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沒良心
謝寶南回到學校時, 雨已經停了。
晚上,外來車輛不允許進入校園。她和沈曼在校門口道別,然後踩着自行車回宿舍。
雨後空氣清新, 卻冷冽。她在寒風中,讓混亂的思緒平複下來。
宿舍一樓是開放式的自行車棚, 她将自行車擺放好。轉頭,撞入一雙深似海的眼眸中。
陳邺還是方才在餐廳的那身裝扮, 黑色大衣讓他隐在夜色中。他指間夾着一支未曾點燃的煙, 随意把玩着。
他身上有冬雨的潮濕,眼睛看向她,卻是春日的溫柔。
謝寶南微微詫異,他不是和方才那位小姐在一起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沒有問出心中的疑惑,只是走近, 傘遞給他,“謝謝你的傘。”
陳邺不接,煙叼在嘴裏, 将銀色的打火機遞給她。
感激于他方才的慷慨借傘, 謝寶南接過打火機,湊上去,幫他點煙。
距離拉近, 陳邺又聞到橙花的味道。那把黑色的長柄傘就挂在她的左臂上, 順着她手臂的動作滑至手肘。
停車棚裏穿堂風呼嘯而過, 她一手按着打火機,一手小心翼翼地攏着那簇藍火。
細白的手停在眼前,他卻只注意到她低垂的眼眸和卷翹的眼睫。
橙色的光在煙頭亮起的一瞬,謝寶南立刻退回到禮貌的距離。
淡淡的煙,風一卷, 散在這雨夜裏。
陳邺問:“上回的演講比賽怎麽樣了?”
謝寶南如實回答:“得了二等獎。”
“不錯。”他贊許。
她不說話,将打火機還給他。
打火機染着她的溫度,陳邺握在手裏,好一會兒才開口:“剛才只是一起吃飯。”
他很少這樣去認真解釋自己的行為,放下身段,于他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謝寶南輕輕“嗯”了聲,沒有多問。
陳邺慶幸她沒有多問。如果她再多問幾句,他真的沒辦法解釋。
畢竟,要如何告訴她,他是想她想得發瘋,才想出了這個忘記她的蠢辦法。
雨又開始下,謝寶南站在陳邺身邊,望着肆虐的風雨。她在等他抽完那支煙,像是把一支煙的陪伴,當作感謝。
這一刻很安靜,陳邺的心奇異地平靜下來。之前的龃龉和憤怒,随着這場雨,流向了江河。
煙燃到盡頭,謝寶南輕聲道:“我走了。”
“謝寶南。”
陳邺在身後叫住她。她頓住腳步,卻沒有轉身。
他拿起腳邊的紙袋,走到她面前,遞給她。
他咬着腮幫,收起了自己的高傲與刻薄,像世間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樣,對自己心愛的女孩說了聲“聖誕快樂”。
謝寶南擡眸,陳邺已經潇灑地轉身離開。不遠處的路邊,有車在等他。
紙袋裏,裝着那只大黃狗布偶。謝寶南還記得那夜,這只布偶被陳邺扔在泥水裏,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從它身上壓過去。
可如今,它幹淨整潔,完好無損。但看得出來,還是從前那一個,不是新買的。
陳邺修複了它。
她轉頭去看他,陳邺已經随着車消失在肆虐的風雨中。
她一直知道,那個男人不壞。他雖然清高冷傲,心中卻存有柔軟。
這一夜,他将這份柔軟,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元旦一過,全校進入考試月,謝寶南開始高強度的複習和考試。
宿舍裏,最緊張的要屬孫倩。
這學期她幾乎沒怎麽上過課,天天在外面玩樂隊。到了考試,只能臨時抱佛腳。
有時在走廊背英文單詞的聲音太大,還會和其他宿舍的同學吵架。但她性格大大咧咧,今天吵完,明天又挽着那同學,嘻嘻哈哈地說:“還記仇哪?走,請你吃炸雞去。”
丁亦珊學習一直不錯,平時也用功,倒沒有太過緊張。只是每晚都有人給她打電話,她神神秘秘地拿着電話出去,一兩個小時後才回來。
孫倩好奇地問她是不是戀愛了,每晚都煲電話粥。丁亦珊解釋說是家人打過來的。
一月中旬,最後一門考完,寒假正式拉開序幕。
孫倩迫不及待地回宿舍收拾行李,她買了下午兩點的飛機票,說要跟着樂隊去麗江的酒吧表演。
謝寶南道:“好厲害,短短時間已經可以表演了。”
孫倩笑:“回頭要是在臨桑表演,我請你們去啊。”頓了頓又問,“你們呢?不回家嗎?”
