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咫尺天涯
把人送到醫院的那兩名管教,這時候進屋來看了一眼,安慰幾句,讓倆人先安心在這兒養傷。
老癞子躺床上低吼了一句:“老子忒麽傷成這樣兒,腿都快炸殘廢了,有個說法沒有?!”
管教的趕緊安慰,說領導也惱火着,要找施工隊工頭讨說法,走責任事故民事賠償。
老癞子低聲罵道:“賠償個屁!當老子不知道,施工隊的頭兒跟咱清河監獄的頭兒是他媽一窩生的!……”
賴紅兵和羅強倆人歪在一個床上,心裏都忒不爽,這叫一個同仇敵忾,異口同聲,把上下幾個領導哇啦哇啦挨排兒罵了一遍。
管教的手機響起來。
“喂?……誰?你說誰?”
“小邵?小邵不在我們這兒啊?”
接電話的人回頭問同事,又下意識地問羅強和賴紅兵:“邵鈞剛來過醫院嗎?沒有吧?你們都沒瞅見這人吧?”
羅強神色一動,插嘴問:“邵警官咋了?他來這兒了?”
管教的對電話裏吼:“啥?預警了?”
“那這人現在在哪兒?路上?……他到底走哪條路了?”
“潮白河發水了?怎麽還能把路淹了?!”
兩名管教急匆匆跑出去,打電話叫人。
羅強臉色慢慢凝重,眉頭死死絞在一起,呆呆地坐着……
他當初在邵國鋼面前放過的狠話,每個字他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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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的人,別落到我手裏。
你的人落到我手心兒裏,老子一定讓你難受,老子弄死他。
羅強慢慢走出病房,後背靠在牆上,一個人站在長長的昏暗的走廊裏,盯着他自己留在地上的影子,雙眼失神。
影子的形狀在他眼底慢慢變化,出賣了他的心,變成另一個人,他心裏藏的那個人,細瘦的身材,微微扭着蠻腰,修長的一雙腿……
端着托盤進來換藥的小護士,差點兒被羅強一頭撞翻托盤和藥瓶子。
“嗳,嗳你站住!”
“你這人,你不能跑出醫院啊,你想跑哪兒去?!”
那天下午,邵鈞其實開出幾裏地之後,就發覺形勢完全不對。
他也不是個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愣頭青,只是水漲得太猛,,猛得超過他腦袋裏那根警惕的神經弦。前後也就幾分鐘工夫,等到他發覺不妙,再想調頭退回去,已經來不及。
京津交界處的潮白河水面最寬處将近百米,暴雨致使河水暴漲、漫出河堤,吞沒大片待收割的玉米地,湧向地勢低窪的鄉間道路。
他們清河監獄東部幾個監區,正位于潮白河沿岸,而醫院在數公裏外的高地,邵鈞恰好被夾在中間,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這時候進退兩難。
水沒過車輪……
水沒過車幫上噴漆的“清河監獄”字樣……
車門推不開了,邵三爺沒蠢到等着洪水将他沒頂。他從後腰扽下警用匕首,一刀戳在車窗玻璃一角,玩兒命狠鑿了幾下,側窗瞬間炸裂成拇指指甲蓋大小的碎塊兒……
車已經沒根了,漂起來,被洪水推着擠着往前走。
邵鈞從車窗艱難地爬出,一翻身,像個大章魚似的,狼敗地趴在車頂。
“我操……”邵鈞喃喃地。
放眼望去,這條路就是一片汪洋大海。
他今天要想見着羅強,估摸着得直接游過去了。
邵鈞兩手奮力扒住車頂,兩腿岔開着用腳別住,努力在水中維持平衡。
後來又從水裏撿了一根長長的木頭棍,拿來當槳,時不時在車頂劃兩下,把握方向。
可是車頂畢竟不能當船來劃,更何況水流湍急,洪水從上游沖下來,水裏裹得什麽都有,農戶的家夥事兒,尿桶痰盂,鍋碗瓢盆,玉米紅薯大白菜葉子,一股腦湧過來……
被水沖倒的小樹苗砸下來,邵鈞一躲,那一樹劈過來幾乎把他從車頂掃下去,差點兒脫手被水卷走……
他只剩下一只手還死摽着車沿,手指像被割裂似的疼着。
“邵鈞!!!”
