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深火熱

邵鈞是真急,急死了,怕出事兒的人是羅強。

這一聽,出事的其實是老癞子,而且也沒死人,差點兒一口熱乎氣沒喘上來,一屁股坐到地上。

邵鈞再問那幾個人哪去了,犯人們趕緊指着說,三爺您來晚了三分鐘,清河監獄醫院的救護車剛走,把老癞子和羅二都拉到醫院看傷去了。

“賴紅兵傷有多嚴重?……我們班羅強身上也傷着了?”

邵鈞一聽又沒法忍了。

“三爺您瞅地上炸那大坑,您瞅山崖上炸的那大洞,人能沒事兒嗎!那倆人不脫一層皮才怪呢。”

犯人們嘟囔抱怨。

邵鈞緩緩站起身,一聲不吭站了幾秒鐘,扭頭就往回跑……

午後最後一縷陽光,被濃墨似的烏雲吞噬。

天空迅速陰霾,眼看着大顆大顆雨點砸下來,砸得人後脖子中彈似的燎得生疼。

邵鈞從施工頭手裏搶過手機,站在雨裏,粗着脖子大喊:“喂,喂!清河醫院嗎?我是三監區的邵警官!”

“羅強在你們那兒嗎?我隊裏的羅強,他傷成啥樣兒了傷得重嗎你們告訴我!!!……”

下雨天,山區信號特不好,斷斷續續地,兩邊兒人誰也聽不清楚誰,純屬隔着一座山扯嗓子瞎喊。

邵鈞摘掉帽子,仰頭看着天上噼啪砸到臉上的雨,制服襯衫濕得透透,心都快讓雨水澆冷了。

他一把扣上警帽,跑回車裏,發動車子,沖進白茫茫的雨裏……

武警已經端起槍,領着犯人們,一個牽着一個排着隊走,往高處的臨時防雨棚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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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警一回頭,大喊:“嗳,邵警官?”

“邵警官,你幹啥去?!”

邵鈞一路從采石場又趕往醫院,小車在暴雨泥濘不堪的土路上艱難奮進。

監獄醫院位于清河農場西側一片比較幹燥的高地上,俯瞰一大片廠房和宿舍樓。

途中經過一個鎮子,路旁小店的店主匆匆忙忙地收攤、頂門,從房檐上往下扯被狂風掀起來的編織袋防雨布。

鎮中心小學正好趕上下午放學,小朋友們烏泱烏泱地跑出學校。大部分小孩都被家長接走,只有三四個小孩沒人接,站在雨地裏,着急着回家,試探地想要往路上淌水走。

邵鈞開着他的車,沿鎮中心街道呼嘯而過,半個車輪被積水吞沒,濺起的水花驚到路邊的孩子。

邵鈞眼角瞥見人,急得根本顧不上,悶着頭往前開。

涉水開出去也就二十多米,車子猛拐急剎,停靠到路邊。

要命的關鍵時刻,自己帽子上鑲着那顆國徽,肩上扛着一杠兩星,好歹還是個二級警司呢,邵鈞心理上這道檻邁不過去。

他搖下車窗,冒雨探出頭去,對那幾個小朋友大喊:“嗳,別在水裏走,容易觸電,掉溝裏,危險!都給我上車!”

這時候老天爺已經全變了臉,黑壓壓的一層雲迫近頭頂,大雨瓢潑而下,就像從天上兜頭扣下來一桶水。

小邵警官一路與天鬥與地鬥,艱難地前行,兩只手都快把方向盤掰下來了,車子像一頭陷在泥塘裏的豬。

他冒着雨進村,從玉米地旁碾過,把幾個小朋友挨個兒送到家,看着小孩進了家門,這才放心,再掉頭紮回雨地裏。

這往村裏來回一耽誤,天色更暗下來,雨中遠山的脊背像一條奔騰的怒龍,隐隐遨動身軀。那一道怒龍,透着某種桀骜的不安,像要破雲而出,搖頭擺尾……

開到鎮子口,小旅館的老板娘打着雨傘,渾身濕得透透,赤腳踩在泥濘裏,伸手攔住過路的車和行人。

邵鈞按喇叭。

老板娘用力拍打車窗玻璃:“別走啦,別往外走,發水啦!”

邵鈞從車裏探出頭:“哪兒發水?”

老板娘喊道:“每回下暴雨,西頭那條路都發水,垮河堤,不能從那兒走!”

邵鈞也喊:“我要去清河醫院,我應該從哪條路走?!”

老板娘跟他對着喊:“你就不能走!快別去啦!”

好心的老板娘追着邵鈞的車屁股跑出去好幾步。

“小同志,快回來!”

“我說你這個人,咋能不聽勸呢,不能走那條路!!!”

邵鈞心裏急,工棚那幾個犯人七嘴八舌,當時跟他說的特邪乎,說老癞子讓炸藥炸斷一條腿,全身燒傷。

羅強呢?

羅強可能也傷得很嚴重,可能斷胳膊斷腿了,身上燒了……

羅強一人兒躺在醫院病床上,也沒個家人朋友看護着。在監獄裏住院可不就是這樣兒,誰能給你陪床,給你陪夜?