“我和丁亦珊要晚兩天。”
之前李铮、謝寶南和丁亦珊在校英語演講比賽中獲得了名次,由此被學校選派,參加五月份的臨桑市大學生英語演講比賽。
上周,主辦方從各大高校的入圍選手中,挑選了長相青春靓麗的三男三女,準備拍攝一段比賽宣傳短片。
謝寶南和丁亦珊赫然在列。李铮本來也選上了,但他說有其他安排,婉拒了主辦方的邀請。
隔天一早,謝寶南和丁亦珊早早趕到宣傳片的拍攝地點。
一同參與拍攝的,還有其他學校的四名同學。他們之前就聽說過臨外校花謝寶南,也曾在網上看過她的視頻和照片。只是沒想到,真人比照片更美更靈動。
幾人目光不移,仿佛釘在了謝寶南身上。
丁亦珊輕輕地嗤了聲,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拍攝分為兩天,頭一天的主要任務是彩排,第二天才是正式拍攝。
在場的六名學生,除了謝寶南,其他人都沒有什麽拍攝的經驗。無論平時多活潑開朗的人,到了鏡頭前,不是表情尴尬,就是動作僵硬。
幸好短片導演耐心十足,從站姿、表情、動作,全方位地指點他們。
休息時,謝寶南也将自己之前拍攝的一些小心得分享給大家。
衆人感嘆,原來校花不僅人長得好看,而且性格溫柔好相處。大半天過去,大家對謝寶南的印象更好了。
因為謝寶南在鏡頭前自然流暢的表現力,導演最後定下她作為短片的主角。
丁亦珊心裏像是墜着一顆未成熟的楊梅,酸澀難耐。
為什麽偏偏是謝寶南呢!
此時另一邊的嘉彙大廈,陳邺正坐在辦公桌前,聽楊秘書彙報工作。
自收購器宇,已經過去半年。如今整合工作進展順利,器宇員工逐漸熟悉并适應了嘉彙的工作模式和流程,芯片的研發工作也在有序進行中。
今年工作重心依然放在創新和研發上,争取下半年的新品發布會讓人眼前一亮。
末了,陳邺忽然問:“上回廣告部提議贊助臨桑大學生英語演講比賽,進展到哪一步了?”
楊秘書道:“合同簽了,我們提供一百萬的贊助費,獲得比賽冠名權。所有的宣發材料都會印上嘉彙的名字。聽說今天幾名學生已經在排練宣傳片了,明天會正式拍攝。”
陳邺眸色深了些,“哪幾個學生?”
對嘉彙這樣的大企業來說,這種小衆比賽的冠名權帶來的廣告效益幾乎為零。陳邺之所以願意投放廣告,無非是因為謝寶南會參加這場比賽。
楊琳跟在陳邺身邊多年,早已洞察他的心思,立刻道:“陳總,謝小姐也在其中。”
陳邺看了楊秘書一眼,心中甚是滿意,站起來:“叫範明宇備車,我過去看看。”
陳邺到的時候,攝影棚裏燈光明亮,幾名學生圍成一圈,正認真聆聽導演的教誨。
他一眼注意到謝寶南。她化了妝,在燈光下像個耀眼的瓷娃娃,讓人難以忽視。眼神清清亮亮的,臉上寫滿了求知的渴望。無論何時,她都是這副乖巧的模樣。
主辦方的督導老師見了陳邺,笑臉相迎:“陳總,您怎麽有空過來了?”
