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災之年

那一年,羅強在新監區度過他四十歲的生日。

四十歲整生日,可就不是寫一張生日卡能打發的,邵鈞特意去城裏最好的蛋糕店“味多美”,花三百塊錢給羅強買了一只大蛋糕。

羅強私底下取笑他:“你給老子開這麽個先例,以後隊裏哪個過整生日的,你都得掏腰包去給人家買,不然你這算啥?”

邵鈞滿不在乎地說:“掏腰包就掏腰包呗,你難得過一回整數生日,你又出不去,我能給你湊合着嗎?”

“以後大不了,我給全大隊每人都買個大蛋糕,也值了。”

邵鈞嘟囔着,嘴角帶着小得意。

羅強深深地看着這人,沒說什麽。

他那時候心忽然就沉下去,開始掰指頭算,再過幾個月,三饅頭二十七歲。

他還要在清河監獄蹲十二年(之前在看守所關押的一年也算入刑期),三饅頭呢?邵小三兒還能在清河監獄蹲幾年?哪天蹲得實在沒法忍了,這人也就默默轉身離開了。

羅強從來沒給過邵鈞一句承諾,也沒有管對方索要承諾。

倆人之間甚至沒有經歷過表白,一個勾着另一個的手指,面紅耳赤地搖一搖,問一句,咱倆好了吧,咱倆處對象吧?他們之間就沒有過,雙方似乎也不需要。

這片心意,領了,并且受用終生,銘刻在心。羅強不願意空口白牙用幾句廉價承諾就套住邵鈞實打實的半輩子,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最烈火燃燒的十幾年青春,失去了還能找回來嗎?

羅強自己被耽誤過,不想再耽誤另一個。這人哪天想開了要走,他絕對不攔着、霸着。再說,這人真想走,他也攔不住。

那晚小活動室裏特別熱鬧,大家看完電視集體切蛋糕,吃蛋糕。鮮奶油水果蛋糕香甜松軟,簡直太好吃了,一群餓狼一掃而空。

邵鈞沖七班二鋪使個眼色,順子得令,從托盤上挖了一塊奶油,一掌拍到壽星佬臉上。

“去你們的!一群操性的……”

Advertisement

羅強也不含糊,手上沾了奶油,撲到人群裏,周圍好幾個人即刻中招。邵鈞坐着看熱鬧,兩條長腿翹在桌子上,帶頭吆喝起哄,随即就被羅強一只大手照臉糊上來。

邵三爺一張俊臉糊滿奶油,歪戴着警帽滿屋亂竄,身後有人追着逗他……

黑幽幽的廁所裏,攝像頭照顧不到的小角落,羅強壓着人,捧了邵鈞的臉。兩人用舌頭互相舔舐,一寸一寸舔幹淨對方臉上、脖子上的奶油,再喂到嘴裏,用力地吸吮,親吻,帶着奶油味的甜膩的口水沿着兩人嘴角流下來……

邵鈞吻羅強的眼睛,吻他的眉毛。

羅強緩緩垂下堅硬的頭,把臉埋進邵鈞胸口,嘴唇貼到對方心口的位置,貼合着心髒,用力吻了一下。

冬去春來,京郊的清河農場進入新的一年。

這一年過得跌宕起伏,小到這座監獄,大到這個國家,都發生了很多讓這群人記憶終生的事情。

這一陣子清河監獄裏風平浪靜,三監區的犯人各安各命,其樂融融。每天中午和晚上在食堂吃飯,一大隊三班的人和七班的人以前誰都不對付,打過好多場架,現如今世道突然就變了,這兩個班的人不打了,還總是紮堆坐在一桌熱乎。

其他隊伍的人私下都犯嘀咕,太陽真是打清河農場西邊兒升出來了,三監區的閻王和夜叉不掐了,握手言和了。

也有人說,那是他們一大隊邵三爺牛逼,思想教育搞得好,每天在那群崽子耳朵根兒底下念咒,唐僧似的,把那一個個炸刺兒的家夥治得都服帖了。

老癞子和羅老二這兩位爺,經常湊着頭聊天,聊當年在展覽路、德勝門、菜市口混道上的那些破事兒,聊二十年前的北京城,聊老三屆和七十年代鬧運動,聊幼年時代記憶猶深的那場地震,聊老死作古了的爹媽。

這倆人在那裏聊得熱絡,各自手下一群崽子于是也合坐一桌,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周末宿舍裏打牌,倆班的人相互竄號湊局。在監區聯賽上打比賽,一個班的人甚至會給另一個班的加油助威。

王豹那厮一開始還不服氣,賴紅兵有一回直接把王豹摁在牢號裏削了一頓,戳着後腦勺跟這人說:“我告訴你,小子,有老子在這屋一天,你就甭想再跟七班的人找麻煩,不開眼地瞎鬥。”

“你想跟七班人掐,你等羅老二哪天出獄了,離開清河,你再去掐。”

王豹嗷嗷地說:“我忒麽還剩五年就出去了,羅老二還剩十幾年,還沒等到他出去,我就先出去了!”

