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蘇昱不發話,只是淡淡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以他對她的了解,她雖然不夠仁厚,卻也沒到锱铢必較的地步,不像是會無理取鬧又把人逼得太緊的人。此刻她卻言之鑿鑿,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謝绫這是給他出了個難題。他對瑾妃雖無情意,可她在名義上到底是他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這樣刁難,其實理應回護。更何況她究其所以是個弱女子,即便驕縱了些,也不該用這樣的方式教訓。

可他心知,若是此刻他出言阻止,恐怕又要在她心裏的賬本上記上一筆。被她記恨的滋味不好受,都無需她親自來報複他,光是消失無蹤回避着他,抑或客客氣氣地抛幾個冷淡神色,便足夠他喝上一壺了。

這樣一想,讓他沉默的緣故不再是兩難的抉擇,而是他心間的變化。

其實不該這樣慣着她的。

他嘆息着尚未出聲,那廂瑾妃慘白着臉一步步靠近籠子,攥緊的拳頭太過用力,牽得全身都在發抖。

謝绫見她已有松動,在一旁煽風點火,笑道:“藥快涼了,娘娘要不要人來幫你一把?”她端起早備好的藥碗,候在籠子邊,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瑾妃緊咬住唇,看向她的目光鋒冷無加,好若極北寒冰削成的刀刃。謝绫被她這麽盯着,卻自在得很,眼看着她戰栗着用極緩的速度伸出手指,一點一點靠近鐵籠子……

蘇昱靜坐在床頭,注視着她的神情。那雙眸子裏盛了期待,卻不像是期待瑾妃真把手伸進籠中,而是期待些旁的什麽,再看那只手,來來回回地撥着鎖,不像是真要開籠門。他讀出了她的用意,放了七分心,沒再出言制止,可看着她的眼神卻仍是深沉複雜。

謝绫在心底冷笑一聲,作勢要去開籠子。她還沒打開籠鎖,身畔已傳來一聲隐忍已久的尖叫,短暫地響起,一會兒便蔫了。瑾妃見籠中長蟲作勢像她撲來,吓得腿一軟,暈了過去。

謝绫像是早已料到會這樣似的,及時一步抱住了她兩條胳膊,才沒讓她栽下去摔傷。她促狹地一笑,将懷裏的人交給安福順。果不其然,有些人自己沒有膽量,卻有那個膽子去害人,真是可笑。

蘇昱終于開口:“送她回毓德宮。”

安福順得了命令,往殿外喊了一嗓子,幾個宮人立刻進來,一起把瑾妃架了出去。

偌大的暖閣裏突然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謝绫讪讪扭過頭不去看他的表情。蘇昱蹙了眉,捕捉着她逃竄的目光,沉聲問:“為何如此?”他知道她會突然自導自演這一出,必定有她的原因,那原因料也料想得到。可是無論如何,她的舉動還是有些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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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滿不在乎似的聳了聳肩,撇嘴道:“我對不聽勸的人,一向沒什麽耐心。”何況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麻煩。

任憑她如何躲閃,他的目光總是寸步不移地落在她身上:“那也不該這樣。”

上一回她出宮後,便給他開了個新方子,還特意囑托安福順每日多熬幾次。他喝過之後,便發現較之從前還要苦上好幾倍,召來太醫一問,果然是她動了手腳,刻意讓他喝苦藥。

他哭笑不得,卻也沒讓安福順把藥方換回去,每日仍按着她吩咐的劑量照喝不誤。三天喝下來,喝得舌苔都發苦。

她這樣捉弄他,于他而言,再如何都可以甘之如饴,可看她報複旁的人,他卻覺得不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謝绫像是個得了教訓的童子,面上挂不住,幹脆一言帶過。其實這也不是她的本心。她每天有好多事要愁,若不是之奂的話讓她心中紛亂,她也想不起來還有瑾妃這麽一號人物。

她每天都活在龍潭虎穴中,對所有人都要小心謹慎,以免一步走錯便跌入萬丈深淵。 只有這樣的惡作劇,雖然有*份,卻不會釀成大錯,反正她的初衷也就是把她吓暈,以教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她這樣安慰着自己,搬出了一條條道理,卻不願意去想那個真正的原因。

一切不過是因為,她需要把心思集中在一處別的地方,哪怕是最幼稚的冤冤相報也好。那樣,她就不必去深思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

蘇昱聽着她犟嘴,也不生氣,只是聽不出立場地應了一句:“下不為例。”

謝绫本就心煩意亂,看他這個說教的模樣便更加煩不勝煩。報複結束了,和意料中的一樣,沒有任何爽快的感覺,那些被壓抑一時的紛亂思緒像是開了閘門似的,又齊齊湧上了她的心頭。

