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燙手暖心的饅頭
“別瞎鬧你!……今兒你沒吃羊肉吧?!”
邵鈞莫名奇妙着,橫起手肘很幹脆地把羅強頂開,扭頭瞪了一眼。
羅強一手撐牆,把人環繞在他控制範圍內,歪頭冷冷地看着,不進也不退。夾刀片的手指掩藏在袖筒裏,而那只手就撐着牆靠近邵鈞耳側,随時一擊斃命。
“你不是今天歇班嗎?為啥還回來……”羅強聲音沙啞。
“我不是給你買東西去了嗎!我這跑一趟大老遠的,大熱天的!”邵鈞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發怒是假的,獻寶邀功的急迫心情溢于言表。
“……”
這回輪到羅強愣神兒,傻看着這人低頭翻兜子。
邵鈞把東西遞給羅強,說:“我去醫院開的,這個藥管用,抹上就好,你別不好好抹,有一天沒一天的,要連用十天,記着了?”
羅強低頭看着,聲音已經軟了:“……醫務室給我開藥了。”
邵鈞一擺頭:“你算了吧,就咱醫務室那幾樣破藥,太便宜了。我上協和給你開的,協和皮科全國最好的。我挂的專家號,人家說本人不來不給随便開藥,我說我自費我又不報銷。這個藥最好了,信我的沒錯,你就用這個。”
邵三爺說話一貫的口氣,篤定,爽快,不容對方反駁,又很仗義。
邵鈞還特意開了兩份,交待給羅強:“我給你們屋那幾個人也開了一管,那管是給他們用的,這管是給你自己留着用的,明白嗎?你別什麽東西都随便給別人用,都讓那幫崽子給你拿走,回頭你自己都沒得用了……”
邵鈞說話那口氣,婆婆媽媽的,這是你的,這是他的,哪個是“自己人”要多照顧着,心裏算計得可清楚着呢。
這還沒完,邵鈞從塑料兜子裏又變出一罐東西:“喏,爽身粉。”
羅強已經徹底僵住了,啞啞地問:“……這都是啥玩意兒?”
邵鈞:“大熱天的,又沒空調電扇,你不熱啊,你不起痱子啊?這玩意兒可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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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強盯着那粉紅色的罐子,罐子上還畫着一個光着小屁股胳膊腿長得藕節似的大胖小子……長得跟他們家羅小三兒小時候一模一樣,就是比小三兒白多了。
“老子這麽大人了,你讓我用這個?”
羅強喃喃地,簡直沒話說了。
“這個可好用了,我買的郁美淨的,天津的日化老牌子,我從小就用這個,可好了!你別看現在各處合資的配個洋文商标的那些亂七八糟牌子,都不如這個好用!……”
邵鈞倍兒認真,在羅強眉眼前晃了晃小罐子,像是在炫耀自己童年時的美好記憶與財富。
邵三爺唠唠叨叨得,把一兜子東西都交給羅強。爽身粉他也特意買了兩罐,另一罐給其他崽子,這一罐專門給羅強用。他知道七班人最喜歡拿大鋪的東西傳着用,仗着羅強有錢有貨又大方不吝,就占小便宜。正主兒自己都沒小氣呢,邵三爺先替人受不了了。
小時候,他媽媽就是這麽寵他的,給他買這買那,無微不至。
邵鈞覺着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機會關心過、照顧過什麽人。他的死黨發小們都有爹有媽,本來也輪不到他上趕着瞎操心。別人?別人你三爺操心不着,我還看不上眼呢。
