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最終章 (1)

“他說想見你。”阿洪跟上沈識棠的步伐,看着他忙前忙後地整理教室,幹脆把沈識棠的一只手按住,重複一遍,“他說他想見你。”

沈識棠注視着阿洪按住自己的手,慢慢說道:“可是我不想見他。”

“你怎麽難過了嘛,還是你把他送到工廠裏面的。”

“任何人,我都會送他去,如果當時的情況是你的話,我也會送。”說完,沈識棠把手上的教案放在桌子上敲了敲進行整理,走出了教室。然後就看到了走廊盡頭拄着拐的唐映秋,他看到自己了還像是受了驚吓,要往一邊跑,後來又好像是徹底放棄了一樣對着自己打了個招呼。

沈識棠站在原地看着唐映秋,從上到下,終于問道:“有意思嗎?”

這句話是說給唐映秋聽的,也是說給追出來的阿洪聽的。

這不是他一貫喜歡做的嗎?先斬後奏,自己的意願在他那裏又算得了什麽。

沈識棠回來之後自覺擔下了唐映秋所教授的所有課程,就是想要自己忙一些,這樣總有理由說服自己讓自己不去看他。一聲不哼地來這裏,一聲不哼地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本來以為他會收斂一點,他倒好,說好了要靜養,現在又一聲不哼地回來,要別人刺探自己的意思。

他能聽得進誰的話?誰的話才配進到他的耳朵裏去?生生死死的話就被他像兒戲一樣挂在嘴上,怎麽,他就覺得這樣很高尚,用以展現他為了自己的幸福可以犧牲自己的情懷?

唐映秋身上挂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飽滿的肌肉線條就這樣線路在陽光下,枕着一根拐杖,一只腿好了,另一只腿情況壞一些只能靠拐杖輔助行走。

唐映秋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接近一米九的男人垂着腦袋慢慢撐着拐杖往沈識棠那邊走,說道:“我就是想你了。”

阿洪還在身邊站着,沈識棠不知道面前的人又背着自己給自己籌劃了怎樣的事,皺了眉頭,決絕轉身,“我不想你。”

回到宿舍還沒坐穩,門就再次被打開,沈識棠擡頭才發現是唐映秋進來了,轉過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沒搭理人,他似乎是還不太熟悉這樣走路,叮叮當當的多有磕碰。

第一次自己還膽戰心驚扭頭去看他的情況,看到他一個笑容,再多了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了,就再也不回頭。

“阿洪說你最近很忙……”

“我不忙,我很喜歡這個狀态。”

唐映秋所有的話都被沈識棠堵死,才小聲說道:“我讓他們運了投影儀來,之後晚上可以看電影。”

“我替大家謝謝你。”沈識棠頭也不回,心裏生着悶氣。

“就在明天晚上,活動中心那兒的院子裏,那兒大,人都可以坐齊。”唐映秋看着沈識棠手上不停卻只是在反複折騰一沓紙,“是我讓阿洪帶我回來的,就想跟你說這個。”

“我得去教夏姆。”

“你這樣狠心,都不要她來看電影嗎?”

沈識棠被唐映秋這樣一反駁,才知道自己的理由有多蒼白,垂眸,“有空就去看吧。”

然後沈識棠就看見唐映秋站了起來,往外走,跟上去,問道:“你幹什麽去?”

“回工廠。”唐映秋嘴角翹起,“不打擾你了。”

突然來臨的冷漠還有對方有些蒼涼的雙目,沈識棠有些不适應,到底停步,目送他離開。

自己是難過的,可是自己永遠不能忘記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沈識棠從不覺得自己有奴性,會在逃出去之後再主動将鐐铐系在自己的腳上。

或許真如同他所說的,他從來沒有找過別人,可是單單只是他對自己這樣強大的占有欲,是不是就表明着,他從未相信過自己的忠誠,亦或者說在他看來兩個人之間的這份感情只靠着他一個人維持。他從來,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自己。

被阿洪點醒,自己想要的從來都只有他,即使是發生了這樣多的事,自己還是會第一時間想到他,第一時間信任他,第一時間為他開脫。可事到如今,他還賣弄着他的深情,還是把自己當成是一個物品,好像自己有多麽的濫情,可以随意地把自己的心意送給另一個人。

