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绫出了将軍府,坐上早已等候多時的馬車打道回府。她自然不會真的抛下扶蘇,坐在馬車裏等他自己追上來,不料等來了小的,也等來了大的。

她方才的酒還沒醒,腦袋昏昏脹脹地懶得再多費唇舌,便默許了蘇昱同乘,一同把扶蘇抱了上來。

一上來扶蘇便依着蘇昱給出的主意,抱着謝绫的胳膊搖來搖去,甜甜地喊“幹娘~~”。謝绫黑着臉不理會他,靠着車壁不停地揉額角,也沒空把胳膊抽出來,便任他搖來搖去,幹娘幹娘地叫。

謝绫吃軟不吃硬,何況也沒到跟小孩子發脾氣的地步,便不耐煩地豎手擋了:“好了好了,別吵了。”

扶蘇見幹娘有了松動的跡象,立刻實行了下一步,仰起一張天真的小臉,撲閃着眼睛央求她:“幹娘,今天朱雀街上有燈會,聽說有好多好玩的,我們去逛逛好不好?”

謝绫瞟了一眼蘇昱,帶着這個人直接回宜漱居是不可能的,既然扶蘇想逛,那不如就逛吧。她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下來,吩咐趕車的蘭心調頭去朱雀街。

馬車颠簸得她頭腦更加昏沉。喝酒誤事,若不是在喜宴上喝多了,她再怎麽樣也該聽出來,扶蘇這個小孩子怎麽消息那麽靈通,還知道燈會是什麽東西?一看便是有人教唆。

但教唆的人也沒有想到,他的教唆效果會這麽卓著。

朱雀街上的燈會一向最熱鬧,沿街擺了夜市,賣糖葫蘆的,賣面人糖人的,賣燈籠的小攤鋪了滿街。

這種小玩意兒花不了多少錢,可買起來卻是永無止境。

扶蘇貫徹了他的話,見了什麽買什麽,沒一會兒,後頭跟着的蘭心手裏就捧了一堆撥浪鼓燈籠扇子花傘,身後還拖了個蝴蝶風筝,花花綠綠的走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重獲新生的扶蘇一上街便生龍活虎,一手牽着謝绫,一手牽着蘇昱,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中央,蹦蹦跳跳地指揮蘭心掏銀子買這買那。

謝绫本來無甚興致,沉着張臉像具傀儡似的被個小人兒牽着走,到後來興許是被扶蘇感染了,也有了幾分鬥志。

主要原因是,蘇昱只讓他買東西,沒說一定要讓謝绫去買。于是扶蘇掂量着覺得他好歹是認了個幹爹的人了,不能總是讓幹娘花錢,于是偶爾看中了什麽貴一些的擺件,便央蘇昱給他買。

這個趨勢刺痛了謝绫敏感的神經。她的兒子居然讓別人花錢,這豈不是在嘲諷她這個九州首富?于是她的宗旨便成了——“買買買”,保持十二分的警覺,扶蘇一看中什麽東西,第一時間掏銀子,好像一定要跟蘇昱比比誰更闊綽似的。

已經被壓垮的蘭心默默像個騾子似的跟在他們仨身後,心中泣血:小姐她為了花錢不擇手段,也……也真是蠻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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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花錢花得忘乎所以,完全忘記了她身邊的這個人也是個少有人敵的有錢人。她付錢付出了習慣,看見他手上拿了什麽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直接替他付了帳。

蘇昱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溫聲将她攔了,道:“這是送給你的,還是我來罷。”

謝绫怔怔地收回了拿銀子的手。他們停下的地方是個首飾攤,賣的東西不名貴,卻勝在別出心裁。三月正是長安城裏春花開得最好的時候,店家摘下最新鮮的時花定了型,綴在珠釵上。花期短暫易枯萎,這樣的珠釵至多只能保存一兩天,再之後便幹枯了,取的便是珍惜一時一刻的意。

她尚未回過神,鬓上便多了一支釵。

茶花的骨朵大,少有這樣小巧精致的,潔白中自花蕊處透幾絲青色,在月光下很是清幽。她今日穿的是條淡青銀線羅裙,這支花釵襯她的衣裙甚是相配,也虧他能在走馬觀花似的行走速度裏一眼挑中了這一支。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鬓角,仔仔細細地替她插正,眼中一片皎月光影,如星辰般明曜的瞳仁裏清晰地映出她的容色,和他眼裏的笑意一起漾得柔和。

賣花釵的店主會做生意,見了這場面便贊道:“好眼光!尊夫人戴這支茶花釵真是貌比花嬌!”

捧滿了東西的蘭心差點一個踉跄連人帶燈籠扇子撥浪鼓一起栽下去。這個小販的眼睛是什麽做的,連她家小姐都不認識。惹怒了她家小姐,他還想不想在長安城裏做生意了?

謝绫也呆了一瞬。她和蘇昱兩人牽着扶蘇,很像是夫妻二人帶着孩子上街游玩,也難免有人會誤會。她的反應比蘭心想象中的淡定得多,沒理會那店主,而是扭過頭,自然地問身邊的人:“真的好看麽?”

