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局長大人

周末,犯人在監區自産自收的菜園子裏幹活兒,澆水,施肥。

盛夏的毒日頭罩着,樹上蟬聲尖銳地嘶鳴,羅強的囚服胸前扣子敞着,袖口卷到手肘,暴露出的皮膚曬成暗紅色。

他蹲在田埂裏,給黃瓜和西紅柿搭起一排架子。這活兒他從小六七歲時候就跟着他爸爸幹,他拿手的,還能指點別的犯人怎麽搭架子。

邵鈞當天原本又是輪休,取了車,開着車路過菜地,搖下車窗,遙遙地尋覓羅老二的身影。

仿佛心有靈犀似的,羅強從黃瓜大葉子的縫隙中透出兩道犀利視線,似笑非笑地,嘴巴挑起毫不掩飾的愉快的弧度。

邵鈞手指夾着煙,若無其事地撓撓頭,然後悄悄給羅強揮一揮手指。

羅強眯着眼,給邵小三兒抛了個很柔和的眼神,陽光下,心情正好。

邵鈞搖上車窗,一溜煙兒開出監獄大門。他突然就不想休假了,休假幹啥?還能找誰去?心裏還惦着誰?

他想着給羅強買些要用的東西送過來。羅強雖說外邊兒有大哥和道上兄弟照應,時常送錢送物,外邊人畢竟不了解獄中随時的需要,只有邵鈞知道,也只有他能随時随地照顧着這個人。

他剛出監獄門,就接到頭兒的電話,讓他回去。

頭兒說,邵局長一會兒跟監獄管理局的人一道進來視察,你回來一趟。

邵鈞一聽不對啊,問:“我爸來這兒幹什麽?不是說監獄管理局工作小組的人來例行檢查嗎?”

邵局長駕到清河監獄,名義上是跟随工作組前來“取經”,參觀監獄現代化管理改造和教化犯人的成效,其實誰都知道,邵局是來看兒子的。

邵鈞在電話裏搪塞道:“我,我都上高速了,馬上就進城,我車沒法調頭!……今兒不回去了。”

他不想在監獄裏見他爸爸,讓人瞧見難免閑言碎語,沒事找事。

邵國鋼确實惦記兒子,寶貝兒子混在清河重刑犯監獄裏,他心裏哪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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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警在監區值勤,跟犯人們恨不得貼身管理、談話,常年生活在一起,可是獄警不能持槍、不能帶匕首,腰上就只挂個警棍和辣椒噴霧劑,真遇上個窮兇極惡企圖襲警越獄的惡匪,你能扛得住?

邵國鋼知道他兒子平時牛氣,也有幾分本事,警校擂臺上拼下來的65公斤級散打王那幾條绶帶,不是白玩兒的。做爸爸的都為兒子驕傲,自豪,覺着這是我兒子,多年輕帥氣又牛逼的一小孩。可這孩子就是太寧,愛逞能,自己有一套主意,從小讓孩子他姥爺給慣壞了,貫會違令擅行、先斬後奏,誰都管不了。

犯人們都在院子外幹活兒,邵國鋼走進空蕩蕩的監道,伸脖瞅了瞅幾間牢號,眉頭皺緊,無法想像他兒子會樂意混在這種地方,能耐得住寂寞。

他又進到辦公樓裏,坐到他兒子那張辦公桌前,随手打開手邊第一個抽屜。

抽屜裏亂七八糟零碎下面,壓着一個木頭相框。

邵鈞穿着那年月特別酷的機車夾克、瘦腿牛仔褲,還理了個小旋風林志穎的時髦發型,九十年代中期特流行這造型。小帥哥一條胳膊摟着他媽媽,那時候才初中,個子已經比得上他媽媽穿了高跟鞋的高度。