往年比賽,他們費盡心力,能拉到十萬塊錢的贊助已是難得。今年不知道怎麽回事,嘉彙竟然主動提出冠名。上百萬的贊助費砸下來,主辦方笑得合不攏嘴。
陳邺問:“宣傳片準備得怎麽樣了?”
“正在排練,明天正式拍攝。”督導老師立刻招呼學生,“大家辛苦了!先停一停,過來跟陳總打個招呼。”
謝寶南聞言轉頭,然後就看見陳邺站在不遠處。他西裝筆挺,神色自宜。看她一眼後,沒有逗留,很快移向了下一個。
來不及驚訝,督導老師已經介紹開來:“陳總是我們這次演講比賽的贊助方。嘉彙集團作為我們的民族品牌……”
原來是金主,謝寶南在心中默默感嘆。
除了謝寶南和丁亦珊之外,在場的其他幾名學生之前只在新聞裏見過陳邺。如今親眼見到這位商業巨擘,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陳邺臉上挂着淺淡的笑意。
他在面對學生的時候,常常帶着這種微笑。上回開學典禮如此,今天又是如此。猶如一個專用面具,需要時便帶上。
謝寶南想,或許,陳邺覺得,這樣的笑,會讓他顯得比較,慈祥?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垂下眼眸遮掩。
就在這時,範明宇拎了十幾杯奶茶走進攝影棚,招呼道:“大家拍攝一天都辛苦了,快來喝奶茶!”
屋外天寒地凍,攝影棚裏空調卻開得很足,加上幾束高瓦數的打光燈,空氣又幹又熱。範明宇考慮到這一點,因此奶茶一半買了熱的,一半買了冰的。
幾名同學幫忙把奶茶分給現場的工作人員和老師。
陳邺不喝甜的,卻也象征性地拿了一杯在手上。
等到剩下六杯口味各異的奶茶時,有人問:“寶南,你喝什麽口味的?”
丁亦珊替她回答:“她什麽都可以。”
謝寶南平時就是這樣不争不搶的性子,讓別人先選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她溫柔地笑笑,默認了丁亦珊的回應:“你們先挑吧。”
最後剩下的那杯奶茶,是冰的。
謝寶南有痛經的毛病,所以從不喝冰的。即便如此,她依舊什麽都沒說。
陳邺難得來一趟,督導老師提起比賽就停不下來。陳邺心不在焉地聽着,視線注意到不遠處的那個女孩。
她手裏握着奶茶,一口不喝,只是時不時地換一只手拿。細白的手指有些紅,似乎被凍得不輕。
他握緊了手中的熱奶茶,找個借口,支開了督導老師。
導演正在和其他幾名學生講戲,陳邺挑了個空當,繞到謝寶南身邊。他長臂一伸,拿走她手中的奶茶。
謝寶南詫異地擡頭,見到他時,呆了幾秒。轉瞬手心一暖,一杯熱奶茶換到了她的手中。
陳邺不動聲色地說:“你不是喝不了涼的嗎?”
謝寶南垂下眼睫,沒說話。
在這樣的場合,陳邺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外人看來不過是陳總在和學生正常交流。
“一會結束時別走。”他叮囑。
之前的幾次見面都不太愉快,陳邺總是莫名其妙地發脾氣。分手後,謝寶南不想和他有太多的糾葛。
她本能地拒絕他:“結束我要去趕地鐵,再晚就到下班高峰了。”
“小家夥,沒良心!”
