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夕間,楚國的格局翻天覆地地變動。原本龐大的謝氏一間間店鋪關門閉戶被查封,在這樣聲勢浩大的變動下反倒不那麽起眼。

柳之奂身為朝廷命官,并不與謝氏作為相系,并沒有受到波及。他身體仍然未有好轉,便住到了鴻胪寺官員的住處去,由幾個書童服侍着。

謝绫在逃亡之中依舊惦記着他。他的身子尚未穩固,若是再突然出了什麽差錯,身邊那一群庸醫,怎麽可能治得好他?他大好的一個人,正值弱冠之年,若是落下了殘疾,那該如何是好?

但她走之前,他只是不停地讓她離開。

一天一夜後,謝绫一行人在邠州落腳。

謝绫向謝翊請命偷偷潛回長安,道是她喬裝改扮,曾經可以避過印風堂的耳目,如今在逃的人那麽多,楚國上下動亂非常,官府也不會花大力氣去搜捕她一個弱女子。

謝翊板下臉拒絕了她:“你以為我們如今是在逃亡麽?”

“……師父。”她仍是堅持。

謝翊嘆道:“這天下不是汝南王的,也不會是他們蘇家的。”

他帶她到邠州山腳下,那荒蕪一片的山中竟藏了不少營地。

這座山素有鬼山之名,山下的村名時常看見夜裏山上明滅着鬼火,四處竄動。這山又素來荒蕪,沒有野獵可打,于是村民們平素都不會上山,哪怕有外鄉人過路,也會有好心的村民提醒他,讓他繞路。

而這鬼山之中的火光,哪裏是鬼火,分明是兵士們的炊火。

謝绫在其中與他們一同烤兔腿羊腿,和樂融融,卻依舊有些不知所措。看他們的模樣,在此地生活的時間應當已經有些年歲了,有些人負責采辦,甚至是山下村民的熟面孔。他們大多淳樸,互相稱兄道弟,很有草莽作風,但對她卻異常恭敬徇謹。

謝翊領她在這群兵士之間穿梭而過,沉聲道:“這些都是扶氏子弟,這裏不過是其中一處罷了。”

謝绫猛地怔住——扶氏,扶氏。那是前朝國姓!

外人身處其外,只當謝氏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謝绫身處其中,卻知道謝氏的崛起有多不可思議。沒有驚人的積累,根本不可能撐起這麽大一個商界帝國。謝氏的舉動,與官場的交往,也處處透着詭異。甚至到後來,她發現師父與前朝元老交情頗厚,發現就連後宮之中,也有他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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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她查出那個沉寂甚久,近來卻突然邀寵的欣嫔身份時,便萬分錯愕。他們若不過是一介商賈,何以要把棋子安插到後宮之中,這樣嚴密?反倒像是……策反之人才會有的舉措。

難怪溫相如此忌憚謝氏,分明不是為財所能達到的地步。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二者的目标相同,方能合作,可卻終究不是一路人,依舊互相防備。

思量之間,探子突然來報:“京中溫相及其黨羽盡數人頭落地,汝南王殘部負隅頑抗,已被鎮壓。楚國大軍方料理完內患,已經出兵前線,支援梁國攻打燕國。燕國是疲敝之師,如今腹背受敵,已有頹勢。”

謝翊沉吟片刻,道:“聯絡雲乞。”

“是。”

謝绫仔細回憶雲乞此人,果然曾在四季居見過他,彼時他同內閣首輔楊大人一同赴謝翊的約,不過是席上不起眼的一個将領。此次沈漠出兵,他是沈漠的副将。師父經營多年,竟已将棋子安插在各處要穴,此刻才一一嶄露出來。

依如今的情形,師父聯絡此人,必然不會是什麽仁義之舉。謝绫心中泛起不祥預感,強作平靜道:“……師父這是要?”

謝翊的神色淡漠如世外之人:“沈漠此人是個禍害,是時候除去了。”

謝绫大驚失色:“師父要害沈将軍?”

“他本是扶氏忠烈之後。彼時扶氏遭逢大亂,他的父兄皆亡,留他一人流落北疆。本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後來卻為蘇家所用。”謝翊信步向前,謝绫滞在原地未跟上去,只見到一個孤冷背影,“當朝武将唯他可用,除去此人,是除去一個心腹大患。”

謝绫搖了搖頭,上前拽住謝翊的衣袖:“師父苦心經營謝氏,近年所為早已失盡民心,即便起兵叛亂,也未必能奪得了天下。”

“你身為扶氏後人,怎可說出這樣的話?”謝翊像變了個人似的,漠然的眸中暗藏幾分戾氣,“你要記住,憑仁義奪不到天下。能得到天下的,只有假仁假義。百姓不在乎國姓,只在乎今後的民生。”

他這樣偏執,謝绫再想說話,卻被謝翊吩咐了手下帶回營中。

營外值守森嚴,謝绫身邊可靠近的唯有蘭心一個。

是夜,謝绫添着燈油,問道:“你可早知如此麽?”