娘兒倆眉眼極其神似,一樣的清秀、漂亮。

邵國鋼摸着相片看了很久,心裏有些難受,不舒服,探了口氣,把抽屜用力合上。

就這麽幾分鐘的工夫,也是碰巧了,辦公室門嘭的被撞開,羅強抱着一個大花盆,花盆裏栽得一尺來高的小西紅柿,端進邵鈞的辦公室。

羅強額頭和脖頸淌着汗水,兩只大手捧着大花盆,幹活兒正賣力着,視線掠過邵局詫異的臉,目光驀地盯在那裏。

邵國鋼緩緩站起身。

雙方定定地互相看着,都很意外,真忒麽冤家路窄。

兩個人都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對方。邵國鋼原本就不該來監獄,他是想看兒子,“視察”他兒子的工作環境。

羅強原本也不該出現在管教的辦公室。他在菜地裏幹活兒,想着邵小三兒每次都尾随到菜地裏,東瞅瞅,西看看,愛湊熱鬧的小孩,又嘴饞,直接從植株上揪紅彤彤的西紅柿,在制服褲子上擦兩下,得意洋洋地塞到嘴裏。

羅強問,嗳,髒不髒?你又沒潔癖了?

邵鈞說,剛摘的最新鮮,跟菜市場賣的不一個味兒,放一會兒就變成菜場裏的了,我就吃新鮮的!

羅強惦記着三饅頭愛吃這個,專門移栽了一顆小西紅柿在花盆裏,端到邵鈞的辦公室,讓這人坐屋裏随摘随吃。

其實邵三爺哪是稀罕那棵西紅柿?

邵鈞每一回去菜地裏轉悠,都是為了端詳羅強幹活兒。羅老二種的菜,那當然跟菜市場裏賣的就不是一個味兒,吃的人心情不一樣,能比嗎?

羅強把很沉的陶制花盆放在窗臺上,西紅柿在熱烈的陽光下會慢慢地變紅,汁水香甜。

他臉頰上的熱汗還沾着泥土的髒痕,兩只大手往粗糙的棉布囚服上用力抹了兩把,扭頭直勾勾地盯着邵國鋼,這個把他們羅家兩兄弟送進監獄的公安局長。

幾乎是一瞬間的意識,腦袋裏那根弦兒嘭的一聲,羅強什麽都明白了。

邵國鋼坐在邵小三兒的辦公桌前等人,這明擺着的,再琢磨不出味兒來羅強就是大傻子了。

以前這段日子,是他自己大腦短路,腦子進水了,竟然就沒看出來?要說“邵”這個姓氏,生活中并沒那麽常見,羅強認識的人裏,姓邵的其實就這兩位,都沒有第三個。

他只是一直都沒往那條岔路口上想。他沒想到公安局長的公子會混到清河監獄,打入犯人內部,以“情”動人,邀買人心,從內部一點一點分崩肢解他的心理陣線和感情防線……邵三饅頭那張清秀的俊臉、那一對勾人的桃花眼,那小蠻腰,幹這活兒太他媽合适了。

同來的協管盯着羅老二,頭一擺,示意你花盆搬來了,你可以走了,看啥看?

羅強不動彈,面無表情地盯着人,冷冷地說:“邵局,少見,難得,你不是來看老子吧,來看誰的,你誰家屬啊?”

邵國鋼面目嚴肅,兩手插兜,高大的身材顯出威嚴:“羅強,你關在這裏,住得還可以?”

羅強額角青筋微凸,冷笑道:“你還記着老子大名兒叫羅強?……你大爺的,那個叫周建明的強奸幼女犯他媽的是誰啊?難不成是你嗎?!”

協管一看這動靜不對,手就攔上來了:“3709,怎麽回事?怎麽跟邵局說話?!你幹完活兒快走吧。”

屋裏的兩位爺氣氛劍拔弩張。

邵國鋼端着架子,面不改色:“羅老二,你認真改造,好好贖罪,你走到今天這地步,真怨不着別人。這裏就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羅強低聲罵了一句,眉心浮出一團暗紅色,忽然說道:“邵局長,邵鈞是你兒子?……親的?”

邵國鋼驀地住了口,沒說話,警覺地盯着這人。

羅強冷笑,笑得有些詭異,又有些諷刺、酸澀:“你們這樣的,竟然能養出這麽個兒子……邵鈞竟然是你的種。”

“邵小三兒這人不錯,很好……”

羅強說這話時眼眶因為痛苦而隐隐發紅。

協管讓邵局吩咐出去了,等在屋外。那天,沒人知道邵國鋼跟羅強最後究竟說了啥。外人只看見羅強面容陰郁地走出辦公樓,額頭化成一條白線的舊傷痕染成猩紅。

羅強臨走冷冷地甩給邵國鋼一句話:“你們家邵小三兒,在我手裏,你試試。”

邵國鋼神色已經變了:“羅強,你甭想胡來!”