明明才剛跟她換了奶茶。
陳邺說這話時沒什麽表情,甚至都沒看她一眼。
謝寶南吓得魂飛魄散,覺得他一定是瘋了。此時周圍都是工作人員,離他們最近的不過短短兩米,他竟然在這樣的場合叫她“小家夥”。
氣血湧上臉頰,她按住自己的心跳,心虛地看了眼周圍。衆人各司其職,幸好沒人注意到他們。
“晚上送你回去。”陳邺提出了解決辦法。
謝寶南擔心他再說出什麽虎狼之詞,含糊地應了聲。
不遠處,機器調試聲和交談聲纏繞着灌進耳膜。謝寶南握着奶茶,慌亂地想要離開。
他又開口:“結束後就在這等我。”
為了不影響宣傳短片的排練,督導老師領着陳邺去隔壁的休息室。
面對陳邺,督導老師仿佛有無限的熱情與精力。他擔心陳邺覺得這筆贊助費花得不值,于是不知疲倦地講述為嘉彙精心設計的宣傳方案。
陳邺其實并不關心這種小比賽的宣傳,但他對教育工作者有天然的尊敬。就算再不情願,也壓着性子聽督導老師的喋喋不休。
時間指向下午四點半,導演和工作人員依次回到休息室,一天的排練正式結束。
短暫的寒暄後,陳邺起身告別。
回到隔壁的攝影棚裏,他的視線逡巡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謝寶南的蹤影。
謝寶南,沒有等他。
陳邺斂眉,立刻朝外追去。
深冬的天是有些陰沉的灰,冷冽的寒風如纏人的妖,凜凜而來。
攝影棚門口,一名女生正坐在地上,柔柔喚他:“陳總。”
陳邺聞聲蹙眉,認出來,這女生是跟謝寶南一起拍攝宣傳片的。好像是謝寶南的室友,叫丁什麽的。
“我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腳扭了。”
丁亦珊揉着自己的腳踝,低眉擡眼間是花一般的嬌弱,“您能不能幫我一下?”
方才在攝影棚見到陳邺時,和其他幾名同學一樣,丁亦珊是驚喜的。
開學典禮匆匆一別後,她常在網上搜索陳邺的消息。然而到底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不曾有機會再見。
這陣子,陳邺常常入她的夢。
有時半夜醒來,翻來覆去睡不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遺憾什麽。明明連話都沒有說過兩句。
排練結束時,謝寶南拉着她去趕地鐵,她卻以自己還有事婉拒了謝寶南。
她算是個美人,對自己的容貌還算自信。思來想去,她狠下心,在冰涼的地板上坐下,守株待兔。
陳邺只覺得這樣的丁亦珊有些熟悉。惺惺作态,假模假式,像極了那些主動貼上來的女人。
美則美矣,卻是毫無靈魂。
其實他不願這樣去想一名女學生,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浮起絲絲縷縷的厭惡。
看在她是謝寶南同學的份上,陳邺給範明宇發了條消息。不一會兒,範明宇出現,他吩咐道:“這個女生腳扭了,你送她去醫院看看。”
他說完,大步離開。心裏着急,也不知道謝寶南走到哪裏去了。
從始至終,陳邺連一個同情的眼神都沒有給,這讓丁亦珊大為失望。她沒想到劇情走向是這樣的,陳邺甚至懶得扶她起來。
方才,她明明去洗手間補了妝的。
望着陳邺離去的背影,丁亦珊心裏生出無限渴望。
越是不可得,就越是想要。
她這副戀戀不舍又心有不甘的表情落在範明宇眼中,他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之前分奶茶的時候,丁亦珊替謝寶南說了一句“她什麽都可以”。範明宇還記得她那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因此對她沒什麽好感。
範明宇開口:“腳怎麽扭了?”
丁亦珊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範明宇直白地說:“丁小姐,這裏沒別人,你就別裝了。”
被人當場無情拆穿,丁亦珊神色僵硬。好半天,才扯出一個尴尬的微笑:“你在說什麽啊?”