一個人的空蕩蕩的屋子,他的東西還留在另一邊,好像是再一次送他離開,自己走,還是他走,每一次都要在自己的心口剜過血淋淋的一刀,像帶刺的荊棘,哪怕只是用手虛虛握住,抽離的時候依舊會在皮膚上留下累累傷口。

可能,分開是兩個人之間的最好的安排。也曾有過歡樂的時光,做人不能太貪心——

沈識棠笑了笑,他也曾是照亮自己生命的一道光。

或許有些人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時間以秒而計,眼看着夜幕降臨,白晝升起,再就是晚霞漫天。

是他走之後的新的一天的黃昏。還沒放學,班裏的一圈小孩就個個都跟長了尖屁股似的坐不住,沈識棠正講着課就看見一大群小孩跟潮水一般湧出了校門,再偏頭就看到了自己班上的小孩子們一個眼睛賽一個汪着水地看着自己。

“不行,現在是上課時間。“沈識棠背過身去板書,漂亮的字體從粉筆下滑動流出,”不過今天可以不布置家庭作業。”

此言一出,教室裏面爆發出了一陣掌聲,狂呼着,“老師你太好了!”

正好這時下課鈴聲響起,孩子們還哪裏管得沈識棠,一窩蜂往外跑去。

沈識棠莞爾一笑,這些小孩子們大多都是第一次看電影,還是跟外出務工歸來的父母一起去看,哪能不激動的?沈識棠也就不再計較,目送最後一個學生跑出校門之後就開始收拾東西。

“做什麽事呢,這樣偷偷摸摸的?”沈識棠早就察覺到了外頭有兩個探頭探腦的小鬼。

阿依夏姆和阿依古麗被人捉了個正着,這才冒出了身子,看着沈識棠臉上還有笑意,這才大了膽子,問道:“老師今天會和我們一起看電影嗎?”

沈識棠感覺到了小姑娘的緊張,她們是害怕自己不去,害怕自己把這個不當回事,可這個是她們在這個年紀在這個地方能夠見到的最好的東西。

“不知道你們兩個小姑娘到底在操心些什麽,我當然會去。”沈識棠蹲下來讓自己和兩個小姑娘視線齊平,揉了揉兩顆腦袋,說道:“既然要看電影怎麽還不搶位置去?到時候可不能站着看,多難受?”

沈識棠這一番善意的恐吓把兩姐妹吓得夠嗆,要走不敢走,要留不願留,只好伸出了手來,說道:“那我們拉鈎,老師你一定要來!”

沈識棠伸出了小拇指跟阿依古麗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算作是承諾,然後就看見阿依古麗扶着阿依夏姆往外走了,外頭停着一輛板車,大抵是爺爺也來了。

突然就想這樣一直蹲着,在心裏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就像自己說過的,他不會讓自己做虧本買賣,做任何事都會有一個目的,這場電影,是不是象征着什麽?即使是自己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心理建設,自己還是怕自己會像當時他說他要走一樣那樣激動和失态。

昨天他走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聽阿洪和女老師閑聊的時候提起過,說他一回去就解放了,不用拐杖了,惹得自己又生了好久的氣,原來只有自己一個人被瞞着,以為他還未愈,到底是還他在對自己用苦肉計嗎?

沈識棠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腦袋有些昏沉,眼前發黑,差點整個人向前栽倒,還好是及時扶住了臨近的牆壁,應該是低血糖犯了,沈識棠沒多想,又不想讓其他人看出自己的不适,手虛虛扶着牆面往宿舍走,翻箱倒櫃找着了甜食,送了幾口進肚子裏。

只是想在床上坐一會兒卻感受到了濃濃的睡意,想着夜晚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自己可以先睡一會兒養養精神,不然待會可能也坐不了那麽久。

卻沒想到一覺睡醒的時候外頭已經是一片漆黑,沈識棠只覺得頭疼,打開手機的時候屏幕的亮光差點閃瞎了眼睛,只能眯着眼睛去看。心頭一驚,也忘記了腦袋的昏沉,本來自己就是和衣而睡,也不用再去管身上的衣服,趕快往外走。