“啊!!!邵鈞,你抓住了,別他媽撒手!!!!!”
邵鈞覺着自己一定是快要被水吞沒,已經出現幻覺,喊他的人是誰?
他都不用擡眼看就辨認出熟得不能再熟那混球的聲音!可是一個犯人怎麽可能出來亂跑,跑到這兒來?
“邵鈞抓住車,爬上去!快給老子爬上去!!!!!”
羅強抱着路邊一棵下半身浸沒在水中的樹,瘋狂地朝邵鈞喊話。
他盯着在水裏浮沉掙紮的人,腦海裏像被電流纏繞般瘋狂回響着他當初曾經威脅邵國鋼的某些話。
你動了我最寶貝的人,我也動你最寶貝的人。
我讓你知道啥叫後悔,啥叫害怕。
羅強最知道自己寶貝的人吃苦受罪、讓人欺負着了是怎樣痛不欲生悔不當初的心情。他已經遭過一回,他知道的。
羅強這天也終于親眼看着,親口嘗到,啥才叫後悔,啥叫害怕。
邵鈞嗆了好幾口髒水,惡心地快要吐了,掙紮着爬回車頂,就這會兒工夫,上游又一個浪頭打過來,迅速連人帶車裹走……
他自己都快淹死了,還掙紮着扭頭望去,竟然看到羅強摽住的那棵樹禁不住水流的沖擊,瞬間轟然倒下。
“啊!!!啊!!!!!!!”
邵鈞急得揮舞雙手大叫,卻發不出多少聲音,喊不出羅強的名字。
砸向水面的樹濺起幾米高的浪花,龐大的根系連帶着成噸成噸的黃土倒灌到洪水中,一片淩亂的沼澤。
邵鈞被水卷裹着,倆眼一麻黑,完全找不見方向,眼角瞥見的就是羅強在水面上揮舞的那雙手,像是要跟他說,“快走,樹倒了!快躲開!”
……
車子被水卷得不知去向,邵鈞因為體重輕在水面上漂着,迅速沖下來,一頭撞向一根柱子!
這一下撞得頭暈腦脹,顧不得難受,七手八腳抓住能抓的東西。
他擡頭一瞧,自己抱的這地方,是清河最外圍入口處一個界标地。前兩年監獄長拍板,讓在農場入口蓋一個大牌樓,上書“清河農場”四個威風凜凜的大字。底下的人那時候怨聲載道,私底下都十分不滿,這幾年經濟效益好咱也別這麽糟踐錢,有這筆錢您給下邊人瓜分了當年終獎好不好?
咱這兒明明是監獄,你忒麽蓋個大牌樓幹嘛?
牌樓上寫四個大字:貞潔牌坊?
搞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政績景觀,純屬有病麽。
邵鈞可沒想到,幸虧蓋了個沒用的破牌樓,今天這牌坊救了他和羅強的命。
羅強讓水沖下來,沒撞上腦袋,幾乎攔腰撞到另外一根柱子上!
這一撞,撞得倆眼發黑,差點兒被腰斬了……
“羅強!”
“羅強你抓住,別撒手!到我這兒來!”
這回輪到邵鈞瘋狂地喊,猴子似的摽在柱子上不敢撒手。羅強就在幾米之外,咫尺之距,他卻夠不到人。
羅強一只大手摟着柱子,捱過最初幾分鐘快要暈過去的劇痛,終于騰出嘴來,斜眼瞄着不遠處的人罵:“我操你大爺的老子的腰完了……我操你姥姥!!!”