範明宇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了陳總四五年。這些年,想要勾引陳總的女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沒有一個成功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丁亦珊不說話。
範明宇直言不諱:“因為這些人啊,醜而不自知。”
丁亦珊頭一回被人這樣指桑罵槐,一時也顧不上僞裝。
她站起來,指着範明宇:“你說誰醜!你不過是個司機,還當自己是棵蔥了!陳總讓你送我去醫院,你卻在這裏冷嘲熱諷。明天我就告訴陳總,看你的工作還能不能保住!”
被人撕了面具,丁亦珊只能氣急敗壞。範明宇看她這小人嘴臉,忍不住笑出了聲。
丁亦珊紅着臉問:“你笑什麽?”
“我雖然是司機,但也是陳總的侄子。你說,一個陌生人,一個侄子,他會信誰?”
丁亦珊呆在原地,一臉的震驚、後悔和羞憤。
這司機怎麽會是陳邺的侄子呢!
——
直到坐上地鐵,謝寶南才松了一口氣。
方才排練結束時,她慌裏慌張地迅速離開,生怕陳邺追上來。
她才不要等他,等他準沒好事。
攝影棚在市區,離學校很遠。但幸好,一部地鐵直達,不用換乘,只不過是從這頭坐到那頭。
此時才四點多,還沒到下班高峰,地鐵上沒有太多人。
謝寶南選了個位置坐下,然後從書包裏掏出一本英文小說,《Of Mice and Men》,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睛有些酸澀,這才合上書,從故事裏抽身。
她擡頭,看向路線圖,在心裏默默數着還有幾站到學校。
“別數了,還有六站。”
一道聲音破了她的困惑。她偏頭,“啊”的一聲叫出來。
那男人就坐在她的身邊,戴着墨鏡和口罩,全副武裝得很到位。
她吓得七魂沒了六魄,撫着胸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愣聲問:“你怎麽在這裏?”
是詢問,更是訝異。
“何不食肉糜”的陳邺竟然會坐地鐵。
陳邺分明有些得意,卻還是不忘教訓她:“出門在外,你這麽埋頭看書,遇到壞人了怎麽辦?”
謝寶南溫聲道:“地鐵裏都是監控,沒有壞人。”
陳邺沒有反駁,問道:“不是讓你結束等我?怎麽自己走了?”
她臨時編了個借口:“學校老師找我有事。”
但她真的很不會撒謊,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謊言,就足以讓她眼神閃爍,耳根紅透。
地鐵在這時到站,車廂裏瞬間上來了很多乘客。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沙丁魚,擠在車廂這截罐頭裏。
陳邺記不清上一回坐地鐵是什麽時候了,大約還是小時候。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體會過人擠人的滋味了。習慣了寬敞舒适的私家車,這樣的場合讓他透不過氣。
人一多,空氣裏的味道不是很好。他胃裏泛起陣陣惡心,想吐吐不出來,只能強忍着不适。
面前站立的乘客,觸碰到他的膝蓋,他立刻嫌惡地挪開腿。
他總歸是坐立不安的。
謝寶南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抿着唇笑。
又到了一站,上來了更多的人。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走到面前,謝寶南立刻給她讓位,“奶奶,你坐這裏吧。”
老奶奶笑呵呵地:“謝謝你啊小姑娘。”
趁着這個機會,謝寶南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車廂門口。
她身形瘦,在密匝的人群中穿梭,像只靈巧的鳥。
陳邺則不同了。
他見謝寶南溜走,也立刻站起來,跟過去。
他人高腿長,身形挺闊,想要擠過人群并不容易。混亂中,他的墨鏡被擠掉,卻沒有空間讓他彎腰去撿。
身旁,一個背書包的男人沒好氣地說:“你擠什麽擠啊!沒看這麽多人嗎!”
陳邺看向他,眼神冷如冰窖。那男人在他的眼神中敗下陣來,頓時沒了聲勢。
他壓着滿腔的煩躁與怒火,好不容易挪到了門邊。
小姑娘就在距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面朝車門,身後挨着個男人。男人戴着一副厚鏡片,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占便宜,把她擠在角落裏。
偏偏那個傻姑娘還渾然不覺。
陳邺怒火更盛,捏住厚鏡片的手,冷冷道:“滾開!”