小小的土路上沒什麽人,大抵都去看電影了,風有點大,中午暖和,自己只穿了一件針織衫,現在只能低着頭抱着臂往前行走。

黑漆漆的曠野裏突然亮起一團小小的光芒,走近了才發現那是熒屏的光,只是看不清楚,沈識棠眯了眼睛去看,才發現自己忘記戴眼鏡了。

面前坐着一大片一大片的人,要去找到兩個小姑娘好像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沈識棠咬了咬唇,想着她們應該看得正認真也顧不上自己,打算往回走去拿眼鏡來。

一邊思索着眼鏡的放置地點,一邊往回走,然後就聽見背後有人在叫自己,然後自己的衣角就被人抓住,阿依古麗像一只小貓一樣從人群裏鑽出來,稚嫩的童聲裏滿是驚喜,“老師你一來我們就看到你了!快跟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可好看了。”

沈識棠忍住想咳嗽的沖動,用手遮住,跟着阿依古麗往裏擠,才低聲說道:“怎麽沒有認真看?”

“波瓦不願意看早就睡着了,沒有喜歡的人跟我們一起看電影,我和姐姐覺得電影也一點也不好看。”

阿依古麗是個子小可以在裏面穿梭着,沈識棠這樣一個接近一米八的男人還是有些困難,只能小步子地移動,到最後也不知道擋住了多少人的目光,沈識棠只好微微蹲下,有些抱歉地說道:“你先進去看電影吧,我在一邊陪着你們。”

阿依古麗順着沈識棠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在一條條板凳外面,有一塊大石頭,那兒經常坐着人,阿依古麗頓時撅了嘴巴,第一次有了脾氣,“我不要!老師答應跟我們一起的,那麽遠!”

擠在人群之間,味道有些大,本來頭疼的腦袋更加疼,胃裏似乎有些翻滾,小聲說道:“我在那兒也能看到你。”

“我不要……”

說着說着阿依古麗的眼眶裏就溢滿了眼淚,光映在裏面,就跟一顆顆小星星一樣,沈識棠只能強忍着心頭的難受跟着人繼續往裏面擠,可是擠了這麽早也還是在外圍。

突然一個男聲出現在自己耳畔,唐映秋笑着對着阿依古麗說道:“我看着他倒是難進去了,我這兒倒是有一個空位置。”

阿依古麗說道:“老師要跟我們坐在一起的!”

唐映秋揉了揉阿依古麗的腦袋,把嘴湊到了阿依古麗的耳朵邊上,沈識棠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只看到說完之後阿依古麗滿臉的笑容,還要把自己往唐映秋那裏推,說什麽“老師也要好好看電影!”

說完,就一溜煙跑了。

沈識棠腦袋被風一吹有些懵,被人一拉就站不穩跌坐在了椅子上,緊接着又聽到一聲沒來由的嘆息,身上多蓋了一層大衣,唐映秋還是那樣強硬地給自己披上衣服拉緊了拉鏈,唐映秋笑着說道:“怎麽說的,說什麽自己多大了,我看你比阿依古麗還不懂事,她都知道天冷要多穿衣服,你的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唐映秋的衣服大,拉緊了拉鏈,就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頭,袖子那兒也只能露出來小小的一截手指,小聲說道:“你跟她說什麽了?”

“我說,我想跟她借一小會兒你的時間。”

“那她怎麽同意的?”

“秘密。”唐映秋賣着關子。

除去了大衣之後身上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毛衣,沈識棠記得這件毛衣還是自己跟他買的,輕輕問道:“你不冷嗎?”

“冷。”唐映秋搓了搓手,說話還冒着白氣,“可是不想要你冷。”

沈識棠聽聞之後就要去拉開拉鏈,又被唐映秋阻止,沈識棠擡頭去看唐映秋,說道:“我不想欠——”

唐映秋像是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一樣,打斷了自己的話,說道:“是我欠你的,讓我贖罪,最後一次,以後我就沒這個機會了。”

“你什麽意思?”沈識棠皺眉。

“廠裏這幾天正在改建舊屋,裏面還有一些舊機器,我去看看還能不能用,明天看完了我就走了。”唐映秋和沈識棠湊得極近,看到他微微顫動着的睫毛,光照在他臉上,好似隴上覆上的一層薄薄新雪,潔白無暇,動情之處,唐映秋不禁吻上人的眉心,沈識棠卻沒反抗,只是沉默,目光聚焦在了唐映秋的腳尖。

“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一起看電影。”

