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當年的真相
邵鈞靠着羅強,仰臉望着滿天星鬥,緩緩地說:“你上回猜錯了,當年不是我爸在外邊兒有人……是我媽在外邊兒有人了。”
羅強擡眉看着這人,沒說話,怕說得不對,再傷了這小孩嫩嫩的臉皮。
邵鈞別過臉去,不讓羅強看見他難堪的表情。也是二十多歲一個爺們兒,男人都有自尊,要臉面,向外人說出這種事,說自己親媽紅杏出牆,邵鈞無論如何都覺得面子上很羞恥。也就是因為羅強這人總之沒爸沒媽,是個胡同串子下等出身,反而讓他安心。羅強無論如何不會比他的家庭更顯赫,更優越,這讓邵鈞生出一種破罐破摔把自己擲到一團爛泥裏糊一個糟污的快感。他這幾年在清河反正也是這麽混的。
邵鈞是家中最受寵愛的小孩。那時最寵他對他最好的人,就是他媽媽。
他童年時最美好的回憶,如今還珍藏在他房間的相冊裏。黑白小相片裏,他戴着毛線帽,穿着大棉猴,手裏舉個風車,歡快地蹦,他媽媽牽着他,走在太廟積了厚雪的高高的臺階上。
這樣一個家庭,也說不清楚究竟是誰,打破了原本應有的和睦幸福。
邵鈞的媽媽名叫顧曉影,那時候非常年輕,漂亮,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軍區大院人盡皆知的美人兒。顧曉影穿着軍裝戴着軍帽系着綁腿,靓麗英姿的照片,當年擺在老字號的北京照相館裏,是那個年代最漂亮時髦的女青年形象。
顧曉影婚前追求者衆多,心氣兒特別高,是很要強的性格。她在念書的時代趕上附近景山、月壇、121幾個中學的學生搞大串聯,不上課,全城上街鬧運動,在如火如荼的動蕩歲月裏,認識了邵國鋼。
邵國鋼其實是工人階級出身,全家以前是八裏莊京棉二廠的普通工人,沒有任何背景。顧曉影跟邵國鋼走到一起,家裏人自然是不贊成,可是熬不過大小姐脾氣執拗,意志堅決,看不上軍區大院“戰車隊”那一幫軍裝混子、纨绔子弟,偏偏就看中了窮小子邵國鋼。
那年月的學生響應國家號召,停課辍學,上山下鄉,邵國鋼一個十八歲年輕力壯小夥子,遠上東北參加建設兵團,在冰天雪地的松花江畔裹着軍大衣,穿着四層的大棉褲,戴着護住兩耳的大皮帽子,在雪地裏值夜班邊防哨,在冰上鑿洞釣大馬哈魚,在荒原農場上開拖拉機……那是專屬于那一代人熱血豪情的青春歲月。
在東北嚴酷艱辛的五年,邵國鋼每年都能收到顧曉影從北京寄去的包裹,倆人互相之間,也曾經有情有義。
當然,邵國鋼若不是娶了這麽個高幹老婆,日後也不會平步青雲,仕途一路高升。
用時下某種說法,邵鈞的爸爸就好比是個鳳凰男,邵鈞的媽媽是标準的孔雀女。
邵國鋼這窮小子,出身低微,可也是響當當爺們兒一個,性格很要強,人也聰明能幹,再加上年輕時高大英俊挺拔,是個人物,不然顧曉影不會看上他。
他從建設兵團調回北京之後,仍然在京棉二廠車間做棉紡工人。當時軍區大院的人都說,部長家閨女簡直瘋了,讓人耍得五迷三道的,怎麽跟這麽個工人處對象?這小子将來能有啥前途,每月三十多塊錢的死工資,全家住一間鴿子籠,準備靠媳婦老丈人吃一輩子軟飯嗎?