厚鏡片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話,“你随啊?憑森麽讓我滾開!”
他稍一用力,将厚鏡片的手臂鎖在身後,厚鏡片疼得哇哇大叫。
他的眼睛裏像是藏着刀,周身怒氣萦繞。厚鏡片直覺他不好惹,讓開了位置。
陳邺走過去,一手撐在車門上,用手臂和身體擋開其他人,為她圈出一塊安全之地。
然後低低地在她頭頂罵了聲“笨蛋”。
謝寶南想,這明明就是上下班高峰時地鐵的常态。只是陳邺太久不食煙火,早已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是什麽模樣了。
她想反駁,稍一偏頭,差點碰上他的唇。
陳邺就在她的身後,靠得太近了,連氣息都是熱的。
謝寶南吓得匆忙轉回去,不敢再動。
車門玻璃反射出她慌亂的表情,有種呆萌的可愛。
他眉宇間的煩躁和怒氣,因為她一個表情,漸漸平息。
好不容易到了站,陳邺被人流推着下車,然後又被人流推着坐電梯、過閘機。
他仿佛不是自己,只是一葉随波逐流的扁舟。
他從未這樣嫌惡周遭的一切,一路都在努力避開他人的觸碰。
偏偏謝寶南還不等他,要他跨越重重人海追上去才行。
直到出了地鐵站,新鮮的空氣湧進肺腔,陳邺扶着路邊的樟樹,摘下口罩,忍不住幹嘔。
他沒吃什麽東西,吐了半晌也只是嘔出一些酸水。
他擡頭環顧,謝寶南早已不知去向。
陳邺氣瘋了,這沒良心的小家夥。
要不是因為陪她坐地鐵,他也不用遭這罪,結果她竟然抛下他走了。
他身體不舒服,胸口又憋着氣,整個人看上去異常憔悴。
幾分鐘後,陳邺停止了幹嘔。
視線裏忽然出現一只細白的小手,遞了一杯咖啡給他。
他擡頭,謝寶南就站在面前。天色暗了,路燈亮了,她的眼睛卻始終像是星星一樣明亮。
學校門口有間咖啡店,原來她方才跑去給他買咖啡了,陳邺心裏的氣無聲無息地散了。
“喝點熱的吧。”她執着地遞着手中的咖啡,卻并不看他。
溫熱的液體順着喉管滑進胃裏,他才知道,原來不是咖啡,而是熱牛奶。
謝寶南大剌剌地坐在路邊的石階上,朝他喊:“坐下休息會吧。”
陳邺有潔癖,地上那麽髒,他才不坐。
但沒一會兒,身體就先投降。他強壓着心中的不情願,坐在了她的身邊。
謝寶南看着遠處,道:“我給範明宇打過電話了,他很快就來接你。”
這一整天,她對他都是這樣疏離的态度,連說話,都不看他的眼睛。
“下次不要逞強。”她又開口。
陳邺想反駁,但胃再次翻湧,他不受控制地打起氣嗝。一個接一個,猶如魚吐泡泡,停不下來。
向來儀表堂堂的陳邺,也會有這樣難堪的時刻,謝寶南沒忍住,一雙月牙眼彎起來。
陳邺的臉白得像張紙,覺得尴尬極了,抱怨道:“謝寶南,你……有沒有良心……這……種時候還笑。”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幾次三番被氣嗝打斷。
謝寶南的笑徹底綻放開來:“我就是告訴你,下回不要逞強。”
“我沒……”
又是一陣惡心,話沒說完,陳邺無奈地埋下頭。
此時此刻,大概就是他人生的滑鐵盧。那樣高傲貴氣的一個人,有一天,竟然被氣嗝打敗。
謝寶南輕輕拍他的後背,命令道:“你別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