邵鈞滿臉都是泥水,鼻子都讓泥堵了,弄了一張憋屈的大花臉,又氣又急,也罵:“你姥姥!”
羅強扯着脖子大罵:“你瘋了你他媽沒瞧見下暴雨發大水嗎!你跑啥跑你跑這條路上來幹啥?這條路忒麽去年就發過一趟水了你他媽不知道嗎!你白癡啊你!!!”
邵鈞吼:“我白癡?我還不是為了上醫院看你一眼!你在外邊兒炸死了我不得給你收屍!”
羅強吼:“誰他媽炸死了!老子活得好好的用得着你看我,山上洩洪了你他媽白癡不知道跑!”
邵鈞被罵得愣愣的,又委屈又惱火:“羅強你王八蛋你還敢說我!你從哪跑出來的?!你忒麽趁發大水了你越獄嗎!”
羅強是白眼珠套着一圈紅眼珠子,牙齒咬得咯咯響:“老子越獄我越你個蛋!我還不是為了出來找你嗎我以為你掉水裏淹死了!!!”
邵鈞:“……”
羅強:“……”
醫院樓內樓外都有武警和保安把守,羅強是從住院部三樓男廁所窗戶鑽出來,爬管子溜到地面,翻牆而走。
羅強連鞋都沒有,一只黑布鞋丢在采石場了,從醫院跑出來趿拉着護士小妞的一只白鞋,跑半道就把小鞋跑丢了,于是光着腳跑。
受傷的腿往外洇着血,紗布全裹成一團爛泥了,腿疼得鑽心都顧不上。
三饅頭這小孩兒,遇事沒經驗,孤身一人陷到水裏咋辦?傾盆的暴雨,電閃雷鳴,山洪泥石流爆發,誰卷進去都是死,根本沒得救……
羅強那時候真想抽自己。
他每回出事的時候,是三饅頭來救他,撈他。
有一天饅頭真出事了,誰在身邊護着?這人身邊還能有誰?
他從醫院高處往山下跑,尚有相當一段距離,一眼瞅見清河監獄的小車,車頂上趴着個四爪章魚。
就看見那一眼,羅強就快瘋了,當時直接從半山坡抱着一棵大樹的樹杈,撲進水裏……
倆人隔着四五米距離,一人兒懷裏抱一根柱子,呼哧呼哧地喘氣。
互相用牛眼瞪着,氣哼哼得,都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可是又夠不着人。
邵鈞頂着暴雨跑過來,是來找羅強的,以為羅強出事了,沒人在身旁照顧。
羅強不顧洪水跑出來,是來找邵鈞的,怕饅頭被水淹了,沒人救。
這時候哪還顧得上幾天前的別扭,吵架?
倆人心裏都明鏡兒似的,心裏牽挂着這麽個人,哪受得了眼前人有事?
就這工夫,上游又沖下來一堆木頭,夾雜着微弱的呼救聲。
邵鈞下意識地伸出一只手,拼命想要夠到。
“這裏,這裏!”
“你抓住我,快抓住我!!!”
那是個女人,揮舞着雙手在洪水中掙紮,指尖與邵鈞的手指在咫尺之間滑過,誰都沒能抓住誰。
……
兩個人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那女人從眼前滑過,被激流卷裹着迅速吞沒,嗚咽,只剩下水面漂着的一團長發,慢慢地消失在視線中。
這人就這麽沒了。
四周回複死一般的寂靜。
邵鈞劇烈地喘氣,猛然扭過頭,盯着羅強,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羅強胸口以下全部沒入水中,沉默着,也望着邵鈞,糊滿黑泥的臉和脖頸讓這人看上去如同一尊雕塑,只有眼底尚餘微光。
生死一線,咫尺之距,下一秒或許就是天人永隔,望斷天涯。
兩個人深深地看着對方,撕扯糾纏着的視線像要将眼眶扯出血……
看完這一眼,還不知今夜能不能再看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