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距離第二場比賽有五天的時間。
陶一冉坐在沙發裏,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比賽錄像。
曹理在挑他動作上的問題,另一邊放的是下一場比賽對手的資料。
這是陶一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錄像。從前他一個人打拳,贏了就是贏了,輸了也只能默認自己實力不如人。
可現在,自己的經紀團隊卻在用另一個理念企圖攻克少年的偏執:真正的拳臺是屬于技術流的天下。
每個頂尖拳手背後有數不盡的數據分析和針對性訓練,除了每天的訓練指标,細致到每一餐的分量,每次服用的營養劑,睡眠時間,都會受到人工智能的嚴格限制。
說到這裏,曹理頓了頓,無奈地說:“我們當然沒錢做到用人工智能輔助,但是至少粗略的估算還是要做的。”
陶一冉單手撐着下巴,眼神裏流露出顯而易見的迷惑。
曹理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麽。
“……你……是看不懂這些分析麽?”他努力讓自己的話不至于觸怒雇主。
“百分之三十……看不懂。”陶一冉毫不羞愧,指着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這排說的是對手的資料麽?”能看懂百分之七十,不得不說是小人魚的教導有方。直到現在,每天睡前半小時,同睡一個房間的小人魚都要趴在自己旁邊絮絮叨叨地教他文化課。雖然往往自己會很快睡過去,可現在看來,這教學也不是沒有成效。
曹理的表情如同被隕石正面砸中。
他想起來了,這個十二歲就失去父母的少年,後面六年可從來沒到學校上過一天。“那……之前的,你有看懂多少?”
陶一冉笑了笑:“你說的我都聽懂了,不用糾結這個問題。你讀,我聽就是。”
曹理嘆氣:“你還年輕……算了,慢慢學就是。”
可陶一冉擺擺手,神色淡然:“曹理,我覺得我不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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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拳手一開頭也這麽說,雖然繁瑣,但等你獲勝後會明白他的好處。”
“我不想成為進化人。”陶一冉一句話封死他所有正要列舉的例子。
“……為什麽?”覺得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經紀人只剩這三個字。
“就因為你說的所有。”陶一冉看着他,說,“吃的,穿的,用的,甚至連每一場比賽,他們都要嚴格計算出最佳的方式,就像一個沒用自己脾氣的機器人。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不選擇機器呢?正因為人類太過依賴一切數據,最終才會輸給在自然中野生的人魚。”
他張開着自己的手掌,又合成拳頭。
“我只是喜歡打拳而已。”
“我的喜歡,不能成為測量的數據。”
“我喜歡打拳,只是因為我想要變強。只有贏了別人,我才知道我真的在變強。”
曹理直到少年從沙發上站起來,打算去吃飯的時候,才說:“可接下來這樣的你一定贏不了。”已經到達這個層次的拳手們,大多就是他說的機器人。普通人類要贏這樣的機器人,實在是太難了。
少年摸着肚子,漫不經心:“那也只是證明我實力不行。每個人都有适合自己生長的方向,我也許就是那種适合野生的原始人類。”
端着一杯營養飲品走過來的紀雲織頓了頓,把杯子遞給他:“野生蘋果汁。”
“……又來了!又來了!”少年嫌棄地說着,卻還是接過喝完。
陶一冉沒發現,嵘玄的房門半虛掩着,野生食人魚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眼睛卻落在少年身上。
陶一冉,如果我能實現你的願望,你會不會跟我走?
即使不甘心,畢竟是雇主,曹理還是接受了他的願望。除了技術指導和紀雲織堅持的營養配餐,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陶一冉依舊按照自己的步調生活。
紀雲織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就像個稱職的小秘書,練習的時候會适時遞上毛巾,口渴的時候瓶子裏總會滿滿的配方飲品,休息的時候他會總結他的訓練進度和錯誤,哪怕是啥都不想幹純粹曬肚皮的時候,那家夥也會默默地給遞上一個躺椅。
……幹,簡直是貼心到讓人發毛!
