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跳樓

六月四日的早晨,天空昏暗,烏雲密布,看着像是将有一場暴雨。

周芊逸近些天出去的比較多,大多都是去那片海,就那樣坐在沙灘上寫字,能待幾個鐘頭。

最近顏憫發現她氣色好了不少,臉上總算紅潤了一些,只是糯米最近不出門了,都在家裏陪周芊逸。

“你回來以後糯米都乖了好多。”顏憫準備去店裏,看周芊逸在沙發上看書不想打擾。

周芊逸卻站起來,放下書,走向顏憫,走近了,就細心地幫她理了理頭發,然後就這樣笑了。

“今天怎麽了?這麽開心。”顏憫看這些天周芊逸終于有了些氣色,心情好了不少。

“顏姐,我今天要出門,你能不能來接我呀?”周芊逸歪了歪頭,有種久違的頑皮。

顏憫一愣,帶上包,轉頭一笑,囑咐說:“可以呀,別玩太久了,六月中旬還有一次化療,到時候你身體可能就會好些了。”

周芊逸沒說話,只是看了看糯米,再去房間裏給顏憫拿了傘,溫聲說:“路上小心。”

顏憫接過傘,心中一股暖流流過,走時她摸了摸周芊逸的頭,說:“你出去也要記得帶傘,把手機和錢包藥都帶好,別走丢了,中午記得發給我地址我來接你。”

周芊逸乖巧地點點頭。

“走了。”顏憫穿好雨鞋,看着外面濃雲滾滾的天空,自言自語道:“要下大雨了... ...”

周芊逸在她等電梯的時候,在門口探出頭來,又像小孩子等父母來幼兒園接自己一樣,大聲說:“要記得來接我!”

“知道啦。”顏憫進了電梯。

“要記得來接我... ...”周芊逸垂眸低下頭,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一句。

糯米一直跟着她,似乎在擔心什麽似的。

“喵——”糯米想站起來讓她抱抱。

周芊逸順勢抱起糯米,糯米在她懷裏蹭了蹭,似乎很不舍得。

“糯米,以後要乖哦,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了,可能再也不回來。”周芊逸一下一下溫柔地揉着糯米的背。

“喵——”

“要記得我們的秘密哦。”周芊逸放糯米在柔軟的沙發墊子上,像是放心不下,又說了一次:

“拜托了。”

然後她拿起手機出門了。

糯米走到門口看着她。

周芊逸也看了看糯米,笑着說:“我會想你的。”

“喵——”糯米想追上去。

周芊逸關上了門,很輕,很溫柔的沒有多少雜音。

糯米就在裏面一直看着那扇被關起來的門,似乎那門一關上,就與周芊逸完全隔開了。

周芊逸打出租車去了郊區,在一片沒有拆遷好的高樓廢墟區旁停下。

這片廢墟區是于清悅手底下管的區域,今年年中開始拆遷。

而拿到這麽大一片地域單子的原因,就是她的舊情人的幫助。

她走進去,裏面沒有人,這是偏遠地帶,裏面的電梯早就好幾年沒有人使用,也沒有供電供水,所以周芊逸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

那高樓廢墟并不算很結實,但是樓梯也還能承載一個病患的重量,周芊逸慢慢地走上樓,默默避開那些突出地面的小鋼筋,看着窗外越來越遠的地面。

烏雲越來越多,天空似乎被陰霾都遮掩住了,前些天還放晴的天空如今沒有一絲生氣。

周芊逸慢慢地走着,回想以前。

九歲那年,母親在醫院樓頂等她,那年,也是這樣的烏雲密布。

那天醫院樓頂的風特別大,吹得人心都是涼的,那一年的六月四日,母親和她在樓頂說了很久的話。

母親就在樓頂的中央,拉着她的小手說:

“我的小姑娘,我的孩子啊。

媽媽經常在想,你的未來會怎麽樣呢?

...會漂亮嗎...

嗯... ...會富裕嗎...

會...幸福嗎?

...會有一個願意真心疼愛你的人嗎?

會有人比我更加愛你嗎... ...”