邵國鋼準女婿登門拜訪岳丈,當時也不知道雙方具體咋說的,顧老爺子并沒有過分激烈有失身份的言辭,但顯然不贊成這個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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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還是扛着壓力結婚了,新婚照是北京照相館裏一張二人并肩的黑白小照。
邵國鋼明知岳丈一家子根本瞧不上他,暗地裏憋着一口氣,就是要混到出人頭地,給當年軍區大院裏嫌他卑微高攀的那些人瞧瞧。七七年,整個京棉一廠二廠三廠工人參加高考的有八百多人,全部加起來,最終憑真本事擠進那道金門檻的,只有十個人,邵國鋼是其中一員,并且考取了帝都盛名悠久那兩所高校的其中一所。那是邵國鋼這半生飛黃騰達好日子的開端。
都說戀愛容易,過日子難,十幾歲時的青春激情過去了,日後平淡冗長的婚姻生活中,兩個門戶完全不對等不相稱的人之間,淩亂瑣碎的矛盾就逐漸暴露出來。
邵國鋼這人做事認真刻板,事業心極強,忙起來不着家,腦子裏就慢慢顧不上生活的小節;可是顧曉影一個女人,懷孕生孩子坐月子,她也需要丈夫的柔情照顧。男人婚後感情木讷,冷淡,吝啬情愛的付出,不會甜言蜜語,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而家裏的女人仍然沉浸在對感情和婚姻生活某些不切實際的憧憬之中,仍然保留着小姐的“作”脾氣,習慣于受人寵愛被衆人包圍的日子,無法适應際遇的驟然改變。
尤其邵國鋼保持着少年時養成的生活習慣,過日子極其平板簡樸,不愛參與上層圈子的社交,不喜歡花貍狐哨時髦的東西,與顧曉影這邊的朋友格格不入。顧曉影仍然像那個年代衆多高幹紅貴子女一樣,熱愛時尚,愛打扮,每月固定某一個周末在家裏搞party,開舞會,男女朋友跳交際舞,品紅酒,這是八十年代初京城上流社會最富有、最奢靡的一群年輕人。
邵國鋼偏偏看不上這些,從不與老婆的社交圈子來往,久而久之,兩口子感情有了隔閡。
顧曉影跟婆家人沒共同語言,也不可能與婆家同住,大部分時間仍然住在玉泉路附近的首長大院,每天帶着孩子進出,兩口子經常分居,各回各家。
兒子的夭折那時對她是個沉重打擊。原本婚姻的別扭,夫婦的不和睦,感情的空虛,随着兒子的意外全體爆發出來,顧曉影那陣子十分消沉,患上嚴重的抑郁症,幾乎沒辦法出門,不能見人,精神狀态一落千丈。軍區大院裏也有風言風語,嘲笑她當年不該選那個窮小子,生出個殘疾病孩子還夭折了,如今窮小子一朝出人頭地,不複當年的委屈卑微,要翻身做主了,完全不把老丈人家看在眼裏。
直到有了小鈞鈞,顧曉影的生活重現希冀。她對寶貝兒子傾注了全部心血,感情從丈夫徹底移情到兒子身上。
邵鈞小時候吃的,穿的,玩兒的,很多都是他媽媽托朋友從香港和國外帶回來的新鮮高級東西。
小鈞鈞是大院小孩裏邊打扮最漂亮的一個,戴着粉紅色的羊絨小帽,帽子尖上墜一枚茸毛球,穿金黃金黃的仿皮毛大衣,各式各樣的小皮鞋。他臉蛋白裏透紅,眼珠黑亮,小嘴像紅珊瑚,聰明伶俐,渾身上下透着貴氣,人見人愛的,比女孩都好看。他的衣櫃裏有小孩穿的各種顏色款式的牛仔褲、羊毛呢子褲,還有專門的鞋櫃,一百多雙巴掌大的小鞋。和八十年代同齡的孩子相比,甭提多麽的奢侈與幸福。
小鈞鈞童年吃遍京城最高檔的館子,羅家老爺子上班的主營河鮮海味的鴻賓樓,他其實也吃過。
當然,他媽媽最常帶他去的都是西餐廳,比如展覽館附近的“老莫”,那個年代最有名氣最奢華的西餐館子。
莫斯科餐廳當年在京城是個什麽地位?這間豪華的餐館見證了五十年代的中蘇蜜月期,是國家領導人宴請外賓的地方,是紅貴幹部子弟的專用社交場所。提起“老莫”,那時的北京人沒有不知道的,尋常老百姓家一個月工資,都吃不起一頓。小鈞鈞胃口也随他的時髦媽媽,愛吃俄式沙拉、紅菜湯、奶油雜拌、罐焖牛肉,從小就活得精致,嬌生慣養。
好在他姥爺家教還不錯,在生活作風大方向上管得嚴,沒把小鈞鈞培養成當年陸炎東陸少爺之類的混世霸王。
羅強聽着邵鈞唠唠叨叨講童年的瑣事,揉揉邵鈞的頭,逗他:“你那時候,很可能吃過我爸做的菜。”
邵鈞勉強笑笑:“八成兒真吃過你爸做的。你爸爸做油焖大蝦嗎,做甑蹦鯉魚嗎?我愛吃那個。”
羅強若有所思:“那老子那時候咋就沒見過你,沒認識你呢?”
邵鈞白他一眼:“我那時候才多大,幾歲?你認識我了能跟我搞啊?”
