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卻連見她一面,都不能
宣傳片拍攝結束後, 謝寶南收拾行李回家。
那之後一整個寒假,她都沒有見過丁亦珊,自然也沒有機會問丁亦珊這樣做的原因。
她性格寬厚, 不願與不愉快的情緒糾纏,很快便将這事抛在了腦後。
謝寶南的家位于臨桑東面的城中村, 有個特別的名字叫黃三村。村子裏大部分人都姓黃,由此得名。繼母黃敏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謝寶南家并不是原生的臨桑人。當年是她的爺爺在這片賣菜, 後來才紮根此地。
近些年, 村子外圍早已拆遷,蓋起了高樓大廈。唯有村子裏還保持着老舊的風味,有老一輩的人養雞養鴨、種地耕培,和這座城市的繁華格格不入。
謝寶南家的小賣部就開在村口。黃敏知道她今天回來,早早關店回家做飯去了。
“囡囡放寒假回來啦!”
“鄧奶奶好!回來了。”
謝寶南穿過村子時, 一路上都有相熟的鄰居和她打招呼。這裏,還保持着最原始的鄰裏關系。
離過年還有段時間,那些天, 謝寶南有時陪着黃敏采購年貨, 有時看店,有時會推着謝振淮在村子裏散步。
時間好像都慢了下來,她喜歡這種寧靜而溫暖的日子。
大年三十上午, 謝寶南和父親一起去墓園看母親鐘琴。
黃敏很貼心, 提前準備了許多吃的、喝的, 還有小雛菊,讓他們帶過去。她知道鐘琴在謝寶南和謝振淮心裏的地位,所以從來不會要求跟去,只為讓這對父女和鐘琴有獨處的時間。
每年的最後一天,祭奠親人一直是臨桑的傳統。
天氣尚好, 墓園裏時時能看見祭奠的人。順着石階向上,規整的墓碑向兩側延展開來。石階旁有無障礙通道,謝寶南推着父親緩緩上行。
距鐘琴去世已經十來年了,死亡讓樣貌定格,墓碑上的她依舊還是當年的模樣。
謝振淮絮絮叨叨地說着謝寶南的近況,說她考上了大學,說她得了學校演講比賽的二等獎,說她長成了一個好孩子……
謝寶南擺上小雛菊和母親愛吃的綠豆糕。
再想起母親,她心裏的痛苦已經淡化了許多。只是覺得有些遺憾,母親沒能夠親眼見到這一切。
從墓園下來時,謝寶南遠遠見到了一行人。
幾名黑色衣服的保镖圍着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從山上下來。大部分是陌生的面孔,謝寶南認出走在最前面的陳邺,後面似乎還有他的弟弟和爺爺。
謝寶南想起來,墓園的後山有一片祖屋,是和這片墓園同時期建的。那片祖屋裏,有陳家的一份,陳家每年這個時節都會來祖屋祭祖。
她目光追随着陳邺,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父親在輪椅上轉頭,問:“小寶,在看什麽?”
謝寶南回過神,笑笑:“沒什麽。”
陳家一行人确實是來祭祖的。
那祖屋裏,供奉的不僅是陳家祖先,還有陳邺的父親和繼母。
父親陳銘在陳邺二十二歲那年去世。
彼時陳邺正在劍橋醫科讀研究生,即将畢業直升讀博。
那天他正在醫院實習,跟着主治醫生在手術室裏打下手。一場手術結束時,跟了爺爺幾十年的平叔忽然打電話過來,告訴他父親和繼母出了車禍,當場身亡。
來不及脫身上的白大褂,他拿了護照直奔機場。
飛機上,他反複回想着平叔的話,卻是不敢相信。這或許是個笑話,或許是人弄錯了。
直到他在醫院的停屍房裏見到被白布蒙着的屍體,以及哭成淚人的弟弟和面色悲痛的爺爺。
那個從前對他嚴厲至極的父親,那個讓他早早逃離家庭的父親,從此以後,化成冰涼的屍骨。
年幼的弟弟看着他,聲淚俱下地問:“大哥,怎麽辦?”