她當時只是看着母親,什麽都沒說。

母親也只是拉着她的手,溫聲囑咐她:

“答應媽媽,以後好好生活,好嗎?”這是她母親對她說的最多的話。

周芊逸低頭一步一步走上積灰的階梯。

“你一定要找一個愛你的人,不然就寧願自己一個人生活一輩子。”

周芊逸繼續一步一步走着,腦海裏都是母親說的話。

“媽媽真的太累了,對不起... ...”

周芊逸快要到頂樓,她不再想這些,她的淚水滑落在地板上,在這座空樓中沒有一點聲音。

“我的芊逸以後要好好的。”

周芊逸閉着眼回想這句話,緩緩走向了露天樓頂的中央。

樓頂很髒,旁邊都是一些廢棄的鋼筋和一些已經爛掉的桌子殘骸,多年沒有人管理的地方就是這樣,牆旁邊還有一些青苔和野草。

但她看來,全是灰白的。

周芊逸站在頂樓中央,拿起手機,撥了于清悅的電話。

天空的烏雲緩慢地移動着,遲遲沒有下雨的跡象。

只是雷聲一陣陣低吼,像是在隐忍什麽。

電話接通了。

“芊逸,我在公司呢,什麽事?”于清悅現在似乎正忙,旁邊都是員工的嘈雜聲和電腦鍵盤的敲擊聲。

“你能來一下嗎?”周芊逸看着天空,六月雨天之前的狂風吹着她純白的長裙緩緩飄起。

“你在哪裏?”于清悅放下手中的工作,交代給工作組長一些事情後才說:“怎麽了?”

“我想見你,最後一次。”周芊逸把定位發給了她。

于清悅沒挂電話,只是疑惑地看了看定位。

是郊區那片廢棄的高樓。

于清悅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芊逸為什麽要去那裏?!

于清悅來不及和同事細說,只是說組織好工作,就匆匆下了樓。

她跑去開車出來,電話沒有挂斷。

“芊逸,聽得到嗎?”于清悅迅速開車出來,那片郊區離這裏就算車.速再快也至少要十五分鐘。

“我聽得到,”周芊逸閉上眼,說:“就算我什麽都看不見,我也還是能聽到你的聲音。”

“芊逸你等着我...”于清悅看着前方的路,小心的加速。

“于清悅,”周芊逸舒了一口氣,說:“我有很多,想要和你說的話。”

“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些年我為你,做了那麽多。已經那麽些年了,我總是以為你會明白的。

我以為我也可以被人一直一直捧着視作珍寶。”

周芊逸呼了一口氣,心髒開始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呼吸都是疼的,身子都在打抖。

“芊逸...對不起,我不好,但是你別沖動,你在那邊樓下等我過去。”于清悅看着前方的路,額頭上都是細薄的汗珠。

“可是我覺得很累。十三年,我愛你愛得很累,心力交瘁,可是我嘔心瀝血得到了什麽呢?”

“我得到了你的背叛,你的不屑,你的謾罵,你的冷漠。

所以... ...

我恨你。”

于清悅忽然猛地剎車了,前方是紅燈,她聽到周芊逸的這句話更讓她呼吸都似乎停滞了半拍。

她的心突然莫名疼得厲害,像是一把尖刀猛然刺在上面。

“可我是個傻子,我傻得無可救藥,我放不下你,我在知道一切以後,我和你見面,我和你牽手,我和你接.吻,我和你上.床,我什麽都沒變,我真是世間最蠢的蠢子了...”周芊逸看着自己慘白的左手臂上一條條劃破的陳舊紅痕。

天空有一聲雷低吼着。

“芊逸,都是我的錯,你別傷害自己...別意氣用事!”

周芊逸在那邊冷笑了一聲,嘲諷地說:“我這些年傷害自己還少嗎?”

“你知道那些年我從晚上等到天亮,我就在沙發上等着你回來,就這樣等着你回來... ...

那夜晚真冷啊...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了。可是你回來以後總是一句話都不說,什麽都不理會,倒頭就睡,我說什麽你都不理會。

你後來對所有人宣稱我是你親人,然後你便肆無忌憚地去會那些男男女女,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

也就我不嫌棄你髒,一直锲而不舍地陪着你,而你,一作再作,我受傷了你不心疼,我生病了你漠不關心,我要死了你才發覺,哦,你要失去我了。

是不是很可笑啊?!”

