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蘇昱睜開雙目,定定地看着這個在他生命裏去又複還的人,再度抽身而退。他低低地喚她:“謝绫。”
掌心空空落落的,早已沒了她的溫度。
“嗯?”謝绫四處張望着什麽,“渴不渴?我給你去倒茶水。”
蘇昱看着變了張臉的謝绫,竟一時語塞。
她自然地起身去尋茶杯,好像方才那長長的靜默都沒有存在過。
桌上的茶水皆是安福順新添過的,皆是滾燙。謝绫木木地倒了滿杯,往回走到床榻前。她面上毫無異樣,心中卻是一片茫然,連溫度都沒有知覺。她一開始恍然未覺,慢慢地熱量浸透了瓷杯,傳到指尖上,越來越燙,等到走到榻邊,指尖終于被燙得受不住。她一松手,茶杯應聲而碎,熱茶濺了滿地。
謝绫被自己吓了一跳,連忙閃躲開以免被熱茶燙傷。情急之下失了方向,重重磕着了床沿,痛得向下倒去。
蘇昱連忙伸手攬住了她。她重心不穩,借了他的力,猛地撲上了被面。再小巧的個子這麽砸下來,也壓得他一聲悶哼。
他去看她的手指,方才茶杯傾倒時果然燙着了她,白嫩的指背被燙了一段突兀的紅。他心疼得心頭麻了一片,把她抱進懷裏不再動。
他用不了多大的力氣,極容易掙脫。這回她卻沒再掙開,而是乖乖地伏在他肩上,安靜得像只小獸。沒一會兒,他聽見自己肩頭有細細的吸氣聲,漫開一片異樣的溫熱濕意。
謝绫鼻音濃濃,啞聲道:“真的不是我想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蘇昱一下一下輕拍着她的背。她好臉面,流眼淚時無聲無息,像只鴕鳥似的愛埋在他肩頭哭,若不是委屈極了,也不會放任自己在他面前如此。
她的聲音更加沙啞:“你知道還這麽欺負我。”
蘇昱全然忘了方才自己惱的究竟是什麽,輕撫着她微微聳動的肩:“是我不好。手指還痛不痛?”
“不痛不痛。痛了你也不在乎,幹嘛要痛?”
“你看我,真是不在乎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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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埋得更深:“那你又不肯信我。”
蘇昱只好雙手捧起她的臉,小心地替她擦去淚痕:“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這根生長在他心尖上的芒刺,他想用血肉來供養着它,讓它落戶安家,刺得越來越深。
※※※
蘇昱醒轉之後,謝绫的頭等大事,便是去找一趟那個嫁禍于她的兇手。
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她,只能尋個借口溜出乾清宮,往儲秀宮去。
欣嫔像是早料到她會找來似的,開門見山地嘆道:“謝先生百般護着小姐您,沒想到還是讓大內的人鑽了空子。”
謝绫聽她語氣裏沒有悔過之意,反而可惜師父沒把她看牢,更是氣憤:“那時我問你,師父可曾給過你吩咐,你是怎麽說的?”
“婉莺在小姐的藥裏下毒,只因其他的湯藥在進養心殿前皆要由太監試以銀針,唯有借小姐之手才能成事。不意把小姐卷入其中,實是無心之失。”一番話說得恭敬,其實每一個字都透着強硬。
“無心之失?”她果真是錯看了她,怎會以為她被派來當這麽關鍵的一枚棋子,脾性真會是那樣溫純良善?
欣嫔肅容道:“小姐若要怪罪,婉莺無話可說。”
“好一個無話可說。”謝绫氣得發顫,眼中寒意森森。
“婉莺也只是領命行事。”欣嫔言罷,忽然擡起了頭,“只是不知小姐是怪我陷害了小姐,還是怪我害了陛下?”
謝绫冷笑一聲:“陷害我無妨,害他也無妨。只是師父往後若再吩咐你取他性命,你當揀擇個能成事的辦法,別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非但連累了我,還擔着打草驚蛇的風險。”
一個小小的線人也敢在她面前托大,當真以為她癡傻,會相信師父會下令用這種辦法取皇帝性命?明擺着的陷害她,卻還要說場面話。既然如此,她便奉陪到底。不等欣嫔想出托辭,謝绫接着道:“師父既然這麽器重你,恐怕下的密令也不止這一個吧?瑾妃之死,可也與你有關?”
欣嫔一怔,沒想到她會一下子聯系到瑾妃身上,但已被拆穿,她也不再掩飾:“謝先生吩咐了,加害小姐的人,都必須除去。”
謝绫的猜測被驗證,只覺得一陣心涼:“可她已經瘋了,只要我不靠近她,她哪裏加害得了我?師父如今說是為了我,即便濫殺無辜也無妨了麽?”瑾妃雖然對她不對付,那也只是互相看不過眼,至多教訓教訓,哪到要取人性命的地步?