他說:“別擔心,有我在。”
他一滴眼淚都沒掉,冷靜地操辦了父親和繼母的後事。
所有人都說他冷血無情,連父親走了都不難過。
甚至連爺爺都說:“阿文,你爸爸他已經走了,你還不原諒他嗎?”
該原諒嗎?
五歲那年,他因為寫錯一個字,父親便不準他吃晚飯。
父親說,這世上沒有試錯的機會,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錯誤。
七歲那年,他被水果刀劃破了手指,嚎啕大哭,父親罰他抄寫英語單詞到淩晨兩點。
父親說,男人不允許掉眼淚,哪怕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十歲那年,他偶爾一回發揮失常,期末只拿了第二名,父親讓他在天寒地凍的室外,罰站四個小時。
父親說,做不了第一的,都是廢物,哪怕第二名只比第一名少0.5分。
十二歲那年,他發燒到三十九度,父親依然堅持讓他去上學。
父親說,陳家的男人,不能這麽嬌氣,哪怕他已經燒得頭暈眼花。
十六那年,他不願意聽從父親的安排去讀商科,擅自申請了劍橋的醫學專業。
父親扇了他一巴掌,讓他滾出這個家,再也不要回來。
在他成長的那些年,一直身處這樣的高壓下,他已經很久沒見父親對他笑過了。
那之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只有逢年過節,回老宅看看爺爺,卻是再也沒回過那個從小長大的家。
父親火化那天,陳邺回到家。
這個家他很多年沒回來了,卧房還是當年他離開時的模樣,床頭擺放着他和父親的合影。是十歲生日那年,父親帶他出海釣魚。
弟弟告訴他,他走後,父親常常獨自坐在這個房間裏,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那天晚上,陳邺開了一杯威士忌,沉默地喝着酒。明明是夏夜,酒卻這樣涼。
他轉頭看着自己當年和父親的合照,冷冷道:“你不是不滿意我嗎?你回來罵我、打我。不告而別,算什麽男人!”
滾燙的淚在臉上蜿蜒,那是他頭一回為父親掉眼淚。
太矛盾的心情,他怨恨父親,卻又無可奈何地思念父親。
這些年,父親欠他的溫柔與陪伴,終是再沒有機會補償了。
葬禮第二天,爺爺敲開他的門,直白地闡明了嘉彙的現狀——內裏暗流湧動,外部虎視眈眈。群龍無首的情況下,爺爺希望他回來接管嘉彙。
陳邺知道爺爺說的是實情。
就在前一天的葬禮上,他分明聽到有人說:“陳家的人啊,不成氣候的。現如今,一個老糊塗,一個一心學醫,對商業一竅不通,還有一個是沒長毛的孩子。以後,嘉彙就是你們的天下了。”
那時的嘉彙,多少人觊觎,多少人想染指。這樣關鍵的節點,誰都想趁亂上位。
陳邺其實也掙紮過。
為了學醫,他付出了這麽多年的心血。埋葬兒時的理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時局所迫,他必須站出來。年邁的爺爺,尚小的弟弟,所有希望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他短暫地掙紮了一天,就做了決定——“爺爺,給我半個月的時間,我回去處理學校的事情。”
他沒有食言。半個月後,提前畢業,他回到臨桑接管嘉彙。
先是平息內部鬥争,随後開疆擴土。短短幾年,他便成為商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臨桑之王。
人人只知他在商場上膽識過人、果決狠厲,卻不知那是多年學醫,在面對無數生死時練就的冷靜和思考。
陰差陽錯,如今他成為了父親當年最希望他成為的人。
然而父親,卻沒能親眼看見這一切。
祭祖過後,回到老宅。除夕之夜,陳家所有人彙聚在老宅裏,是難得的熱鬧與歡騰。
飯桌上,爺爺開始批評陳邺,“人家嚴月,多好的一個女孩,他竟然對人家不滿意……”
陳邺拒絕了空調大王的女兒,陳老爺子對這件事始終耿耿于懷。
陳邺卻只是笑笑,不反駁,默默接受了所有的批評和念叨。