唐映秋主動提起,沈識棠才想起來和他在一起的幾年裏,不論是約會還是做什麽其他的事,都沒有一次看過電影的經歷。

“可以……可以給我一晚上的時間嗎?讓我,可以今後讓我懷念的時光。”

唐映秋才剛剛離開一瞬兒,沈識棠就吻上了他的唇,呼吸有些粗重,像是知道這是一場訣別一樣的用力,離開的時候牽起情絲,還有緋紅的臉頰。

唐映秋輕輕抱住了沈識棠,笑着說道:“謝謝你。”

“我自願的。”

沈識棠坐着,感受到一只手貼近了自己,就這樣插入自己的指縫之間,十指緊扣,這樣的自己已經陌生到快要忘記的牽手方式,有些不熟練的,沈識棠慢慢傾倒了身體靠在唐映秋的肩上,随後就聽到唐映秋調笑,“在哪裏學到的?”

“電視裏面他們看電影就這麽靠着。”沈識棠癡癡笑。

“是不是早就想着這麽幹了?”

“沒,你是大忙人,我哪裏來的膽子去找你消遣?”

“你這不是賊喊捉賊嗎?我什麽時候不陪你了,難道不是你不陪我的時候多,我一在你身邊膩久了,又怕你說我沒上進心,愛人不易,小唐嘆氣。”

“是我硬逼着你喜歡我的?”

“我哪敢,我心疼還來不及,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給你摘了讓你拿在手上玩。”

“油嘴滑舌。”沈識棠靜靜靠着,就像是回到了從前一樣。

唐映秋悶悶說,“我要聽搖籃曲。”

沈識棠低着頭,覺得臉上熱,“幹什麽要聽。”

“我吃醋,你之前都沒給我唱過,我都不知道你會這個。”唐映秋說着從兜裏掏出來了那個懷表,按了一下之後就亮了一個紅燈,打趣,“你送我的東西還挺高級,能看時間就算了,還能當錄音筆。”

沈識棠瞪了唐映秋一眼,才輕聲哼着,沈識棠覺得唐映秋今晚的要求有點多,卻覺得不管他說什麽,自己都會不問原因地滿足他。

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唐映秋等到沈識棠哼完之後用手去勾勒沈識棠臉部的輪廓,又低頭去吻,從額頭到下巴到耳朵,“沒戴眼鏡,看得清楚嗎?”

“看不清楚。”沈識棠撒起嬌來就是奶呼呼的聲音,帶着氣聲兒,“你跟我講。”

唐映秋讓沈識棠換了一個姿勢,讓他躺在了自己的臂彎裏,用手環住他的肩膀,輕輕拍着,“教授從車站下車了,他叫它hachi,然後小狗就特別開心地撲到了教授的懷裏。”

“嗯,放的是忠犬八公嗎?”

“是,我想了好久,不知道該放什麽,要讓大人和小孩都能看。”唐映秋看到沈識棠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還像特別害羞一樣把臉埋在了自己懷裏,“你都看過了,還要我講嗎?”

沈識棠把拉鏈拉了下來,示意唐映秋把大衣披在兩個人的身上,自己再湊近了一點,現在兩只手都被唐映秋握在了手裏,小聲說道:“要聽。”

唐映秋能感覺到沈識棠的均勻呼吸,密密打在自己的胸膛上,暖呼呼的,慢慢地講着電影裏的故事,盡力用自己的話給人複述出來,接近尾聲,唐映秋卻有些哽咽,喉頭發緊,再也說不出來話。

這個夜晚過得太快,何嘗不想留着,可以沈識棠他說他不想虧欠自己,他只說了這個,一聲虧欠就要把過去的點點滴滴全部擦去。他難受,自己不再有正當的理由去照顧他,他哭了,自己卻再也不能貼近他替他擦眼淚,多想要他的一句主動的挽留,可是到最後只有一句自願。

他睡着了。

就想這樣坐着,坐一輩子,可是風好大,他好冷。

坐在人群的最末端,因而這樣大膽,也能在所有人察覺之前悄然離開。

沈識棠睡覺說老實也老實,說不老實也不老實,跟人在一起睡覺的時候就喜歡把自己縮在角落裏面,生怕是自己占用了別人的地方,自己一個人睡就喜歡蹬被子,這麽大個人了——

想到這兒,唐映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像是察覺到自己是在被人抱着走路,沈識棠哼哼了兩聲就用手圈住了唐映秋的脖子。

“怎麽了?”