蘭心低下頭,既不答是,也不搖頭。

謝绫垂下頭問她:“我本該是扶姓子孫,便不應是這個姓名。那當叫什麽?”

蘭心這才微微擡了頭,視線與她的肩膀齊平:“小姐身上有一塊血玉。上頭刻了小姐的本名。”

謝绫是知道那塊玉上有字的,一個謹字。可被她這樣一說,目光卻還是往下移,一手托起頸上的玉,仔仔細細地瞧着。她還以為這個謹字,是她的生父母要她謹言慎行,不想竟是她原本的名字。

“你都知道。”她這樣嘆着,卻也不是問句,讓人無從接下去。

突然之間,謝绫猛地起身,推開蘭心往外沖去。

蘭心被推了個措手不及,見她往營帳外跑,顧不着疼痛立刻起身去追。她的功夫好,沒讓她逃出營帳,情急之下一記手刀将謝绫攔在了帳中。

謝绫軟軟癱倒下來,蘭心連忙蹲□子去接住,将她安置回榻上。

她面對昏睡之中的謝绫,咬住了唇。良久,她才轉身将油燈蓋熄,慢慢走出了營帳。

※※※

這一夜,謝绫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被人追殺,在雪地裏奔逃。

茫茫的雪地裏一個人影都沒有,她不停地逃,不停地逃,哪怕身後看不到追兵,卻也不敢停下來一時一刻。

最後她力竭,終于倒在冰天雪地裏。

滿目皆是鮮紅的血,灼熱的血,融化在冰冷的雪地裏,染了一大片的殷紅。

後來有一個貴婦人救了她,将她帶回去照料。她慢慢恢複了知覺……

夢境開始破碎,她在睡夢中皺了眉,頭疼欲裂,忽然什麽都想不起來,什麽都看不見。眼前一大片空茫茫的黑暗,她像是在一個無窮無盡的夜裏獨自前行,好不容易看到一片亮光……

她在夢裏朝着那亮光走。

耳邊一片嘈雜,有人一遍一遍地喊她,阿謹。

有弦樂之歌,有鼓噪之音。更多的是無頭無尾的對話:

……

“一旦去争,很多事就回不了頭了。”

“為什麽不争?”

“你是不是覺得,跟着我很沒用?”

“這回剖白心跡的人是我,你可還想繼續訛我?”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

“你等着我,千萬別再走了。我怕沒有那個運氣,再和你重逢一次。”

……

這些片段都像是零落霜花,她聽不分明也看不分明,只能一味地往前走,總覺得心頭的郁氣一夕比一夕更重。

直到終于走出那片亮光,天地換了一副模樣。

那是在楚國北疆,一只雪狼邁着落地無聲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有一個落魄少年救她于水火。她為報恩,讓他去找一個人。

那少年看起來平凡無奇,穿着粗麻衣裳,臉上卻整饬得幹淨清秀,眼神堅毅如孤狼。她在夢裏望着這雙眼睛,望着望着,眼前卻忽然幻化成了沈漠的模樣。一樣的堅毅如狼,卻寒若冰霜。

她猛地驚醒過來,像歷經了一世一般漫長,額上全是虛汗。再看營帳中的漆黑如墨,伸出五指,只能映着帳外的火光看出虛虛一個輪廓。好像自己不該在這個世上一般,虛幻得恍若隔世。

她悄悄下了床,從自己的行李之中,取出她的藥粉。

翌日,謝翊來到帳中,守衛皆被放倒,帳內早已沒了謝绫的蹤影。搜尋半日之後,只聽聞官府找到了一個朝廷欽犯,已押往京中。

※※※

謝绫一整日滴米未進,倒在囚車之中。

負責押運犯人的小吏名叫小九,待她和氣,雖然手腳都給她上了铐鏈,卻一直緊張着這位姑奶奶。他也弄不明白,為什麽上頭點了名,若是逮着了這個女犯人,要好生地伺候着,毫發不傷地押上京。

他見過要留活口的,那是為了審訊,卻沒見過要好生伺候着的。

偏偏這個犯人,自己像快斷氣了似的,整天喊着頭痛,一臉痛苦之色,給她端茶送飯,她都一滴不碰。這樣下去要是真死在了路上,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小九一手拿着碗筷,一手拿着水壺跟着囚車跑,不停地哭喪:“哦喲姑奶奶唷,你就吃一點啊?好歹吃一點啊……”

謝绫抓起一把囚車裏頭的沙石往外扔:“別吵。”立刻又倒回了車中。

小九被扔了一臉,氣憤地甩手走了。走了幾步,又痛苦地趕回來,繼續哭:“姑奶奶,小的上有老下有……啊,下沒有小。但是上頭有兩個八十歲的老人,都靠我養着呢。你倒是替我祖爺爺祖奶奶吃兩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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