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鴻胪寺卿那老酒鬼賊心不死,又把柳之奂拉去喝了一波。謝绫一個人喝得迷迷瞪瞪,連扶蘇什麽時候悄悄爬下了椅子都不知道。等柳之奂回來,謝绫身邊早已沒了扶蘇的影子。

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憂道:“師姐,你可看到扶蘇了?”

謝绫輕咦了一聲,這才清醒了不少:“剛剛還在這裏的……”她伸出個手指慢騰騰指向自己身邊的位置,身形輕輕晃了一晃,連吐字都有些含糊,“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去找他。”她蹭着椅子想要站起來,剛剛立起又虛虛晃了一下,連走路都走得不穩當。

柳之奂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還是我去吧。”

“不用!”謝绫甩開他的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道,“我去,我去。你在鴻胪寺根基不穩,正好趁此機會讨好讨好鴻胪寺卿那老頭,對以後有好處。”她又拍了他兩下,才一臉自信地轉身離開。

柳之奂無奈搖頭。她的酒量好,一般的酒局都難不倒她,可她自己卻貪杯,一有心事一有興致,就愛把自己喝個爛醉如泥。可即便是醉成了這個樣子,她心裏頭那些計較還是一分不少。

該說她什麽好?又糊塗,又理智得不像話。

謝绫在席間轉了一圈沒見着扶蘇,想起他貪玩,便往花園去尋他。将軍府的花園打理得精致,卻不及溫兆熙府裏的地方寬闊,走一段路便看得到盡頭了。

她沿着鵝卵石鋪的小路繞了半周,一個人都沒碰上,本來有些心灰意冷,前方卻隐隐約約傳來人聲。

是兩個人的聲音,裏頭有一個童聲,清清甜甜的,聽起來很像扶蘇。

謝绫循着聲音走過去,被花園的夜風吹了一路,臉上的酡紅消了許多,面頰也沒有方才那樣發燙,連靈臺都清明不少。

她走近了,隔着一塊石碑看見前方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小的是扶蘇,大的竟是蘇昱。她的腳步又輕又虛,他們沒發現她的存在,兩人的對話沒頭沒腦地闖進她耳朵裏。

扶蘇捧着個泛着瑩光的物什在月光下照,聲音甜甜糯糯的,卻像個老行家似的一本正經:“這塊玉佩我見過,你是哪裏來的呀?”

另一個聲音甚誠懇道:“家父所贈。”

謝绫算是看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不禁腹诽了他一通:先皇賜的玉佩都拿出來賄賂小孩子了,他也真是肯下血本。

扶蘇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捏着玉佩交還給他,正氣凜然道:“那我不能要。你爹爹送給了你,你也應該送給你自己的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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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感到驚喜萬分。這個小財迷居然也有不為所動的一天,不愧是她的幹兒子!她把他養這麽大,從前跟養條米蟲也無甚區別,直到今天才看出了他的好處。看來回去得好好嘉獎嘉獎他。

“是這個道理。”沒想到對方是個不要臉的,聽了這話不僅表示贊同,還理所應當道,“那你也可以認我做幹爹。”

謝绫覺得自己喉頭湧起一股腥甜,險些吐一口血。

她在石碑後頭藏不下去了,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去阻止扶蘇。還沒走上前,一聲雀躍的“好呀好呀”就傳到了她耳朵裏。

……她一定是魔障了才會覺得養這條貪財好色的小米蟲竟會有好處。

于是在扶蘇高興地把玉佩收入囊中的那一刻,謝绫已經從是被後頭走出來,僵在了原地。扶蘇背對着她,還沒有感受到脊梁骨後冒起的寒氣,但蘇昱是正對着石碑的方向,她一出來便被他發現了。

謝绫欲哭無淚,她還不如當做沒有聽到偷偷溜走,也比現在這樣好。如今她這個當事人恰好在場,目睹了自己養了五年的幹兒子為了塊寶玉認這個人作了幹爹……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四個字——認賊作父。

蘇昱看到她出現其實頗為驚訝,可臉上那抹淡笑裏卻沒現出半分詫異的痕跡,容色平常地與她打招呼:“酒都喝完了?”

這個打招呼的方式頗有玄機。若她有心,一定能聽出他這淡淡一聲裏隐忍了許久的憋悶。但她此刻腦海裏不停回旋的只有“認賊作父認賊作父認賊作父”,哪裏聽得出他的異樣,只對他賄賂扶蘇的醜惡行徑表示了深深的不齒,鼻間逸出一聲不屑的輕哼:“盡讨好小孩子,算什麽本事。”

謝绫把扶蘇拖回自己身邊藏在肩下,一副護犢子的姿态。

“是沒什麽本事。”蘇昱心裏原有滿腔的怨憤,可她真正到了面前,他反而沒了方才的慌亂,一舉一動都從容得很,拿腔拿調地調侃她,“依你的意思,我該是學着讨好讨好大人了?”