“怕掉下去,怕疼。”最後一個字帶着濃濃的鼻音,像在撒嬌。

“你以為你多重啊?再來兩個你我都能把你扛動了,不貼肉。”說完,唐映秋還像懲罰一般地掂了掂人,惹來了人的驚呼,沈識棠抓住了唐映秋的耳垂揉揉,問道:“是不是三天不打就給我上房揭瓦了?”

“我哪兒敢!”

即使是一路調笑原來要走一刻鐘的路也走得很快,背風,唐映秋能用身軀替沈識棠擋住冷風,歸根到底是晚上,還是怕他凍着,只能快些回去。

唐映秋抱着沈識棠一起砸在了床上,讓他先枕着自己,準備把被窩裏捂熱了再離開,卻發現沈識棠身上燙得吓人,他哼哼兩聲,本來以為是他害羞臉上有些熱氣,現在卻像是生了病一樣,唐映秋用手去摸沈識棠的額頭,比剛剛燙了不少,趕緊翻身下床把被子全部都搭在了沈識棠的身上。

先吃一點感冒藥,然後再……

還沒想到一個“再”,一回頭就看到沈識棠把被子全部掀到了一邊,一雙手在身上摸來摸去想要把衣服脫了,最後失去了耐心幹脆把衣服捋了起來,直接把肚皮露了出來,直呼熱。

這到底是什麽難伺候的神仙大羅!

唐映秋手忙腳亂地給人套上了衣服,警告性地伸出了手指指着沈識棠的鼻尖,說道:“不準脫。”

沈識棠現在坐着,已經跟一個粽子無疑,只露出來一張小臉,安安靜靜地就像一幅畫似的,然後唐映秋就發現自己的手指被人咬住了,尖尖的齒碾磨着手指骨。沈識棠把這個當作了抗議。

無奈,唐映秋也再也不去想什麽第一步第二步,直接把人橫着抱了起來,喂了一杯沖劑,然後把人塞到了副駕駛上,去工廠。

路上有些颠簸,唐映秋還要随時注意着沈識棠的情況,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清醒的時候說最讨厭自己,糊塗的時候說喜歡。

就這樣兩種情緒,自己還在刻意引導,就算是趁他糊塗的時候說了什麽讓自己留下來的話,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留在這裏等在他的身邊,可是每每說到這裏,沈識棠都會緊閉着嘴,閉口不提,像是恨自己的情緒已經根深蒂固永遠存在。

唐映秋看着他有些發紅的臉頰再也不願意勉強,也算是放棄。

只是受涼了才有的感冒發燒,挂挂吊瓶之後好好休息就行。沈識棠似乎是真的倦了,就好像剛才的相處已經耗費了他一生的力氣,現在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睡着。

外頭是一眼看不盡的藍空,唐映秋坐在沈識棠的床邊,靜靜看着他,這一夜裏耗盡所有的精力要去記得他的模樣,有時沈識棠在夢裏驚醒手就一顫,唐映秋也就輕聲說,“我在。”

或許這樣也好,知道他在睡着,是因為生病了在休息所以不會出來送自己離開。

唐映秋在天邊窺見第一縷光的時候吻上了沈識棠的額,一夜未睡,聲音有些喑啞,還是說,“早安。”随後離開。

唐映秋才跟了門邊的醫生打了招呼往外走,就有人上來打招呼,是個維族的健碩男子。

男子說:“唐總,我們發現那些機器上面還有外國字,看樣子好像是切割機。”

“我去看看。”唐映秋微微一笑,跟着人往舊廠房走。

就在工廠的後面,還有一塊沒有改建過的房屋,像碉堡一樣的三層建築,施工隊的人正坐在外面的臺階上吃着手上的馕餅,唐映秋略略點頭當作打招呼之後往裏走。

已經有工人在機器那邊幫忙看着,唐映秋過去之後一群人也就散開,有個工程師模樣的人走近了唐映秋,說道:“這款式挺老舊了,看着零件什麽的似乎都沒壞,要是潤一潤怕是能用。”

唐映秋用手指揩了揩上面的灰,說道:“德國進口的,上個世紀的機器了,你帶的人能把這一片兒都篩查了嗎?”

