹來的人,來頭又不小,只說是一筆大買賣,卻不明說這筆買賣是什麽。謝绫越想越頭痛,她現在正像是一條夾縫中生存的魚,前有猛蛟,後有荊草,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萬劫不複之地。
情勢這般被動,都是為蘇昱所賜。謝绫想到這個罪魁禍首,臉上的忿色卻是驟然凝住,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昨夜的場景。記憶中他的臉明明暗暗的看不清晰,那一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砸在了她心上。
他說他想娶她,怎麽可能!謝绫覺得“皇帝陛下說要娶自己”這句話,每一個筆畫裏都寫着千千萬萬個“不可能”。當一件事情荒謬到了極處之後,反而就說不出它究竟荒謬在何處了。謝绫如今就處于這個啞口無言的狀況,怪上天居然跟她開了這麽大個玩笑。
她的腦袋停轉成了一團漿糊,隐隐約約聽到門外響起的敲門聲:“師姐。”
這個時辰,之奂來做什麽?謝绫穿齊整了衣裳,才道:“進來吧。”
柳之奂端了早膳入她房中,見她已經好端端地站在桌前盥洗,略是驚訝:“師姐竟已醒了。”
他俯□,把碗筷一件件放上桌,連做這樣的事都做得神情專注。謝绫輕輕一笑,把手裏的帕子扔回盆裏,道:“怎麽又親自做這種事?你是師姐的客人,不是仆人。”
柳之奂這才回過身來,向她微笑,清晨的光映入他的眼眸裏,溫和又明亮:“春闱馬上就要開考,今夜我便要住去貢院的號舍裏了,有九日見不到師姐,臨行前自然要來和師姐道個別。”
謝绫忙得把這回事忘在了腦後,經他一提醒,恍然笑道:“是該開考了,是我記性不好。你放寬心去,號舍裏吃住得不好,有什麽需要打點的,盡管與師姐說。”
他要赴考,她卻盡關心些吃住上的事。柳之奂知道她這是在寬他的心,明知沒有什麽好打點的,還是點頭嗯了聲,想了一想,又道:“師父來了信,至多三日便要到長安了。彼時我尚在考第一場,恐怕不能親自迎接師父,還請師姐代我向師父問安。”
謝绫醉了一夜,腹中空空,正舉起木筷動飯食,聽到這一句卻是一愣,又驚又喜:“師父要來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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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上的信,蘭心看你睡着,便交給了我。”
謝绫不掩喜色,欣然道:“這是好事。等師父來了,放榜那天,我和師父一起給你慶功。”
她兀自暢想着師徒三人團聚的場面,柳之奂卻是欲言又止,眼中的光澤明明滅滅,最終還是開口道:“師姐,你近日與宮裏的人來往甚密,師父他要是知道了,恐怕會不高興。”
謝绫目光忽而一黯。她拜師的時候年紀尚幼,師父要她在祖師爺面前發過誓,此生不與皇宮中人交往。從前她與蘇昱不過是互相算計,是逼不得已,便沒把這句誓言放在心上。可是經過昨夜,卻好像有哪裏不同以往了。此刻再想起來自己所發的誓,連她自己都生出了一絲隐憂。
柳之奂續道:“看昨夜陛下對你的模樣,不像是對待一個大夫。師父要我來長安時特意囑托過此事,我卻沒有盡到本分,還要向他賠罪。”
“罷了罷了。”他的話讓謝绫本不平靜的心緒忽亂如麻,擱下碗筷道,“我自有分寸。師父那裏,不會有事的。”
她原本以為,他只是風流慣了,所以總愛戲弄她。纨绔子弟她見得多,便也時常安慰自己,把他歸入那一類。但是自他說了要娶她雲雲的話之後,她再回想起相處以來的種種,包括她自己的所作所為,一切歷歷在目,更讓她覺得心中異樣。
謝绫深呼兩口氣,迫使自己去思考些蘇昱以外的人事。
對。那宮裏與她有瓜葛的人,其實不止一個。
謝绫沉下眼眸,令自己把思緒集中在那個人身上。是時候了,她還有一些帳,沒有算清。
※※※
蘇昱接到謝绫的消息,道是今日看診時,須得瑾妃在場。
上一回他将心中所想和盤托出,本以為她會有所芥蒂,至少回避他兩日,他不知她又在弄什麽把戲,便召來了瑾妃,一同在暖閣裏候着。