羅強面無表情:“怎麽叫胡來?要不要老子教給你什麽才叫胡來?”

“姓邵的,你動了我最寶貝的人,我也動你最寶貝的人。當初在法院沒把你告下來,那是因為法院檢察院都他媽跟你們是一家子的!你別以為老子就報複不了你!”

“我讓你知道啥叫後悔,啥叫害怕……”

羅強眼神冷酷,扭頭離開……

那天下午羅強從辦公樓裏出來,直奔菜地,望着田壟上整齊的塑料架子,和枝繁葉茂已經長出沉甸甸綠色果實的植物。他呆呆地站了片刻,随即用盡力氣狠狠一掌,扇塌了一大排西紅柿架子。

枝葉間結出的一顆顆青澀果實,連同心口剝落抽離出苗頭的小嫩芽,一起摔打在堅硬的泥土裏……

也是那一天,邵國鋼左等右等就沒見着兒子,都等不及離開清河縣城回到城裏,一連串電話急迫地打到監獄長那裏,要求給邵鈞調監、調動崗位,我們邵鈞不能再待在三監區一大隊那個地方,立刻離開監區,調到局裏的組織口或者宣傳口,随便給這臭小子弄個辦公室閑職,就是不能再下監區!

邵鈞完全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他當晚開着車回來的時候,胳膊肘架在車窗棱上。

“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

“願再可,輕撫你,那可愛面容,挽手說夢話……像昨天,你共我……”

邵鈞一路吹着夜風,跟着車載CD哼着Beyond的歌,空調都不用開,渾身透着舒爽。

晚上熄燈前,邵鈞溜進監道,沖羅強勾勾手,小孩兒作弊似的,那是他們倆的暗號。

羅強冷着臉,一言不發,跟邵鈞進了監道外的廁所,沒有攝像頭的角落。

廁所天花板上只有一盞燈泡,光線濃黃昏暗,牆上人影斑駁晃動。

羅強一步上前從身後扭住邵鈞的腕子将人擲向牆壁,發力十分突然,掌心藏着千鈞的力道。

“嗳,嗳,幹啥啊?”

“你甭跟我瞎鬧!……”邵鈞低聲叫道。

他以為羅強又來那天小樹林裏那一套,搞戰術偷襲,打打鬧鬧,占他拳腳上的便宜。

羅強用胸膛緊緊裹着人,胯骨貼合,拱向邵鈞的臀部。兩個人摞着貼到牆上,彼此都聽得到胸腔子裏雜亂無章的心跳。

羅強的手勁兒慢慢松下去,一條手臂摟了邵鈞的腰。

三饅頭真是太沒警惕性、太容易上套了,或者說,邵鈞只有在他面前,才缺乏最起碼的職業警覺性……

跟別的犯人談話,辦事兒,邵鈞一定會讓對方走在前面,犯人靠牆角站,獄警站在開闊地,方便處置緊急突發事件。邵三爺在清河混這麽久,這丁點經驗他還是有的。只有跟羅強在一塊兒的時候,早已經忘了那一套,沒有先後、上下、左右,甚至不再有我是管教你是犯人的區別,沒有白道黑道勢不兩立的階級對立和隔膜。

邵鈞其實一直信任着他,願意走在他身前,或者走在他一側,肩挨着肩。有時候兜裏只剩下兩根煙,那也是倆人一人一根地分享……

羅強眼底慢慢紅了,掙紮着,心快扯成兩瓣。

他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夾着一只極薄的刀片,廠房做工偷帶出來的。

他可以用這只刀片插進邵鈞左胸第二條和第三條肋骨之間,楔入心髒,血會瞬間噴出來,止都止不住,幹脆利落,一了百了。

或者拿刀片割斷邵鈞的皮帶,把這人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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