如果有設備的話總比從外頭運送儀器到這個邊陲小鎮要來的方便得多,能修就修。

“也沒想過這兒會還有儀器,沒帶什麽人來,要不打電話叫人來?”

“不用了,我來幫幫忙吧,略通一點皮毛。”唐映秋說着就把兜裏的那塊懷表放到了一邊,挽了袖子戴上了手套去檢查。

“您這……”

“別管我了,去看看其他的,能修能用的就找人搬出去更新換代一下,不能的再說。”唐映秋眼睛也不擡,神情專注已經檢查到了一半,聲音不大,但是有一股上位者的震懾的力量。

“好,大家先散開去做自己的工作。”

人群突然蹿出來了兩個小姑娘,擠到了唐映秋的身邊,四只眼睛探究一般地看着唐映秋的手,咽了咽口水,小聲問道:“這是在幹什麽呀?”

唐映秋看到了自己滿手套的油污,摘了手套去揉小姑娘們的腦袋,說道:“修理機器。你們怎麽會來?”

“波瓦說今天要上早班,天蒙蒙亮就把我和姐姐帶過來了。”阿依古麗還是注意着那塊被油污包滿的已經泛黑的鐵塊,“這個要怎麽修理?”

唐映秋看出來了阿依古麗對這個東西有興趣,才說道:“之後叫那個叔叔教你看看,到時候做了科學家就研制比這個更多更好的機器好不好?”

阿依古麗屁颠屁颠地往工程師那邊去了,只剩下阿依夏姆還停在了原地,就這樣看着唐映秋,唐映秋被阿依夏姆看得有些發毛,才問道:“怎麽了?”

“之後,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不是您親自教古麗呢?”阿依夏姆直接道明心中的疑惑。

唐映秋笑了笑,感覺面前這個小女孩聰明,“之後,就不留在這裏了。”

“是支教團要離開了嗎?沈老師也和您一起走嗎?”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走,他會留下,至于他會留多久,我也不知道,可能會一直呆在這兒也不一定呀。”唐映秋戴上手套,繼續手上的工作,“他喜歡你們。”

“那沈老師知道您要走嗎?”阿依夏姆紅了紅臉,說道:“我昨天看見你們了。”

“謝謝關心。”唐映秋歪了歪腦袋,發覺自己竟然在很認真地跟面前的這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在說話,“他知道。”

“那……您還是要走嗎?大家……大家都跟喜歡您的,這裏的人也都很感激您。”

唐映秋看着阿依夏姆,耳畔有阿依古麗開心的笑聲,腦袋卻空空想不出一個回答,也沒有回答。

一瞬間,阿依古麗的笑聲被突然蹿出來的吼聲阻斷——“快跑!快跑!”

唐映秋眼皮一跳,轉而聽到轟隆巨響,看到一片塵土飛揚,石制的橫梁近乎掉在了自己的腳邊。

從他留下那個吻抑或是更早的時候自己就醒了,只是一直在裝睡,等他走了才睜開眼睛,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做,可能是麻痹、安慰和自我催眠,給自己最後一次放縱的機會。

沈識棠偏頭盯着窗戶看了許久,隔着窗簾,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一味放空,聽到了外頭有貨車駛入的聲音,昨天他說的,他會跟着運貨車的車一起走。

是不是現在就要走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會不會有東西落下?

沈識棠用手去摸自己的胸膛,跳動着,急速跳動着,他要把自己丢下了。

沈識棠翻一個身看到了床邊的那個椅子,是他坐過的地方,不是不知道知道他想要自己說什麽,可是自己就是說不出口,讓他留下嗎?留在自己的身邊嗎?

沈識棠閉上眼睛拉起了被子,把自己整個人都蒙在了裏頭。

他離開之後是不是也會遇見比自己更好的人,然後把和自己的過往全部抛擲腦後,開啓一段嶄新的人生,他也會叫別人寶貝,跟別人說渾話,跟別人共度一生。

這次是真的了,不是在開玩笑,真的不會再糾纏了,真的和他成為了兩條平行線了嗎?