欣嫔被她連連诘問,幹脆不再解釋,只是寒聲道:“小姐如今竟成了以德報怨之人了麽?還望小姐分得清敵我,知道對什麽樣的人該仁慈,對什麽樣的人不該仁慈。切莫讓扶氏子弟寒心。”
“不勞你費心。你只需記得自己的本分,不要再做徒勞之事。”謝绫在衣袖下攥緊了拳,冷聲扔下句警告,拂袖離去。
再回到養心殿時,正撞上裏頭有人在彙報。謝绫等在門邊聽了會兒牆角,只聽到沈漠被困在燕軍包圍之中,身負重傷,副将雲乞率五千精兵出奇制勝,重創燕軍,取了燕軍主将的頭顱,燕國沒過多久便呈上了降書。
雲乞這等功績,理應重賞。可她提醒過蘇昱,雲乞并不可信。
謝绫凝神聽着蘇昱的回應,卻只聽到他非但重賞了金銀良田,還輕易下旨将兵符交付給了雲乞。
那大臣領了命離開,謝绫才急匆匆地進屋,凝眉道:“你明知雲乞不是可信之人,為何還要給他兵權?”
“唔,政事耗精神,我有些累了。”蘇昱阖起雙目自個兒揉着眉心,确實顯露疲态。
明明是關乎他江山社稷的大事,他卻好像比她還漠不關心些。謝绫氣不過,面色陰沉地坐到他身邊。他拉住她的手,謝绫卻擋開他,淡聲道:“既然累得連話都說不動,那便省省力氣。”
真是狠心。蘇昱不得不向她解釋,輕松道:“這些朝堂上的事,你是信不過我麽?”言罷眉眼間慢慢漾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眼中期待着什麽。
謝绫被他看得沒法,俯身在他嘴角輕輕親了一下,鄙棄道:“整日這樣,不覺得膩麽?”
“是有些膩了。”蘇昱流連了會兒唇上滋味,道,“等我身子大好了,可以做些新鮮的。”
他這是給點顏色就燦爛,一嘗到甜頭就又故态複萌。謝绫揣着明白裝糊塗,故意嫌棄道:“整天對着你一個,哪有什麽是新鮮的?”
蘇昱果然皺了眉,煞有介事道:“确實有了好幾回,不新鮮了。看來下一回得換幾個新鮮的招式……”
他越說越孟浪,謝绫面上熬不過,只好伸出兩指按上他的唇,臉上飛了兩片可疑的紅雲:“說什麽不正經的?知道身子還沒好,還不趕緊去歇着。”
她羞赧地轉身而去,只留下蘇昱一個人看着她的背影,暖堂堂地笑。
腦海中浮現出此前秦骁的話——她偷偷去了欣嫔宮中,看來是想瞞他到底,卻又關心則亂,趕着去提點行兇之人。
無論權勢是否是她心中所求,至少她還記挂着他的安危,記挂得連露出馬腳也在所不惜。那便足夠了。
※※※
謝绫日日擔憂着師父會派人來逼她回去,即便是在皇宮大內之中,由不得人随意出入,但師父神通廣大,或許能潛入宮中也未可知。
就這樣日日擔驚受怕着,蘇昱也一天天好了起來。
一直到他可以行走自如,能陪她在禦花園中散步。
兩人像是幽會的小情人似的,扔下公文,避人耳目,攜手而行。僅僅如此,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那些看過無數眼的花骨朵,也能看出些不同的景致,竟也能讓人覺得美好知足。
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閑。謝绫慨然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
蘇昱笑道:“偷來的也有別樣的趣味,或許比撿來的更有滋味。”
謝绫卻沒調笑的心思,悵然若失:“你真以為每一天都有得偷麽?”
蘇昱風輕雲淡似的一笑,仰頭望了望蔭間飛鳥,仿佛随意道:“總有一日無須再如此。”
總有一日。多可望而不可及。
小徑的盡頭有一高一矮兩個太監擡着個小箱子,低頭往這邊來,停在他們二人跟前行禮。
那箱子制式奇怪,長條的,卻很窄,看上去也不怎麽沉,用不着兩個人擡。謝绫覺得怪異,上前一步俯身去看,問道:“這裏頭擡的是什麽?”
“奴才這就打開給您瞧瞧。”
那高瘦的太監說着就去打開那箱子,旁邊的矮太監聽了這話目光一閃,也去幫着挪蓋子。剛一掀開,裏頭一銀閃閃的物什映着日頭,泛出刺眼的寒光。
那兩個太監抓起箱子裏的長刀,暴起往謝绫身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