平時被他調戲兩句也就罷了,現在可是在幹兒子面前,謝绫把面子放在了第一順位,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調笑之色,臉上的寒意還越來越深。她冷冷瞟了他一眼,轉身去訓扶蘇:“你的小金庫裏缺這麽塊白玉麽?幹娘是怎麽教你的,為了塊玉就鑽錢眼裏,你這是要滿世界認幹爹了?”

扶蘇一直被她寵在手心,很少被這麽嚴厲地訓斥,扁扁嘴就有了淚意,委委屈屈道:“這塊玉是幹娘你上次讓我找的那塊,我以為你喜歡,想要拿來送給幹娘的。”

謝绫滿肚子教訓的話被這麽一噎,只好全咽了回去。

那時她為了确認他的身份,确實和扶蘇一起在書上找過這塊玉佩的圖鑒。這孩子雖然貪財好色又玩物喪志,腦袋瓜卻聰明,對玉石寶貝更是在行,幾乎過目不忘。也難為他能一眼認出來,記着獻給她。

謝绫說不出話,有些下不了臺。不過是猶豫了一會兒的功夫,扶蘇已經哭成了個淚人,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像是水做的,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哄小孩子是個技術活,謝绫一看就不在行,被他這麽哇哇大哭鬧得心煩意亂,愣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蘇昱看了好一會兒的戲,半蹲□子捧起扶蘇嫩生生的小臉蛋,用拇指給他擦眼淚,柔聲問道:“你想要這塊玉,果真是為了送給你幹娘?”

扶蘇哭得抽抽搭搭,撅着嘴不停點頭。

蘇昱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淚珠子都擦幹淨了,溫溫和和地笑:“你幹娘不喜歡這一塊,我們再找別的便是了。哭什麽?”

扶蘇也不知是哭得累了,還是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抽着肩膀也不掉眼淚了,只是抽噎着說不出話,斷斷續續道:“真,真的嗎?”

蘇昱彎着眉梢甚是親厚:“不騙你。”

謝绫默默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這哪是不騙他,簡直已經騙進了好不好!

她覺得她再不出手,她養了五年的兒子就要歸別人了。雖然這條米蟲沒什麽用,但也不能白便宜了別人。

于是她使出了殺手锏,一把抱起扶蘇,鐵着臉威脅:“再哭就把你家小青剁碎了喂禿鹫。”

扶蘇果然被她吓得倒抽一口涼氣,頓時連肩膀都不抽了,呆呆地看着她。

好景不長,在短暫的驚吓之後,被補了一刀的扶蘇小朋友覺得自己的人生徹底沒有了希望,比方才還要響亮地放聲大哭起來,一邊控訴幹娘是壞人幹娘是大大大壞人。

蘇昱以拳掩口,笑咳了聲:“你都是這樣教養他的麽?”

謝绫又氣又心慌,張口就想道一聲“用不着你管”,還沒出口,就被扶蘇一聲突然高起的哭嚎給打斷了。謝绫深感心力交瘁,抱着這個燙山芋又不好甩開,生平頭一回打了個徹頭徹尾的敗仗。

尤其是,在謝绫用小青的生命威脅了他一下之後,機智的扶蘇小朋友以此類推,覺得自己的小命也很有風險,所以在謝绫的懷抱裏十分地躁動不安,生怕他幹娘從懷裏掏出一只禿鹫。

于是蘇昱不痛不癢地安慰了幾句,一有伸手的趨勢,扶蘇就像是找到了救星,挂在他身上再也不肯下來了。

謝绫咬牙深呼了一口氣,翻了個白眼,擺擺手表示“那你跟他回家吧”,然後幹脆利落地甩頭走人了。

哄小孩不擅長,吓小孩她還是很在行的。

用“我不要你了”來恐吓扶蘇果然很有效果,扶蘇雖然擔心幹娘責難他,但到底還是跟她最親,一聽幹娘要抛棄他,頓時扭捏着想要下地。

謝绫的背影潇潇灑灑繞過石碑往花園外頭走去了,蘇昱安撫了下扶蘇,把他放下了地,牽着他跟上謝绫的腳步。

扶蘇剛要張口喊“幹娘”再追上去,被蘇昱捂了嘴攔住:“你幹娘在氣頭上,我們慢慢過去就是了,知道了嗎?”

扶蘇被捂得嚴嚴實實,眨着眼睛悶聲點點頭,才靜悄悄地跟着他走。謝绫的步伐并不快,連扶蘇跟起來都不用費很大的力,好像只是在一前一後地散步。但他還是有點将信将疑,轉頭去問蘇昱:“幹娘的氣真的能消嗎?”

“能。”蘇昱笑着跟他承諾,目光卻盡落在月光下那一剪背影上,“你幹娘脾氣倔,但心腸軟。等會出了将軍府,你去喊兩聲幹娘,央她到朱雀街上給你買東西,她一準能氣消。”

扶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依舊有些困惑沒有打消:“那買什麽東西好呢?”

“見了什麽買什麽,買得越多越好,最好能讓她大把大把地花銀子。”蘇昱耐心地與扶蘇一聲又一聲地解釋,喜宴上的氣悶好像都化散在了夜風裏,心裏頭那個被她刺出的窟窿總算不再透寒風,盛起了月色一般柔和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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