陶一冉實在受不了,終于在對方給自己拿來一罐營養品時,故意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紀雲織漂亮的臉立刻黑了。“雖然曾經挂牌叫價,但我不喜歡男人。”
陶一冉說:“那就好。你別對我這麽好,我不習慣。”他頓了頓,又說:“你想留下來就留,當我不需要的時候,即使是錦上添花,也白費心思。”
紀雲織憋了幾天的怒火終于爆發:“不要說得好像我除了這裏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對,沒錯,我是想留下來,可是對你來說我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所以我用勞動力來争取留下來的意義,有錯麽?我不是嵘玄,也不是曹理,我能跟你拿來交換的,也就是這些了。即使你不一定需要,我也只能全部拿出來,不是麽?”
陶一冉愣了下。他沒想到這個高冷的同伴也在努力為自己的存在尋找意義。
“我其實真的不明白。”拿過他手裏的營養品,陶一冉苦笑:“你們為什麽都要跟着我呢?我連自己的未來在哪裏都不知道,你們倒比我更早規劃了我的未來。”
從他失去所有親人開始,他的生存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為自己而活,追求勝利,也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活得還算踏實。
可後來,身旁跟了一個需要自己庇護的小人魚,現在又多了一個想要在他身邊找尋存在價值的人類,他竟然不知道怎麽走下去了。
紀雲織冷聲道:“你錯了,我們跟着你,并不是因為你有多迷人。而是你擁有活在這個世界上最需要的能力,而我和曹理都沒有,也辦法去獲得。”年紀比他小三歲的少年眼神超乎年齡的睿智:“你把這個能力當做自己理所當然的東西,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連這個能力都沒有,十二歲的你該怎麽活下去?”
陶一冉呆呆地看着他。
“如果你連拒絕的力量都沒有,你一樣會巴着強大的人,像我這樣,沒有尊嚴的活下去。”紀雲織說完,轉身就走。
陶一冉無話可答,沒能挽留。
他并非故意刺激紀雲織,只是習慣了對別人刻薄,要說一些好話,簡直渾身不自在。
呆愣了片刻,想不出怎麽安撫對方的陶一冉幹脆去找正在房間裏不知做什麽的食人魚,也許那個稍微比自己更聰明些的家夥會替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昏暗的房間裏,跟平時不一樣,食人魚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陶一冉無奈,只能将他抱起來,放到床上,一向警惕性很高的小人魚在這一過程中居然還是在沉睡。
陶一冉覺得有些不對勁,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只感到一陣滾燙。
人魚也會生病嗎?
那該怎麽治?
他有些慌亂,想要用額頭貼着額頭再試一次,卻在靠上去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
黑暗中,沒人看到少年像斷電一樣,倒在了小孩身上。
房間裏靜得只剩下人工智能運作的聲音。房門只錄入了陶一冉和嵘玄的指紋,再沒有人可以進來。
陶一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藍黑色。
他擡頭望上去,發現頭頂居然是微微透光的海面。他居然在海底?!
少年後知後覺地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嗆水。然而當他拼命地想要向上游的時候,腳下卻沉重無比。
他一咬牙,用盡所有力氣掙紮,終于在最後一口氣用盡前,浮出了水面。
他大口地喘着氣,對莫名其妙的回到海裏感到不解。然而大海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混亂的海面已經開始掀起大浪,三層樓高的大浪朝陶一冉打來,再次将少年卷入海中。
這是什麽情況?
吃進幾口海水的陶一冉只能拼命地再往海面游,然而海面的狂風巨浪比海底更讓人難受。陶一冉筋疲力盡,掙紮了幾次後,終于被一個大浪再次壓回海底。
……幹。
往海底下墜的時候,陶一冉眼睜睜地看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海面。
這絕不可能是真實,死在這裏也未免太憋屈!
他握緊拳頭,在海裏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大吼:“該死的食人魚,你到底藏在哪裏!”