羅強忍不住露出一口好牙:“甭管你三歲五歲的,老子看見了一定搞了你……就稀罕你這樣兒。”
邵鈞一路按部就班地念書,小學上的是貴胄子弟雲集的景山小學,初中高中都念的市重點。
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哥們兒小團體,離家時間越來越長,跟媽媽也沒小時那樣親密無間,這讓邵鈞媽媽重新陷入精神上的空虛,抑郁症時有發作,夫婦間關系愈發冷淡。邵鈞也記不清他是從哪一天開始覺察到的,半大男孩不愛與家長傾訴交流,但是他心思敏感,能看得出來,他媽媽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媽媽在外邊有別人了……
其實那時候,這個小家庭已經瀕于破散的邊緣,只是維持着表面的相安無事,當事的三個人,或許互相之間都了解內情,但是誰都不願意首先捅破那層脆弱的窗戶紙。顧曉影時常恍惚,邵國鋼忙于工作,或許外邊也有二奶,邵鈞夾在父母之間,性情也就變得越來越不走尋常路,開始有意隐瞞很多事,對誰都不講心裏話。
父母互相瞞,邵鈞兩邊都瞞,什麽都不說。
邵鈞對羅強說:“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有那麽一個男人。”
羅強問:“你知道是誰?”
邵鈞說:“我什麽都知道。但是我沒問過我媽媽,我也沒告訴我爸爸,我姥爺肯定一直蒙在鼓裏,不然一定把老爺子氣着……”
他媽媽的朋友是個年輕高大英俊的男人,在市委裏從事秘書一類的要職。邵鈞媽媽大約就是需要個精神寄托,與那人私下通信,見面。
羅強精明地研讀邵鈞淩亂複雜的神情,意有所指地問:“你特恨那個破壞你父母關系的男人?你沒想要把那人宰了吧?”
邵鈞雙手微微抖了一下,茫然地擡眼看着羅強,嘴唇嗫嚅半晌,說:“我沒有……是我爸爸把那個人宰了。”
羅強驟然眯細一雙眼,完全不相信:“啥意思?你爸?”
邵鈞兩眼發直,陷入痛苦的無法自拔的回憶:“……那男的讓人打死了。”
羅強那天終于明白了這一家子血脈至親父子之間抱恨多年的症結。
邵鈞當年親眼目睹一切的發生。
自己結發多年的老婆外邊有人,邵國鋼如此精明又自尊心極強的男人,心裏真能忍下這口氣?戴綠帽子還忍氣吞聲,那就不是爺們兒。
有一段時間,那個秘書在市委內部日子過得也不舒坦,被上頭調查了好幾趟,約莫牽扯進一些複雜的人事鬥争和利益糾葛,替領導背了黑鍋。這個人以前也有些不為人知的複雜背景,從底層混上來的,跟各條道都有牽連,從一個普通司機搖身一變混成了領導秘書。至于背後究竟是誰在操縱,就不得而知。在這節骨眼上,秘書走投無路,想到潛逃出國。
這人偏偏還是個情種,跑路之前竟然還要約顧曉影見一面。
那天也是巧了,邵鈞從學校放學出來,單肩背着書包,騎着他那輛很酷很帥氣的山地車。
他媽媽順路在學校門口等他。邵鈞記得非常清楚,他媽媽帶給他一盒高級玩具,是讓人從國外帶的仿真玩具槍,跟部隊裏用的微沖一般大小,十分逼真。邵鈞還拿在手裏跟同學臭炫了一會兒。
邵鈞明明已經騎出一段路,鬼使神差又折回來。
他穿過胡同,繞過學校後身的一座大商廈,拐到小巷子裏。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麽,可能就是心裏擰着一個結,常年憋悶着。他拐進那條隐秘的胡同,他媽媽的朋友正在牆根下徘徊,等人,還緊張地四下張望。
邵鈞敘述往事的聲音無比艱澀:“那天是我親眼看見的,沒有其他人瞧見,他讓人打死了。”
“秦成江秦秘書當時肯定是在等我媽,他在小胡同裏轉來轉去,徘徊着不走,就那麽一分鐘的工夫……”
“有個男人從胡同一頭走進來,天忽然就暗下來。那男人一身黑色,額頭露出的光澤都是鐵灰色,簡直就像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人,我沒看見他的臉……他走到跟前,就說了一句話,我猜大概是确認‘你是秦成江嗎’,然後就……”
“秦秘書摸兜,好像也想掏家夥,想自衛反抗,可是根本來不及。那個穿黑衣的男人,動作比閃電還要迅疾流暢,擡手提槍,槍管子抵住頭,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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