“芊逸...是我不好,你說什麽都好...別做傻事。”于清悅聽着周芊逸一句比一句刺人的話,心裏像是被千萬根細針紮着,被萬只螞蟻啃噬着一樣。

“也是我自己犯.賤,我這樣的人天生就只配被作.踐吧,我深深地愛着你,那樣癡情那樣努力,我一直都在想為什麽你要背叛我?我在想我做錯了什麽呢?

你和那麽多人上.床,然後回頭來抱着我哄,希望我回心轉意,希望我原諒你忘記過去?你可... ...真是... ...”

“可真是惡心。”周芊逸幾乎費盡所有力氣說出這句話。這句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哀嚎。

“我惡心,我罪大惡極,芊逸你別沖動,先從那邊下來,你打我罵我都好,行不行?”于清悅不敢挂電話,她手上都是汗,她真怕周芊逸一激動就真的自殺了。

還有幾分鐘就到那片廢墟區了。

“我就在A6棟樓頂等你。”周芊逸無力地挂了電話。

六分鐘以後,于清悅到了樓下,她在穿着高跟鞋跑上去,樓層很多,而且有一些地方的鋼筋已經露出來了,于清悅只想快速地爬上樓層,沒顧着自己手上衣服上粘了許多灰。

“芊逸!”于清悅向上喊着,希望得到回應,她一邊向上跑一邊喊。

忽然,她沒看清腳下,一個階梯踩空,一只高跟鞋被崴斷了根,她的腳踝旁也被一旁的一根短小尖銳的鋼筋捅.破,流出暗紅的血液。

她的腳崴傷了,左腳腳踝被捅.出了一個血洞。

但是她還是沒有聽到周芊逸的任何回應。

她只能忍住傷痛,繼續往上跑。

每一步都是煎熬,那鋼筋猛得刺進她腳踝裏面,捅.出那個小小的血洞,血一直流沒凝固,血液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開出了血花似的。

沒跑多久,于清悅就到了頂樓,看見站在頂樓邊緣的周芊逸。

“芊逸!”

周芊逸穿着純白色的長裙,背影很溫柔,中長的黑發被風吹起落下,她轉頭看着狼狽的于清悅。

于清悅因為那些灰而弄得本來幹淨的黑色裙子上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頭發也亂了,妝容都被汗弄得有些不像往日的大氣。她的左腿腳踝上還流着血,整個人都有些不穩。她腳上的鞋子也被她丢在樓道上了。現在的她實在像極了一個落魄的貴婦人。

“芊逸...那邊危險,下來吧。”于清悅忍住痛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不要過來。”周芊逸轉過身,閉着眼睛說:“你過來我現在就跳下去!”

“別!...我不過來... ...自己下來,芊逸,別賭氣,自己下來...”于清悅快要被吓得有些崩潰,那麽高的樓,跳下去必死無疑。

站在這麽高的地方她都有些腿軟了。

“那你站在原地。”周芊逸睜開眼睛,看着面前灰白的一切,說:“你就站着聽我說話。”

“好... ...”于清悅勉強地站住,腳上的血洞還在不斷地湧出血液。

“于清悅。

我不知道怎麽表達我對你複雜的感情。我那麽愛你,又那麽恨你。我一直放不下,如今也不想放下。

你知道這三年我每天都覺得,我自己是一個罪人,是一個囚犯,被鎖在你指定的地方,生不對死不能。你也許每天陪着不一樣的人,可能比我漂亮,可能比我富裕,可能比我溫柔,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愛你。

你要後悔你失去了一個世界上幾乎比你自己更愛你的人。”

于清悅低下頭,無話可說。

“我這些天常常夢見我們以前。”周芊逸語氣柔和許多,面上露出淺笑。

“你記得嗎?在校園裏的栀子花,開在城南小橋角落的薔薇,還有我從前經常畫的曼陀羅。

我多想念從前,我靠着從前你說過的話和我們一起的時光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我要死了,但是我要你一輩子記住我,一輩子都想着我。

我要你,一輩子健健康康,活到77歲,我要你做完所有我沒有做過的事情。

我把要給你的東西都寄存在顏憫那裏。

顏憫是個好姑娘,她是我唯一的知己,你要是敢逼迫她給你,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于清悅就這樣聽着周芊逸的語氣慢慢從溫和變得冷漠。

