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對于婚嫁這件事,謝绫一向看得最開。

自小跟着師父雲游四海時,她曾想過當個女俠客,江湖上行走,夫婿自然是累贅。後來長大了接手了謝氏的生意,便更不去想婚嫁的事了。男子大都希望娶的妻子娘家有權有勢,能幫扶着他,但未必希望他娘子本人太過厲害。謝绫也搞不懂這是為什麽。

總而言之,蘇昱是第一個說要娶她的人。

所以她竟有點好奇,他究竟看上了她哪一點。

但他此刻顯然沒有告訴她原因的力氣,發白的唇微微翕動,竟稍稍彎起。笑意鋪展在這一張全無血色的臉上,看起來十分地怪異。

謝绫自認自己講的故事嚴肅得很,不知他是從哪一句聽出了笑料,讓他樂成這樣,眉心蹙得更深:“很好笑麽?”

被人謀害了還笑得出來,他的人生态度居然是這麽樂觀仁厚的麽……

謝绫放下針,着手給他敷藥,一邊觀察着他的神情變化。蘇昱痛時偶一皺眉,大部分時候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笑眸溫然,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她一回頭,便能撞上他的視線。

她把話說出口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算他翻臉不認人要把她打入天牢,她也有應對的辦法。可是千算萬算卻萬萬沒有算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沉默了許久,蘇昱漸漸有了力氣,冷不防答了一聲:“不想了。”

他答的顯然不是“很好笑麽?”,而是“現在還想娶我麽?”

“……”謝绫頓時語塞,一句“為什麽”卡在喉嚨裏,欲言又止。她确實很想知道他心中所想,可若是問出口,倒像是她很在意他的回答,想要挽回似的。她撂不下這個臉面。

蘇昱看着她的唇翕翕張張,眉眼染了笑意,連煞白的臉色都有了幾分神采。謝绫見此情形更加難耐,明明得到的答案和心裏料想的別無二致,可真的聽他這樣幹脆地說出口,還是覺得異樣。

心口像纏了細軟的蠶絲,冰冰涼涼地蹭過心尖,勾起細密的酥癢,催促着她把心中的問句宣之于口:“……因為我太狠毒?”

襲來的疲倦讓他漸漸阖上了雙眼,唇畔的笑淡得空留一個弧度,有形無實,心裏明明有答案,卻遲遲不開口。

——因為你做了那樣的事,卻還敢坦坦蕩蕩地告訴我,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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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她就不怕,他真的生氣,真的不再對她有意麽?

再大的狠毒,莫過于無心。

他不說話,謝绫便當他是默認了。回想起在灞水上的那夜,那些傳情的詩詞,大抵都是她多想了。

什麽時候,她也會在意這些風花雪月的事了。明明他請來劉、徐二人,用意絕不在吟詩作對。那二人是江南四大世家中舉足輕重的人,又正當少年,容易把控,只要稍加觀察便可知能不能為他所用。

江南的僵局是時候該破了。劉、徐兩家用好了,是鉗制溫相的好棋。他的算盤打得太好,她不過是在一旁陪襯的唱角,虧她還在那一夜中,記下了這許多的綿綿情意。

只可惜他的算盤終究是打錯了,溫兆熙的痛症絕不在江南。江南不過是他傷口上的一塊腐肉,真正的心頭肉,藏得好好的呢。謝绫明知如此,卻像是賭氣似的,依舊緘口不語。

藥敷完了,這一段對話也到了頭。謝绫心中隐隐藏了不快,連話音都有些僵硬:“這是最後一次了,熬過這一回之後只需靜養便是。我已經兌現了你的第一個條件,往後不會再入宮了。”

蘇昱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好似無甚觸動。

謝绫默了一會兒,竟覺得有一絲失望,原本已經言盡于此,卻忍不住把本該交代給下人的話都說出了口。她佯作不經意地起身整理藥箱,一邊說道:“飲食忌辛辣,涼食少吃。至多兩日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這之後,如無意外,他們應該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榻上的人忽而張口道:“還有麽?”

“……這兩日忌吹風,能走動之後也不要太過勞累,政務量力而行,切忌勞心勞神。”

“就這些了?”

“還有,”謝绫臉上忽然現出分窘迫,艱難地開口,“忌……房事。”

沒等他回答,她率先搶話:“就這些了!”