平生頭一回,想要關心、照顧一個人。
而且眼前這人,還只能是他的,只有他能親臨牢號裏照顧着,別人想夠都夠不着。
雖然還是手生,沒經驗,但是心意是實實在在的,熱熱乎乎的。
羅強默默地從邵鈞手裏接過東西。
下午撞見邵國鋼,從辦公樓裏沖出來,他當時一腦門子的暴躁和惱怒,如果邵鈞在場,他能直接把這人拆了……
沒見着三饅頭的時候,羅強腦子裏翻來覆去算計了很久,這輩子吃這麽大一個虧,兄弟倆蹲大牢刑期加一塊兒二十多年,這筆帳就算完了?就算白道黑道各走各路各行其是各司其責這事兒天經地義,邵國鋼在這事兒上不能說欠他什麽,可是老子能對邵國鋼的親兒子給個好臉?老子忒麽一定是腦子裏灌羊屎了。
他要是對邵小三兒好,那就是對不起羅小三兒,對不起他親弟弟當時受的委屈。
誰敢動他的寶貝弟弟,他絕不會輕易放過這口氣。
羅強也想過好幾條路數,怎麽讓邵國鋼難受、後悔、痛心疾首、悔不當初把他逼得天涯末路。
邵鈞太信任他了,倆人走得太近。羅強腦子裏都布置好了招數,怎麽在一大隊裏鬧一場。他覺着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暗算三饅頭,或者下個套,使個計,玩兒個花樣,讓邵小三兒犯紀律,背黑鍋,挨處分,甚至身敗名裂。
他甚至還想過幹脆把這人弄到野地裏,壓上去操了,玩兒個徹底的,大卸八塊拆分入腹連骨頭渣子都不給剩下。
可是見着了活人,三饅頭一丁點兒戒心都沒有,眉目黑白分明,快言快語,歪歪的嘴角抽動着極單純的笑容,雙眼清澈、明亮。
羅強從前道上熟識的人裏邊,無論是他兄弟,還是他仇人,沒有像邵鈞這樣的人。他會看人。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單純、英俊的一雙眼,沒經歷過多少挫折和磨難,還沒有讓生活強暴蹂躏得失去原本的純真,眼底是清白的、透亮的,不是灰暗的、狡詐的……
羅強以前傍家兒無數,也從未結過婚,沒有過正房媳婦和丈母娘,沒讓人這麽唠叨管教過。
往常誰敢唠叨他?他也得樂意聽啊。
羅強垂下眼,小聲說:“以後別大老遠地麻煩,甭給我買東西。”
邵鈞全然不覺,說:“你本來就是個大麻煩,招呼你容易嗎我。”
羅強啞啞地說:“以後不用了……我不需要。”
邵鈞聳肩,笑道:“我不給你買,你讓誰幫你買?咱樓下的超市,也不是啥都有賣,你總有需要的時候。”
說着話,邵鈞一擺頭:“轉過去,把上衣掀開。”
羅強已經忍無可忍,掉頭想跑:“不用了。”
邵鈞不爽了:“怎麽叫不用?你就能用別人,不能用我?”
羅強像着了魔似的,說不出反抗的話,默默地轉身,解開上衣,從肩膀上把衣服剝落。
廁所裏光線不足,邵鈞瞎摸倆眼幾乎貼在羅強腰上,蘸着藥膏的手指仔仔細細地抹過肋下,後腰,褲腰再往下扯,臀部上方的位置……
“怎麽弄的?這麽多疤?”
“以前都幹什麽了!傷成這樣兒……”
邵鈞自言自語。
“……”
羅強一聲不吭,咬着嘴唇,脊背微抖,強忍着邵鈞的手指揉蹭他的身體漲出的一層一層悸動、戰栗……
邵鈞沒跟羅強膩歪,男人之間講究直來直去,沒有廢話。他痛快辦完事,放心了,拍拍羅強的肩膀,把人送回牢號,很潇灑地扭着胯走了,忙着呢。也不是不想膩歪,而是吹熄燈哨了,牢門監道上鎖的時間。
胡岩悄悄地看在眼裏,多嘴問了一句:“強哥,邵管給您買的東西?”