她不敢看她,因為她真的覺得,那些年有愧于心。

天空的雷聲悶悶地響起。

周芊逸不善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她望着天,再注視着于清悅,用平生最真誠的聲音說:

“清悅。”

“你擡頭看看我。”

于清悅擡頭,和周芊逸對視,她有些羞愧,便默默移開些許目光。

“我要走了。

我這些年活着...很痛苦,每一天,幾乎每一天,我都在吃藥,我對生活沒有期待,沒有渴望,更多時候是無邊的絕望。”周芊逸手攥緊了長裙,看于清悅并沒有在注視她,只是苦笑。

“我真的很愛你,我不知道要說多少句話,要寫多少句語句才能告訴你,才能讓你感受到,我有多愛你。

也許我是犯.賤,但是我永遠,堅持我自己的選擇,我一輩子都沒有放棄愛你。”

于清悅微微轉頭震驚地看着她,她的淚珠落在水泥地上,和血液混在一起。

“芊逸,我錯了... ...要打要罵要殺随你便,我們回家好不好... ...”于清悅的眼淚一顆一顆滾落下來,模糊了視線。

“但是很抱歉,不能一直陪着你了,我想去找我的親人,我也想在愛我的人懷裏撒撒嬌。

我不想再吃着苦澀的藥,看着一片灰暗的世界還要笑着生活。

我做不到。

我也不想死在冰冷的醫院病床上。那樣也許,太過平靜。

我的一生都平平淡淡,我沒有什麽可留戀的。

抱歉了。”

于清悅試圖慢慢走到那邊拉着周芊逸下來,卻沒意識到,本來平靜的周芊逸猛然轉身,跑向矮牆邊緣跳了下去。

這也許是她平生最勇敢的一次了吧。

緊接着,樓底下一聲響動,天空中的暴雨驟降,電閃雷鳴,雷電不再壓抑,爆發出來,一陣陣瓢潑大雨撒向這座陰暗的城市。

于清悅在模糊的雨水和淚水中一直愣愣地盯着那個周芊逸剛剛站着的地方。

似乎那個穿純白色長裙的女孩就在那裏。

可是沒有。

于清悅的身體開始顫抖,她忽然瘋狂地往樓下跑,也不顧已經被淋濕的頭發和還沒有止血的左腿。

她光着腳,淚水不斷地掉出眼眶。

不會的!不會的!芊逸不會死的!!!

她也不管腿上再次被哪根鋼筋紮傷刺破,只是不顧一切地奔下樓去。

她直到跑到一樓以後,才停下,她在暴雨瓢潑的廢墟裏的大道上看到了一個穿着純白長裙仰躺在地上的人。

周芊逸躺在地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她的長裙被鮮血染紅,地面上的雨水落在地上也是鮮紅的一大片。

她的雙目閉着,嘴唇旁邊有溢出的鮮血,人已經沒有了氣息。

于清悅緩緩走過去,看着大雨淋濕周芊逸慘白的臉。于清悅的腳上沾滿了塵灰和鮮血,她似乎沒有了痛覺,只是抱起躺在地上的周芊逸摟進懷裏,也不管周芊逸身上迸出的鮮血會不會弄髒她的衣服。

她就這樣抱着她,在大雨裏,淚珠混着雨水和鮮血落到大地上,似乎一切都沒有生息,一切都是沉寂的,整個世界只有她和周芊逸。

不久,遠處有一個人影跑來,對方撐着傘,看到這一幕,便愣在了原地。

那是撐着傘顏憫,她就停在在遠處看着。

死去的周芊逸在雨中被于清悅摟在懷裏,于清悅似乎只想不讓懷裏的人淋到太多雨水。

顏憫嘴唇都是蒼白的,她撐着傘,一動不動地站在遠處。

她緊緊地握着這把周芊逸出門時遞給她的傘。

她還記得周芊逸說要記得來接她。

她來了。

但是周芊逸卻走了。

遠處有警車的聲音響起。

于清悅不顧一切地閉着眼抱住懷裏的人。

最後一次。

她們不會再有擁抱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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