晚飯過後,陳老爺子和幾個叔叔伯伯話家常,弟弟鑽進房間裏給女朋友打電話,小孩子東奔西跑地過家家。
陳邺走到院子裏。
門前的庭院栽了一株老榕樹,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如今依舊枝繁葉茂。月影清晰,他在朦胧的月色中,撥打謝寶南的電話。
打了兩個,無人接聽。他仰頭,想着她此時會在做什麽呢。
此時的謝寶南正在和家人吃團圓飯。
黃敏忙了一下午,燒了一大桌子的飯菜。謝振淮很高興,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甚至還給謝寶南倒了一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飯聊天。
團圓飯吃到尾聲的時候,黃敏給他們盛上了酒釀圓子。這是母親鐘琴在世時的習慣。但凡是大日子,都要吃碗酒釀圓子才算圓滿。黃敏和父親結婚後,依舊保留了這一習慣。
這是謝寶南尤其喜歡黃敏的原因之一。
黃敏從來不去侵占鐘琴在謝寶南和謝振淮心中的位置。這些年,她只是用自己的溫柔,去溫暖這對孤寂的父女。
晚飯過後,一家人在客廳裏邊包餃子邊看春晚。
那些歌舞和小品,其實并沒有那麽好看。但謝寶南喜歡一家人在一起的氣氛,溫暖而祥和。
包好餃子回到房間,手機裏有孫倩發來的視頻。
孫倩甚至過年都沒回來,在麗江的酒吧裏,和許多游鄉在外的人一起,熱熱鬧鬧地唱歌、跳舞、喝酒。歡鬧蒸騰的燈光裏,有她微醺的臉。
謝寶南回複她新年快樂,讓她在外注意安全。
他們一來一回的消息都是在那個名叫“三零一”的宿舍群裏,從始至終,丁亦珊一句話都沒有說。
此外,沈曼也發來了新年祝福。他們一家去夏威夷過年了,沈曼穿着比基尼站在沙灘上朝她比了個心。
除了這些祝福的消息外,還有陳邺打來的兩個電話。
她掃了一眼,便放下了手機,并沒有回撥的打算。
就在這時,窗外響起了一串劈裏啪啦的聲響,像是鞭炮聲。
臨桑多年前就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謝寶南好奇地朝窗口望去,看見幾個小孩手裏拿着煙花爆竹的玩具。開關按下,發出如同真鞭炮的聲響。
幾個小孩玩得不亦樂乎,喧鬧的歡笑聲裏,謝寶南的視線停在了不遠處的那輛車上。
熟悉的黑色轎車隐在夜色中,饒是光線并不清晰,謝寶南卻有一種直覺,陳邺一定在那輛車裏。
她沒有告訴過陳邺自己家具體的地址,陳邺也沒有問過,但他總歸有知道的方法。
謝寶南盯着那輛車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手機再次響起,陳邺又打電話過來了。
她握着發燙的手機,看見陳邺的號碼不停閃爍,卻一直沒接。
屋外,黃敏在喊她:“小寶,出來領紅包了。”
就算她已經成年,黃敏和謝振淮依舊堅持每年給她發紅包。在他們心裏,她始終是長不大的女兒。
“來啦!”謝寶南應道,放下手機,走出房間。
等再回到房間,已經是半小時後。
手機裏有陳邺發來的一條短信:“新年快樂!”
再從窗口望去,樓下的那輛車已經走了。
夜很靜,除夕之夜,家家戶戶都亮着燈,街道反而安靜下來。
陳邺推開門,熱鬧的喧嚣聲灌進耳朵裏,一同灌進來的還有大伯的關心:“阿文,你剛去哪了?爺爺到處找你呢。”
幾個叔叔伯伯在陪老爺子打橋牌。
“大伯,”陳邺走過去看,“去抽了支煙。”
歡聲笑語又響起來,陳邺在這方熱鬧裏,格外沉默。
去哪了?
不過是去見那個想見的人,想對她說一聲“新年快樂”,想把內心的渴望和思念都告訴她。
他多想親口告訴她,謝寶南,我真的想你了。
想她的那雙月牙眼,想她柔軟的身段,想她的笑,想她的聲音。
想念到在這團圓之夜,只想和她在一起。
但他,卻連見她一面,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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