羅強遲疑了半秒鐘,說:“不是,我托他幫忙帶的,順路。”
羅強不能說這是邵鈞特意進城花錢給他買的,那等于把邵鈞出賣了。
有些事只能擱在倆人心裏慢慢地小火炖着,不能拿出來示人。
那晚羅強側卧在被窩裏,手裏摩挲着那只粉紅色印着光屁股小孩的罐子,湊上鼻子聞着,想像邵鈞的身體,邵鈞的味道——他這麽些日子用全副身心掙紮着抵抗撕咬留戀呼吸追逐着的味道。
他半邊臉埋進枕頭,牙齒撕扯着,把枕頭芯兒都咬出來,手指痙攣,瘋狂地撸動。
他想像着邵鈞臉憋得通紅,在他身下掙紮着,罵娘,讓他慢慢摁進泥土裏,刺穿身體,狠狠地肆虐,沖撞,發洩,撞進對方的胸腔,聽這個人罵着髒話聲嘶力竭地叫床,然後慢慢地服軟,求他饒了他,呻吟着射精,讓他操到亢奮,達到高潮……
夾在食指和無名指間的刀片緩緩地摁下去,摁進肉裏。
羅強半趴半卧着,手伸進褲子,一刀一刀地削自己的大腿。
極薄極細的刀片,劃開一道一道細微的血口子。外人輕易瞅不見的地方,手掌輕輕一抹,就是一手的血……
緊接着第二天,邵鈞就讓他們監獄領導請到辦公室談話。
找他談事兒的可不是監區長,而是他們監獄的大頭兒。邵鈞還以為自個兒不當心又犯啥錯誤反了哪條紀律呢,大頭兒從辦公桌上站起來,客客氣氣地招呼他,請小邵警官喝茶、唠家常……
傍晚廠房裏結束做工,犯人們照例很有條理地收拾工具,排隊回監,邵鈞悄悄跟羅強打了個手勢,倆人“開小會兒”的時間到了。
羅強這回沒蹲下提鞋,把手裏的小锉刀、鉛筆什麽的歸置好,垂着手就想往外走。
“羅強……把桌子搬倉庫去!”
邵鈞實在忍不住,使喚人了。
倉庫門邊,邵鈞遞過一支煙,閑扯了幾句。他看着羅強埋頭吸煙時眉頭擰出的紋路,忍不住說出來。
“領導找我談話,要給我調崗,讓我出監區,到局裏工作。”
邵鈞一邊說一邊看羅強的神色。
“出去?……出去好啊。”
羅強的聲音飄渺得像口裏呼出的那一口煙霧。
“好?……我去局裏,就不能每天來監區,也管不了你們了。可能一個月都沒機會上來一趟,你覺得好?!”
邵鈞急着解釋。
“走行政不好嗎?你才多大,你還打算一輩子待這兒?我們十五年,你也給自己弄個十五年?”
羅強說話的口氣極其平淡,甚至冷漠,聽不出一絲一毫情緒的波動,就好像談的不是倆人切身息息相關的大事兒,而是談一件與他毫不相幹的事兒,愛咋咋地,老子無所謂。
邵鈞微微愣了,一臉失望。
事實上,他當時就把調職的事一口回絕。他跟領導說:“我在這兒幹挺好的,人我都熟了,跟大家處得不錯。頭兒,讓您費心了,謝謝您一片好意,我真不想走。”
領導在煙灰缸裏杵着煙頭,心裏也煩,這事兒麻煩了。邵小三兒你個臭小子,咋這麽不懂事呢?你調不調職的,你以為這是你一人兒的事嗎?要不是你爸爸托付我、叮囑我,你要是監區裏随便哪個沒頭沒臉沒背景的小民警,老子管你待在哪兒?!
誰都知道,在監區工作的基層幹警最辛苦。剛考上公務員分配過來的大學生,沒有門路背景的,一個個兒都必須下監區,熬上幾年,再琢磨調動別的崗位。局裏各個部門的閑職肥差,早都讓走後門兒上來的小孩占上了,一般人還撈不着宣傳委的美差。坐辦公室裏打打電腦,寫寫文件,給機關報紙發個宣傳稿(稿子質量咋樣都沒人管),這閑差誰不樂意啊?