瑾妃用了解藥之後臉上已恢複如常,只是悶在毓德宮多時,氣色尚有些灰暗,聽到這一道宣,心中存了不少揣測。陛下素來清心寡欲,對後宮不聞不問,近來卻動靜頻繁。不論是她這裏的走動,還是往宮外接女人,其實都是好事,說明他不是真的不近女色,到底還是血氣方剛。
今日宣她去暖閣,她特意妝點了一番,務必做到光彩照人,較之遇刺前只好不壞。
誰知她一踏入殿中,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謝绫。
她的怨憤之色還沒有顯到臉上,餘光忽而瞥見了桌上的一個鐵籠子,一抹草青色盤在籠中,身上的方斑駭人得緊。
大內禁地,怎麽會有這種東西!瑾妃美目一睜,險些叫出聲來,幸好她自小受大家閨秀的教養,很快鎮定下來,連忙行禮,道是駕前失儀。
她如此處變不驚,倒教謝绫刮目相看。
上一回被捉弄了個措手不及,謝绫立刻派了手下去查四季居那幾日的人員往來,最終得出的答案與她心裏的猜測不謀而合。
也對,長安城裏會刁難她的人裏頭,至多不過是溫相一黨,長安商會以渺紅樓為首的幾個同行。這裏面個個都是人精,若非有大事發生,絕不會輕易出手,一旦出手,便一定是置她于死地的局,決不是放蛇這等小打小鬧的把戲。
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與她近來有過節,自己不能親自出馬刁難她,也不會真的動殺心,便淨想些捉弄人的法子。
萬事俱備。謝绫淡聲笑道:“陛下的病不日便可痊愈,經這幾日的調養,如今只需最後一步。”她刻意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這最後一步洗髓伴有劇痛,非常人所能忍耐。草民苦心鑽研多日,終從一本古籍上看到這偏方,或可止痛。”
她指着鐵籠子說出這番話,引得衆人都看向那籠中的活物。安福順膽子小,見那東西輕輕一扭,像是要破籠而出似的,吓得往後一退。瑾妃臉色煞白,勉強沒發出聲。什麽偏方這麽古怪,竟要用得上這毒蛇!突然間電光火石,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目光怨毒地看向謝绫。莫非……她發現了?
蘇昱順着她手的方向淡淡掃過一眼:“哦?莫非你是要朕被這長蟲咬一口?”
謝绫哂笑,視線斜斜瞥向瑾妃:“此蛇的毒液正有鎮痛之效。可惜蛇毒與水不融,還需人被咬一口,再取血作藥。”
安福順作為暖閣裏唯一随侍,頭上直冒冷汗,但為了陛下能痊愈,硬着頭皮上前道:“奴才願為陛下采血。”
“安公公少安毋躁。”謝绫笑得愈發溫和可親,“蛇性屬極陰,需女子采血,若是陛□邊親近的女子最佳。”
不用她挑明,衆人也心知肚明,所謂親近女子多半是個幌子,為的就是把矛頭指到瑾妃身上。這後宮中有點分量,當得上親近二字的女子,也只她一人了。此刻瑾妃又在場聽着,哪怕這是個幌子,為了陛下龍體安康,她也不好推辭。
安福順猶豫了片刻,乖乖退下了。這個謝姑娘是存心找瑾妃娘娘的不痛快,事出突然,誰也說不準兩人有何過節,陛下沒吩咐,做奴才的三緘其口便是。
蘇昱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露聲色地看着她:“你是想要瑾妃代勞了?”
瑾妃見了那毒蛇本就恐懼,面上維持鎮定已經是極限,若要她主動去給它咬一口……還不如要了她的命。她心知這是謝绫以大夫的職權之便報複她,可也不能在人前明說,只能睖睜着一雙美目看着蘇昱,企望他能拒絕這個無理之請。
謝绫毫不露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轉過身目有深意地看向瑾妃:“還請娘娘速作決定,湯藥已經熬好,只欠這一劑蛇毒,等藥涼了就不好了。”
謝绫在給解藥時就提醒過蘇昱,要她安分,如今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罰酒,也休怪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只要蘇昱不阻止,她便能得逞。
一切皆在他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