蘇昱溫然地笑:“好看。”

謝绫又轉過一個角度,面向蘭心。

蘭心被嗆得咳個不停還沒緩過來,拼了小命點頭:“好看好看!”

扶蘇依舊一人一只手拽在他小小的手心,老氣橫秋地拉着人往前走:“我幹娘本來就漂亮,當然戴什麽都好看了!”

嘴甜得連蘇昱都有點愣神。這可不是他教唆的。

走過了夜市最熱鬧的一段,扶蘇在蘭心哀求的目光下終于消停了不少,安安靜靜地逛到了臨水處。那裏聚集了不少人,明明是個偏僻處,卻比夜市上的人還要多。男男女女都圍住了一棵大樹,樹枝上高高低低飄了許多紅綢,經夜風一吹,月光水波一映,朱色浮動,竟比滿眼的燈籠還要曼妙。

人群裏有兩個人一轉身看到謝绫,有些驚訝,再看到一旁的蘇昱,更不知該不該過來打招呼。

他們離得不遠,謝绫也一眼看到了這兩個人。徐天祺和劉子珏,二人都是在灞水上認識的江南子弟。後來徐天祺高中了探花,劉子珏也入了進士,憑着各自不凡的家世都在京中拜了官,她因只有一面之緣,尚未恭賀過他們。

謝绫向他們打了招呼:“兩位大人,別來無恙啊。”

徐、劉二人的面色卻都有片刻的尴尬。尤其是徐天祺,前三甲入過殿試,他自然是認得出蘇昱的。當時在大殿之上,他便震驚得不能自已,如今再度看見謝绫與他同游,他更是不知該如何自處的好。

他是個聰明人,并沒有做出當街跪拜行禮的事來,只是神色恭敬地向二人問了聲好。劉子珏卻依舊是個少根筋的,他雖然聽徐天祺說過這樁離奇的巧合,但卻沒有親眼見過,尚以為也許是長得相像罷了,便自然得多,大笑着與謝绫打招呼:“謝姑娘怎也有興致來此地許願?”

謝绫仰頭去望那棵樹:“這棵樹,是許願用的麽?”

徐天祺謙謙然與她介紹道:“樹下有個半仙,說是給這棵樹施了法,長安百姓皆可來此許願。稀奇就稀奇在,那半仙擺出了話,凡是許願者,只能寫兩個字,一字不能多一字不能少,否則心願便無法成真。”

劉子珏從手中拿出幾條紅綢,笑道:“那半仙雖然說得玄乎,保不準也是個江湖騙子,不過是看他這個法子有趣,來讨個彩頭。謝姑娘要不要一起來?”

扶蘇兩眼放着光看起來興致頗高,謝绫便也接下了紅綢,給蘇昱和蘭心都分了一條,到水邊的案幾上找筆墨去寫字。

扶蘇只會寫簡單的字,歪歪扭扭地塗了半天,架勢倒挺像模像樣。蘭心寫完之後便展了出來,劉子珏擱筆,正瞥見她紙上寫的“平安”二字,笑道:“姑娘心性寬和,竟只求平安。”

徐天祺哎了聲:“怎麽能偷看別人的心願呢?看了該不靈驗了。”

劉子珏卻灑然揮手:“無妨無妨,咱們寫這個是圖個痛快,難道還真要求鬼神不成?心中存念,堅持不懈,才能得償夙願,哪有抛個紅綢就能做成的事?”

他見徐天祺還有疑慮,便提議道:“這樣,大家把寫完的紅綢混在一塊兒,這樣看了也不知道是誰的,不就不算是不靈驗了?”

徐天祺也不是篤信鬼神之人,只是怕冒犯了蘇昱,聽好友這樣堅持便也允了,把自己的那條和衆人的混在一塊兒。

被看了的蘭心做公證,伸手去替他們翻,第一個翻出來的便是“自在”。環顧在場衆人,也只有劉子珏會寫這樣的心願。

再翻一條,上頭的意義不明不白,只寫“鴻鹄”二字。徐天祺的字很好認,各人的秉性也好認,這混在一塊兒竟沒有多大作用。

蘭心又抽出一條翻出來,結果卻翻出兩個字,“謝绫”。

劉子珏心直口快,不解道:“謝姑娘怎麽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而不寫心願呢?”

謝绫也十分意外,再去看蘭心手上剩下的兩條,一條翻來覆去沒有字,一條上面一看便是扶蘇寫的鬼畫符。

明明她的那條,根本沒有字。

她提筆時心中所願皆如過眼雲煙,竟連一個切實的願望都沒有。各人有各人的所求,她卻連自己心之所求都不明了,一直以來只想安安穩穩守住謝氏基業,謹遵老師的教誨,僅此而已。如此想來,竟有幾分惘然。

所以,這“謝绫”二字确實不是她寫的。

她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蘇昱,他的表情隐在光影裏,影影綽綽,竟不真切。興許是酒勁還沒緩過來,她的腦海裏竟無頭無尾地冒出一個聲音。

亦是在這條街上,他說:“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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