扪心自問,卻問不出答案。

沈識棠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麽樣,只知道自己現在很難受,他甚至願意犧牲他自己來救自己,可自己都做了一些什麽。

或許自己可以去送送他,或許只要自己說一句話,就可以挽回局面,只不過是要讓他留下而已,又不是說自己就同意了要和他重歸舊好……或許也可以給他一個機會,也許……

也許……

一聲巨響打斷了沈識棠的思緒,那聲音實在過大,好像是卡車引擎發動時所發出的音浪,沈識棠緊繃的神經突然斷掉,猛地掀開被子擡頭去看牆壁上懸着的鐘表,不過才八點過一刻鐘,然後再多的“也許”都被一個念頭淹沒——他怎麽走這麽早?他怎麽可以走這麽早!

自從這個念頭浮現之後,沈識棠就沒有再花去自己多餘的時間去思考,把針頭拔了下來就往外跑。

外頭是一陣吵嚷和尖叫,鬧得沈識棠腦袋再次發昏,卻不是歡送的人群,而是——

沈識棠停步。

而是一片廢墟。

……

不斷地有人爬上那座石塊的小山去翻找。

随後聽到阿依夏姆的哭聲,“剛剛唐老師抱着我出來之後問我後面還有沒有人,我說沒有了,然後……然後他就又沖進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要拉住他,可是他走得好快,我追不上……然後房子就塌了……”

老人輕撫着阿依夏姆的背,被年輕的男子阻止着進入石塊之中。

嗡的,沈識棠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如墜冰窟。

唐映秋在裏面?

他又進去做什麽?

是早早計劃好的嗎?還是臨時起意,他要做什麽,他要讓自己永遠記得他嗎?

沈識棠只覺得自己再也站不住,瘋了一般地擠過人群爬上去扒那些石塊,企圖在裏面找到唐映秋。

他說,他再也不能帶自己回家了,即使他真的很想很想。

這就是他說的再也不能了嗎?

一件一件事都與他有關,鞭笞着本就因為牽着他而脆弱的神經。

本來就虛弱的人更加虛弱,因為激動而無法控制住刨挖的力道,不一會兒手上就沾滿了血,而沈識棠就好像不怕疼了一般瘋狂尋找着,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他。

“已經清點了人數了!除了……除了唐總以外都、都出來了。”

“有人說救援隊快來了!”

“我們也沒看到唐總往哪裏跑了,就怕……”

沈識棠感覺有人拉着自己,也有人叫喊着,“沈老師,您下來吧,我們叫了電話叫救援了,漢子們也都上去找了,風大,您先下來吧!”

沈識棠沒作聲,卻感覺到有一群人從身後架住了自己,阿洪說道:“我們已經在找了,不會有事的,你放心,你來這兒找何苦給自己身體添麻煩。”

這句話似乎一下打碎了沈識棠所有的僞裝的從容淡定。

“是!他當然不會有事的,他怎麽敢給我有事!”沈識棠朝着空氣哭喊着,“你憑什麽這麽自大,憑什麽覺得你可以用你自己懲罰我,啊?好,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你給我滾出來啊!”

沈識棠掙開了阿洪的牽制,直覺告訴自己要往哪裏走,也近乎是跪着行走,風灌進喉嚨裏讓所有的發聲都變得困難,哭着,“唐映秋,你在哪兒啊?你快出來……你不是說你無所不能嗎?你不是說不要讓我難過傷心嗎?你現在又在做什麽,啊?唐映秋……你出來啊!”

沈識棠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要沒有了,去翻找,那麽大的石塊,只能去慢慢移開,怎麽辦,該怎麽辦?救援什麽時候才會來,又需要翻找多久才能找到他?

近乎脫力。

“好,我承認,我忘不了你,我就是還愛你,我難受,我吃醋,我想要你哄着我,我想和你過一輩子。我現在快要難過死了,我不能想象沒有你的生活你懂了嗎?你是不是正躲在哪裏看着我,看着我出醜對不對,你現在可以出來了……你說句話,我去找你,我們回家,好不好?”

回答自己的只有無邊的風聲,肺灌進冷風,變成了破敗的風箱,嘶嚎尖利,聲聲淬血,咳嗽,指縫裏是灰土夾着早已幹涸的血痂。

地平線上逐漸看得到太陽的輪廓,光影、聲色都已變得空洞赤裸,可是找不見他。

良久良久,沉默沉默。

卻在猛然間,沈識棠捕捉到了一段聲音,熟悉的聲音——

“睡吧,睡吧,我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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