謝绫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的乾清宮,又是怎麽回的宜漱居。只記得最後出暖閣時瞥見的那一眼,他的眼中閃過絲異樣的光澤,讓做賊心虛的她只能速速離開,以逃避他的追問。

離開時她順走了他床頭懸着的香囊,回去後想要銷毀,剛靠近燭火卻又猶豫着把手伸了回來。謝绫鑽進藥閣,把裏頭的毒草取出,換了幾株凝神靜氣的草藥,才把它重新縫了回去,鎖進了妝奁之中。

入夜,她不能安眠,想去找柳之奂,卻發現他已入了貢院,門前冷冷清清,唯有前些日子他新栽的桃樹,如今只有矮矮幾行。

謝绫坐在後院涼亭之中,仰望蒼穹孤月,竟第一次覺得寂寥。

※※※

太後千歲宴将至,各藩王進京,成了長安城裏的頭等消息。其中最引人關注的,莫過于碩親王和汝南王二人。

蘇修接到汝南王動身入京時送來的密信,閱畢後扔入火盆中,神情漸而陰狠:“謝氏最近可有動靜?”

底下人小心回禀:“謝氏明面上沒有動作,暗地裏卻去了城外。”

“城外?”

“屬下也是聽說,長安城外的難民營中,突然多了一位富家公子行善。據傳他長得風流倜傥,又仁心濟世,不僅在城外施粥,還精通醫術,給人治病。經人查探,這個富家公子,便是女扮男裝的謝绫。”

蘇修眸色漸深,忽而一笑:“備轎,去城外。”

難民營中,仍是一片荒涼。情形比謝绫上一回到這裏時稍好一些,卻也遠遠不能治其根本。

蘇修到時,在村莊外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尋覓,終在一條長隊之後見到了女扮男裝的“謝公子”,坐在一方桌案前給人診治。旁邊一條長隊正在施粥,隊伍前站着的正是謝绫的貼身婢女,蘭心。

他合上扇骨,不動聲色地站在了隊伍的最末。

謝绫低頭專心給人看診,一個看完,一雙手伸在了她的面前。這雙手上幹淨無繭,沒有窮苦人的黝黑皲裂,處處顯露出主人的養尊處優。

她愕然擡頭,認出了面前坐着的人,神色一變,豎手向後吩咐道:“今日就到這裏,讓後面的人不要排隊了。”

竹心瞥了一眼蘇修,點頭道:“是。”

人群很快散去,一張桌案兩邊只剩二人相對。謝绫給自己倒了杯涼茶,笑道:“這地方荒寒窮苦,世子殿下可是來體察民情的?”

她束了發,一身青衣,眉目含笑,倒真如傳聞中那般風流倜傥。蘇修微眯了眼打量了她一陣,未将她的譏诮放在心上,直入主題:“謝姑娘怎麽有此雅興,來這難民營布施了?在下還當謝姑娘日理萬機,一絲空暇都抽不出來。”

謝绫心知他這是要與她算那日未赴約的帳,大方一笑:“來難民營布施,怎麽能叫雅興?民生維艱,世子殿下若不是心系百姓,也不會到此地來。殿下憂國憂民,自當不會拘囿于杯盞之間。在此處相逢,才是緣分。”

蘇修被她戴了一通高帽,不好與她翻臉,笑着環顧了一周,用扇骨指了指不遠處施粥的蘭心:“謝姑娘貌美心善,在下仰慕得很。只是此地不過是千千萬萬個難民營中的一處,真正的災情在何處,又因何而起,謝姑娘心裏清楚。”

謝绫被戳中了痛腳,笑容一斂,冷冷道:“我本就不是什麽心善之人,世子殿下既然知道,這些恭維的話便可收回了。”

“謝姑娘真要在下收回?”蘇修朗然笑出了聲,“在下還以為,謝姑娘愛聽這樣的恭維呢。要不然,怎麽會明知災情因何而起,卻又跑來這裏假扮什麽富家公子,博取個仁心濟世的名號?”

茶杯重重擱上桌案,謝绫板下臉,寒聲道:“世子殿下看不慣,自可到官府告我一狀,何必在此多費唇舌。”

“謝姑娘莫惱,在下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蘇修展扇輕搖,一番道歉的話卻聽不出多少誠意,又道,“在下不過是好奇,謝姑娘這樣的人,當真在乎民間的虛名麽?”

謝绫冷笑道:“虛名與否與我無關。有些人閑來無事愛養鳥觀花,我閑來無事愛來布施,莫非也觸犯了王律?”

話不投機半句多,謝绫起身離座,想要離開。

手腕卻被蘇修牢牢帶住,逼她不得不回頭:“在下不過是提醒謝姑娘一句。各人本分不同,謝姑娘的本分,絕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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