監獄規定不允許家屬陪床、陪夜,因此重病重傷的犯人住院,都是各人當班的管教們去陪,親自照顧。

邵鈞那時曾經對羅強說的話,你是我的人,我對你負責,你病了我送你去醫院,你哪天挂了我給你收屍,句句都是實話。在清河監獄,就只有他真正能罩着羅老二,而且是真心實打實地挂着這個人。

羅強這邊兒完全都不知道,三饅頭會冒着傾盆大雨與山洪暴發的危險,就為了趕到醫院瞅他一眼。

他半倚半靠在治療床上,一條腿伸開,護士正在給他處理傷口。

羅強當時被爆炸的氣浪掀開,一條腿嵌進去崩碎的石頭渣子,坑坑窪窪,血污模糊,看着挺吓人的。醫生拍了片子,說只是皮外傷,骨頭沒事。

兩手也塗了燒傷藥膏,纏着紗布,是救老癞子時拿手撲火,被火舌舔了手指。

羅強跩着一條不利索的腿,溜達到隔壁,瞧另外那位傷成啥鬼樣子。

老癞子躺在床上,手背插着輸液管子,下半身40%燒傷,要不是羅強危難關頭扯他一把,把他從火場拽出來,他這會兒絕對不可能是個全乎人。

老癞子斜眼瞧人,嘴唇動了動,哼哧了一聲。

羅強也哼了一聲,說:“這醫院我上回也住過,條件真不錯,食堂飯都比監區的好,好好養幾天。”

老癞子嘟囔:“老二,我還當你是個心狠手辣沒人性的王八蛋……你他媽的,你幹啥救我?”

羅強擡眉,冷笑道:“一碼歸一碼,哪天你要惹我了,老子弄死你不稀罕。你今天沒惹我,趕上是誰,我都拉一把。”

老癞子說:“哼,你今兒拉我一把,不怕以後後悔?”

羅強嘴角扯出不屑的表情:“你甭扯蛋,等哪天養好了回三監區,咱再慢慢來,你有啥我都招呼着。”

老癞子也扯出個艱難的笑,說:“成,等老子養好了回去,老子再跟你慢慢鬥,老二你等着的……”

老癞子跟羅老二,才算是同一輩人,就連“賴紅兵”這名字,都透出十足十六十年代階級鬥争的特色。

倆人背景都差不多,老城區工人貧民戶的出身,在那個動蕩橫暴的年代,憑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往上爬、在道上靠争勇鬥狠能打能拼混出頭的。羅老二少年時代是從西城發家,而老癞子是混南城的。菜市口,天壇,永定門,都是他地盤,手下率領一幫兇狠的胡同串子,人稱“菜市口菜刀隊”,打架可猛了。

賴紅兵因為放高利貸、尋釁鬥毆、故意傷害等罪名進了監獄,也判了十好幾年。

進來之後沒兩年,他媳婦就跟他離了,外面有些瓜葛的小娘們兒小傍家兒,早都樹倒猢狲散,就沒打算再等他。

這個人在三監區一大隊裏做個牢頭獄霸,每天吆三喝四,呵斥一群小崽子,瞧着挺威風,其實坐了牢的人,哪個不是孤家寡人一個,也就剩下身旁這一群小弟能往一處混。

賴紅兵手裏也沒什麽錢。坐上三班大鋪,罩着手下一群兄弟,有時候還真需要錢,需要上下打點。尤其有七班某財大氣粗的大鋪對比着,你出手太摳唆,自己都覺着寒碜,沒法混。因此,賴紅兵這幾年在廠房裏做工一直很賣命,每月能掙五六百塊工錢,主動要求去采石場幹活兒,也是為了掙雙倍工資和減刑分,為了能減刑早日出獄……

想跟羅老二鬥,想在羅強面前拔份兒?

結果還是沒鬥過,竟然讓羅強出手救了一命……

倆冤家對頭,互相斜眼瞪着,皮笑肉不笑,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擠兌對方身上的傷疤。

誰都不服誰,誰都看對方橫豎看不順眼,可是現如今那感覺,劍拔弩張的氣氛裏分明夾雜了隐隐幾分惺惺相惜。

病房外的天空更加灰暗,烏雲壓頂,電閃雷鳴。

羅強那時候站到窗口看了看天,心頭莫名騰起一片陰霾,像蒙了一層霧水,濕漉漉的,突然就開始惦記這個人。

三饅頭還在監區嗎?

饅頭已經去局裏宣傳科上班了吧?

饅頭再不會回來了。

邵鈞開上那條略顯低窪的路時,路的積水其實還沒那麽嚴重,就沒掉他半個車輪。

那時一咬牙、一橫心,想着當晚之前就能見着羅強,沒有管教的在場監督着,值班醫生護士肯定不會用心照顧一個犯人,于是紮猛子似的把車頭紮進水裏,涉水向醫院的方向開進。

邵鈞完全沒想到,那天他就沒能再從這條路開出來。

那夜的雨下得特別大,事後官方馬後炮說,那是建國若幹年來北京郊區最猛的一場雨。

短短兩小時內,雨下了足足半尺多深。

若是以前,沒人會拿北京下場雨當回事兒。就是從那年開始,人們對北方的氣候有了更新的認識。河水泛濫,山洪暴發,不再僅只是江淮流域老百姓每年必遭一回的災難,帝都也會發大水。千百年來以幹旱著稱、需要南水北調的地方,也能淹死個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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