賴紅兵冷笑說:“那正好,你就給老子老老實實混完這五年然後趕緊卷鋪蓋滾蛋,甭炸刺兒,甭惹事,保住你那兩只手。我警告你,你再敢找羅強的不痛快,老子這兒就先砍了你。”

晚上,一大隊一百多人坐在活動室裏,照例收看當天的《新聞聯播》。

那天是五月十二號,窗外的天照常灰蒙蒙的,看不見幾顆星星,空氣污染指數中度,月亮露出大半張臉,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就是那一晚,央視女播音員雙眼紅腫,聲音哽咽,用沉重的聲音向全國觀衆播出一條一條消息。現場連線采訪的畫面中大地震顫,山川移位,昔日繁華的鄉鎮高樓傾覆,滿目瘡痍,遍地是人聲哭嚎,那一日歷經生離死別。

成都的中學大樓傾塌,青城山上的竹木亭子倒伏,北川的公路像一條身首異位的僵龍與山體絞殺在一起,一個又一個村莊被地震開裂的縫隙整體吞沒……毀滅性的災難面前,所有人都驚呆了,說不出話,扭曲斷裂屍橫遍地的一幅幅畫面刺痛每個人的心。

“那是我們縣百貨大樓和糧食局職工宿舍!老子家還住那裏,塌了,樓都塌了!!!”

小屋裏突然爆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嚎叫,正是他們七班的順子。

“小學塌了,小學沒了!啊!!!!!!!!!!!!!!!!!!”

順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掉頭就往門外跑,瘋了似的。

邵鈞回頭,第一時間沖過去,羅強已經先下手,一把從背後勒住人,倆人像扭打一樣糾纏,就着巨大的慣性沖力一起摔到地上。

羅強結結實實地摁住人,急促地低喊:“順子,順子!別鬧,別亂跑,大夥都在呢。”

順子雙眼通紅,鉗住羅強脖頸的手指掐到肉裏:“小學塌了!那個升着國旗的二層小白樓,我都瞅見了!我閨女在裏邊,我閨女埋在裏邊兒啊啊啊啊!!!!!!!!!!!!!!!!!!”

邵鈞跟羅強一起,把這人摁着鉗着給擡走了,留下一屋子呆呆坐着的人,大夥心裏都很難受。

坐牢的人,有一天能出去跟親人團聚,就是在獄中度日如年心底留存的最大希望。

第二天監區長緊急開小會兒,統計監區裏四川籍犯人的名單、家庭住址、親屬關系。

有人提議:“是不是這幾天先別讓犯人看《新聞聯播》了?……太慘了,我都看不下去,他們家人在那邊的,真在電視裏看見哪個挖出來的,還不得瘋了?”

監區長說:“《新聞聯播》咱還是要看,全國監獄統一規定的,但是這幾個家在四川的,不能讓他們看,回不去家幹着急,再看是得瘋了。這幾人單獨看管,專人陪護。”

監區長指着邵鈞:“小邵,你們隊的陳友順,這人交給你了,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盯好,千萬可別想不開,出什麽人身事故!”

邵鈞問:“陳友順他家裏人現在咋樣了,有事沒事?咱能不能幫忙聯系到?”

監區長:“他家哪旮瘩的?”

邵鈞:“什邡下面一個鎮。”

監區長看着手裏收集的材料,頓了半晌,說:“什邡聽說是重災區,傷亡很大,很不樂觀……你做好兩手準備吧。”

監區長體恤,特意安排這幾天食堂炖大魚大肉,平時從來沒吃過的糖醋鯉魚,紅燒牛肉,四喜丸子,給大夥壓壓驚,安撫情緒。

國殇之日,萬物哀鳴,監道裏每一天的氣氛都很凝重。電視裏播報的傷亡數字每天都翻一番,一座座學校變成廢墟,從廢墟裏掘出幼小的冰冷的屍體。

陳友順自己單獨住了一屋,由他們班大鋪全天候陪着這人。

邵鈞想來想去,還是讓羅強來盯着人。他現在最信任的人只有羅強。別人他覺着靠不住,萬一有個意外,別人也壓不住、打不服。

羅強跟順子靠在一張鋪上,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默默地抽煙。

羅強問:“小順,當初,你為啥被關在北京,沒返回原籍?”