三監區現在的這批幹警,田隊長是整天琢磨着調離的,上上下下跑了好多關系。這人也是沒辦法,再不離開清河他媳婦忍不了了,整天在家裏鬧,要跟他打離婚。
而像王管這樣的,家早都搬到清河縣城,大半輩子都這樣兒了,反而不會整天惦記調走。犯人們平時跟這人開玩笑,說:“王叔叔,打心眼兒裏佩服您,真不容易,我們都心疼您。我們這些人,判的是有期,好歹有出去的那一天;就只有您,判的是無期,您在這兒服刑一輩子。”
邵鈞興沖沖地找羅強談,沒想到讓羅強兜頭澆一盆冷水。
邵鈞瞄着人,琢磨了一會兒,突然問:“你昨天,見着我爸爸了吧?”
羅強挑眉,緩緩道:“……你爸跟你說啥了?”
邵鈞驀然松一口氣,眼底濺出一片不屑的神情:“我就知道!羅強你忒麽原來就是因為這麽個俗事兒!”
邵鈞還沒來得及跟他爸說上話。他思考羅強如此反常的态度,腦子轉得滴溜快,猜也猜出來。
邵鈞含着煙,揶揄道:“至于嗎?小心眼兒了?不就是認識我爸爸了嗎,就不理人了?”
羅強哼道:“老子早就認識他了。”
邵鈞問:“你啥時候認識的?……”
“操,別告兒我當初是我爸爸抓的你?!”
羅強一口煙噴出來,低聲罵:“你丫的……”
邵鈞叉着腰歪頭看人,難以置信,突然忍不住大笑:“還真是啊?!”
“羅強我爸要是能親手把你這種人逮着,他竟然能抓住你?那我可真要對我爸刮目相看了我崇拜他了,我以前可真小瞧他老人家的能耐了!”
邵三爺這種人,可能是從小讓家裏保護得太好,雖然驕縱些,但是人單純,根本就沒太多心計,時不時暴露出小孩的脾氣心性,要對誰好就是真好,沒心沒肺的。
他這一沒心沒肺,羅強也怒不起來,讓邵鈞幾句話說得,真是沒治。
邵鈞特別坦率地說:“羅強,沒事兒吧?不至于因為這個,就記恨上我吧?”
羅強無奈地撇嘴:“……那,老子還不能記恨你幾天啊?”
邵鈞:“你都記恨超過二十四小時了,瞧那張老臉都耷拉下來了,真他媽不讓人待見!”
羅強:“老子就長這樣兒不成啊,看不慣不待見,你甭看!!!”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恢複了臭貧的日常模式。
邵鈞說:“嗳,我爸爸挺酷的吧?”
羅強閉了一下眼:“你長得也有點兒像你爸,能看出來,是親的。”
邵鈞神情裏難得露出嚴肅和穩重,說:“家裏亂七八糟的事兒且先不表,就公事而論,我爸是個很不錯的警察,有能力,真辦了幾個大案子。”
“要不然也不能把你這只鳥給打下來,對吧?”
邵鈞話音裏帶着幾分小得意。哪個小孩都驕傲自己有個能幹強大的爸爸,爸爸要是在外邊兒沒出息、沒本事、沒事業,那簡直比這個爸爸在家裏不是好爸爸更加丢臉。
羅強沒有回答,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把臉別過去,靜靜地抽完最後一口煙。
他把煙頭捏在自己手掌心,直接掐掉,指肚厚皮留下煙熏火燎的黃色印跡,就是要那個生生的疼勁兒……
“邵警官,是你爸讓你調走的吧?”
羅強籲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說:“聽你爸的話,別再耗下去,純屬浪費你的人生,你爸是真心為你好……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