明明該變成氣泡的吼叫竟然沒有受海水的影響,在深藍色的海底回蕩。然而水還是湧入了氣管,陶一冉嗆了幾口,感覺到越來越多的水湧入胸腔中。
陶一冉睜大了眼,看着最後一絲黑暗就要将自己吞噬。
“陶一冉!”焦急的聲音終于劃破絕望,将人從黑暗中撈起,少年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怎麽樣?”嵘玄連忙替他順氣。
回答他的是咳到床單上的一口血痰。
嵘玄瞪大了眼,就要沖出去叫人,卻被拉住。
“幹……”聲音變得如同磨砂紙一樣粗糙,陶一冉好不容易才緩下自己的氣,“你到底還有什麽事情沒告訴我?”
“媽的你都咯血了!等會再說不行嗎?!”小人魚忍不住爆粗。
“那是之前被人揍的淤血,怕什麽,”陶一冉擦掉嘴角的血跡,瞪着他:“你說說看,人魚是不是會魔法?”
小人魚抿着嘴,看他真的沒事了,這才慢慢地回答:“……精神壓。那是少數純種人魚才有的精神壓。”
陶一冉聽天書一樣睜大了眼。
嵘玄簡短地解釋了下人魚的精神壓,然後有些不好意思:“我太小,控制不好這東西,剛剛只是想東西想過頭,一時沒收回來。結果你就……”
“我就送上門了。”陶一冉有些郁悶,卻還是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不是生病?”
嵘玄被他的動作弄得臉蛋微紅:“不是。”
“哦……那我休息一下,”陶一冉幹脆躺回床上,“如果所有人魚都會這一招,人類早晚要輸。”
嵘玄呆了下,才笑出來。等他躺好,又趴到他旁邊,低聲問:“那你喜歡大海麽?”
“還行。”因為疲倦而被睡意席卷的人草率回答。
“讨厭人魚嗎?”
“你說你自己?”
“當然是我以外的人魚。”
“不讨厭,得罪我的人類比人魚多得多。”陶一冉打了個呵欠,說話已經含糊不清。
嵘玄悄悄地握緊拳頭,沒再問下去。
他知道這個人對前路沒有一點概念,能得到這樣的回答已經是最佳的答案。
慢慢來,總有一天我能讓你自己選擇來到我身邊。
第二場比賽開始之前,陶一冉雖然皺着眉頭,還是喝下了紀雲織調配的混合型功能飲料。這兩天但凡是紀雲織遞過來的東西,再難喝,陶一冉都沒有拒絕。少年不懂得說好話,卻還是用行動服軟了。
紀雲織的心情在對方上臺前丢過來的一塊通行證後,終于陰轉晴。
他不知道陶一冉用了什麽辦法,但是作為一個曾經被剝奪了機械都市居民身份的人來說,要重新拿到獨立的通行證,絕對不是拿錢就能砸出來的事情。
這個家夥,什麽時候不聲不響去做了這件事?
“原來他接受記者專訪就是為了這件事。”曹理看在眼裏,啧啧感嘆,“果然是個小兔崽子,居然敢在專訪裏提前放出第二場獲勝的感言,用對方的首發來換取這張通行證。”
紀雲織心情複雜。
嵘玄聽完,臉都黑了大半。
這一回對上的是個有黑道背景的家夥,滿身的虎豹紋身看了都覺得兇悍。不過陶一冉已經是擁有粉絲的人,在這樣的對手面前,居然也收獲了臺下不少的呼聲。
這場比賽持續了足足半小時。以速攻見長的少年這回采取了相對保守的技巧,不得不說,曹理的情報分析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助力。
越是這樣,臺下的曹理越可惜。這絕對是個可以成為進化人的料子,只是放養太久了。
在陶一冉力竭之前,狀如小山的對手終于轟然倒地。紀雲織看他下臺,正要過去扶一把,卻見對方習慣性地靠在了嵘玄身上。
明明兩人有着不小的身高差,陶一冉卻好像從不擔心對方能否支撐自己。
給嵘玄的是信任,給自己的,卻只是友情,或者更淡薄的東西?
紀雲織有些不甘,明知道這是時間才能磨出的情感,但硬貼上來的自己當然希望獲得更多。他低下頭,正對上嵘玄那雙了然的眼睛。
沒有炫耀,也沒有厭惡,卻是直白的獨占欲。
一個完全不像小孩的獨占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