順子說:“我逃跑到北京被抓住的,他們要送我回原籍關押,我不樂意回去。”

羅強問:“為啥?你不想你閨女,不想見?”

順子眼睛紅腫,聲音沙啞:“想,每天晚上都想。我老婆每回給我打電話來,說閨女也想我。”

“我不想讓閨女瞧見我坐牢,看見我現在這樣。我寧願她以為她爹上北京打工掙大錢去了,過幾年就回家了,每年我還給她寄點兒錢,買書買文具……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個罪犯,讓別人說她爸爸是殺人犯啥的,那樣她在學校老師同學面前都擡不起頭來,太委屈孩子了……”

邵鈞從小窗口探了一腦袋,跟羅強用眼神示意。

順子騰得一下從床上蹦下來,直勾勾地盯着邵鈞:“邵警官,我家裏人有信兒了?”

邵鈞一擺手:“沒有,我給你打聽着,有信兒肯定頭一個告訴你。”

順子胸口起伏,喘着粗氣,說:“都五天了,肯定有信兒了!邵警官你就跟我說實話吧,我老婆孩子到底是活了還是死了?!”

邵鈞無奈地攤手:“我真不知道,當地救災條件艱苦,電話通不上,但是你放心,相信政府相信軍隊,一定能救出來!”

邵鈞把羅強單獨叫出來,悄悄地說話。

羅強問:“有信兒了?”

邵鈞說:“他老婆從廠子裏挖出來了,腰可能砸癱了。你先別跟他說,再等兩天,再讓他緩緩。”

羅強:“他閨女咋樣?”

邵鈞:“……那所小學,已經挖了好幾天,黃金七十二小時早都過去了,這兩天挖出來基本沒活的。我覺着……夠嗆。”

倆人相對無言。

大災後一個星期,全監區的犯人列隊站在大操場上,為全國哀悼日降半旗,集體默哀三分鐘。

犯人們排隊走到主席臺前,從衣兜裏掏出一沓一沓疊好的鈔票,塞到捐款箱裏,都是最近幾個月做工掙的工錢,有的捐幾十,有的捐幾百。

邵鈞合計着把他這月工資捐一半給陳友順家裏。羅強把自己的儲錢卡掏出來,說:“你工資留着吧,統共也沒幾個錢,你拿我的卡幫我去銀行辦個手續,裏邊兒有多少拿多少。他老婆要是真殘了,身邊兒沒男人照顧,肯定需要錢。”

之後的某一天,一切落下定局,邵鈞和羅強兩個人一起,坐在小屋裏,找順子談話。

順子情緒極其絕望,兩眼發直,說:“你們都跟我說實話吧……是不是沒了?”

邵鈞拍拍這人的肩膀:“你媳婦沒生命危險。她一人兒很不容易,家裏又沒什麽親人,自己在廢墟裏刨了兩天,一直呼救,最後終于讓救援隊的人發現到她。”

“她腰砸壞了,以後可能都站不起來。”

順子眼淚嘩得流出來,流了一臉,嘴唇哆嗦着,喃喃地:“是我沒照顧好她,是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我家人……”

羅強一把摟住了人,厚實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羅強說:“堅強點兒成不?老爺們兒的,別讓你家裏的娘們兒把你都給比下去了!”

順子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淚。

邵鈞接着又說:“你閨女……也沒事,沒有生命危險,就是嚴重脫水,餓壞了。”

順子滿臉疑慮地看着人,難以置信。

邵鈞告訴他,挖掘小學的武警戰士直到第七天才挖到教室一層,挖出一位老師的遺體,那個老師以張着雙臂撲倒的姿勢被砸死在樓梯口,身下壓了兩個小孩,竟然還有活氣兒。

邵鈞拿着從網上打印出來的新聞:“絕對不蒙你,你認識字自己看報道,那兩個幸存的小孩,其中一個叫陳小芽,就是你女兒。”

那天晚上小屋裏傳出一陣痛哭聲。

順子嗷嗷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拉都拉不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近乎崩潰的神經終于松塌下來,快要癱了。邵鈞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這樣,平時走出去個頂個兒的,也都是能撐起來的硬漢爺們兒,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層軟處,都有自己最在乎的人。