她冷哼過一聲,從藥箱中翻出個布條紮住自己的指尖,一手把籠門隙開一條小縫,頭也不回道:“你真以為我是騙她的?這蛇毒确實是藥,也确實需要女子采血,只是不需要親近,只要是女子便是了。”

蘇昱聽到這一聲,尚未反應過來,卻見她毫不猶豫地把指尖伸進了籠中。

一記刺痛伴随着酸麻自指尖傳來,謝绫只覺得心尖一跳,利落地抽回了手指,用另一只手立刻把籠門關上。她吃痛地緊蹙着眉,勉強走到桌上的藥碗前,按壓着受傷的指尖,把毒血逼出體外。

殷紅的血中發黑,沿着指尖的皮膚滴落入深色的藥汁中,恍若無物。

蘇昱早已在她伸出指尖的那一刻便站了起來,踱步到她身後,見她如此,原本想說的話竟也一時忘了。

蛇毒本就有麻痹的效果,被咬的痛楚反而沒有那麽清晰。她早就做了措施,毒血逼出得也快,但終究還是染了些許毒素,眼前一片一片地發黑,只能撐着桌角支撐住自己的身體。謝绫額上冒了冷汗,整個手掌都失去了知覺。

熬過這一陣就好了,她心想。

等她靈臺恢複了清明,尚在滲出血珠的手卻被一個手掌握住。她來不及反應,手指已經被含入他口中。

心上的陰翳頓時一掃而空。指尖被吮吸着,溫熱酥麻,暧昧纏綿。謝绫有些難堪,試着把手指伸回來,卻無從着力,氣道:“有毒的。”沒有藥材緩和毒性,蛇毒便是純粹的蛇毒,更不用說血液本就是腥穢之物。

他卻毫不在意,良久才松了口,笑道:“于我為藥,于你為毒。自然應該物盡其用。”

謝绫懶得和他争辯他的歪理,只悻悻然白了他一眼:“有你這麽自說自話的病人,便是神仙在世也難救你。”

謝绫又好氣又好笑地灌了他一碗藥,才進入正題:“今日須得刺骨,即便有麻痹的藥物也會疼痛非常。”

她想着,到痛極時,看他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可真到下手時,卻是她笑不出來。

他躺上榻任憑她施展。可剛淺淺刺入兩三分,見他面色虛白,她便有些于心難忍。

她學醫時聽過一個故事,說是一位老神醫能治好所有人的病,可輪到自己兒子的時候,因為處處不忍,處處偏護,反而葬送了自己兒子的性命。關心則亂,該果斷時不果斷是醫者大忌。

謝绫狠了狠心,再刺入幾分,他額上沁了汗珠,雙唇蒼白如紙,卻不聲不響。她想起第一次施針時他的模樣,那時是假,如今是真,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連帶着,回憶中浮現出他的臉,眼角彎彎,笑得頗溫和乖順,對她說:“那你給我講故事。”

正是同一個地方,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頂木床罩裏攏了熟悉的淡淡燈芯草香氣,床頭仍懸着她親手制的香囊。

謝绫緊抿了唇,猶豫了會兒,忽而開口道:“我與你講一件事罷。”

他痛極,鼻間輕輕逸出一聲:“嗯?”便是這一聲,也有些發虛。

謝绫視線斜瞟了眼那個明黃色的物什,一鼓作氣道:“其實這個香囊裏頭是毒草,日子久了不比秋水毒好多少。我曾經想要害過你,你想不想治我的罪?”

他不是愛聽故事麽,她如今把自己做的好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以祈求分散他的注意力。

謝绫觀察着他的神色,見他眼中有了絲光澤,手中的動作再繼續深入了些,見他吃痛,又道:“記不記得我曾經讓你換過你這榻上的燈芯草?那是因為燈芯草會加劇香囊裏的毒草,誘毒深入。我不是沒有想過收回香囊,可我那時不信任你,所以還是沒有把它收回來,只是每次在你的藥中加一味克制它毒性的藥。”

她面色平靜,好像真是在講一個睡前故事:“如果你對我起了殺心,抑或做了違反你我約定的事,我便會把那味藥從你平時喝的藥羹裏去除。到時候,我便有了鉗制你的把柄。”

蘇昱容色淡淡,一張蒼白的臉下暗波湧動,卻難以觀出情緒來。

謝绫皺了皺眉,忽而笑道:“你方才說下不為例,不讓我吓唬她,是不是因為覺得我狠毒?”她起初還有些猶豫,說到了這裏已經全然放開,自然地把話全都擱在明處,“其實我比你想象中還要狠毒得多,而且不止對別人如此,對你也一樣。”

分散他的注意力,幫他緩解疼痛只是其一。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像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似的,略帶嘲諷地笑道:“現在還想娶我麽?”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如何解毒的所有言論,請當做科幻片(……)來看,危險動作切勿模仿,謝謝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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