因為在乎,所以人還活着,還有希望。

羅強攬着順子的後背,用男人的力道、男人的方式按了幾下,慢慢地講起他當年的故事,當年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那場大地震。

“那晚,地一動,我第一個醒的。老大睡在最外邊兒,叽咕就滾到地下了,我睡在最靠牆,中間夾着我們家小三兒……”

“地震真來的時候,就那麽幾秒鐘,根本跑不出去。我扯了身上的毛巾被,裹住小三兒,那堵牆就朝我壓過來了……”

邵鈞睜大眼睛,不說話,靜靜地聽。

“我一閉眼一橫心,把小三兒摁在身下,想着死就死了。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發現兩根房梁互相對上了,在我腦頂撐成一個三角,再往下砸半米,就把我砸死了。”

“我就慢慢地往外蹭,爬,用兩只手挖。那時候年紀小,天不怕地不怕,小三兒就在我下面,睡得呼呼的,讓我吵醒了,還迷迷瞪瞪流着口水,倆眼滴溜轉,想吃奶……那小崽子,老子忒麽上哪給他找奶吃?我光着脊梁伏在他身上,那小兔崽子張開嘴,一口就含着我,媽的竟然拿我當娘們兒了,叼着老子的咂兒不撒嘴,吃上了!”

邵鈞呆呆地聽着,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心頭酸澀,說不清的滋味兒。

羅強說着,眼神陷入往事的回憶,嘴角浮出時過境遷後的平靜:“後來聽見我爸爸在外邊兒喊,三兒,小三兒在哪呢,我說小崽子在我懷裏吃奶吃得香着呢!我爸在外面喊了好多聲小三兒,到了我也沒聽見他喊老二,沒喊我,那小崽子真是人精……”

“事後我琢磨,我爸爸可能是覺着咱家老二太牛逼了,家裏家外都最能扛事兒,所以不用喊,肯定能扛住,肯定死不了……人生誰沒經歷個大災大坎的,身邊有親人罩着,一家人在一處,努一把力也就過去了。”

順子一把抱了羅強的腰,伏在羅強懷裏嗷嗷嚎了幾聲,喊着“大哥我真後悔,我真後悔當初進來,以後出去了,跟老婆孩子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後來從屋裏出來,邵鈞拽着羅強的手腕,把人往僻靜處拽。

羅強問:“幹啥啊?”

邵鈞把羅強拽到烏七麻黑四下無人的地方,突然一把抱住了,緊緊地抱着不撒手。

羅強啞聲問:“幹啥這是?你又發什麽情?”

邵鈞把人轉過去,撩開衣服仔細檢查,摸着羅強的後背、後腰、後脖梗子、後腦勺:“我瞅瞅,讓房梁砸壞了麽?”

羅強忍不住笑出來:“砸壞了你還能見着活人嗎?”

邵鈞忽然就心疼了:“我要是你爸爸,我絕對不會把你個大活人寶貝兒子落在廢墟裏,竟然把你給忘了!”

他心疼,不平,自己最看重的人,在別人眼裏怎麽就得不到珍視?

羅強噴他:“少忒麽占老子便宜,你是我爸爸嗎,你差着幾輩兒呢?”

邵鈞還是不爽,特認真地說:“反正出了事,我不會扔下你不管,我拿後脊梁給你撐着,擋着,我扛,不然還是爺們兒嗎?!”

羅強看着人,眼神悸動。

以前從來沒人跟他說這樣的話;家裏家外出了事兒從來都是他羅老二扛在最前頭,什麽時候會有人拿後脊梁替他扛着?

三饅頭這小孩,還真當自己有多牛逼呢,總想着要保護他……

邵鈞低聲問:“哪回我要是出了事,你也給我擋嗎?”

羅強半晌都沒說話,就這麽看着人,古銅色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透出異常的紅潮。那是一個人極度動心、動情的顏色。

羅強嘴角抽動,笑出來:“成,你給我擋着,那我在你下邊兒,我吃你的……”

那個“奶”字沒說出來,羅強已經用牙咬開邵鈞胸前的襯衫紐扣,咬上去,倆人一陣碰撞,糾纏,悸動。

邵鈞襯衫裏穿着背心,羅強一頭鑽了進去,腦袋套在背心裏,一口就吮上去,嘬住邵鈞左胸的凸起,狠狠地咂吮,像要把這人的心吮出來。

邵鈞隔着背心抱住羅強的頭,粗喘着,疼着,感受着羅強最終用滾燙濕潤的嘴唇貼住他胸口,留下一枚深深的烙印,刻骨銘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