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淩晨三點,楚時茶自己醒來了。受過訓練的體質從睜眼到清醒不到一秒,但現在不行了,無限被拉長的反射弧和混沌的大腦,讓他呆愣了近乎三分鐘。

顧寒鑒伸了個懶腰,困倦神色裏帶着笑:“睡得好嗎?”

楚時茶聲音沙啞:“還行。”

“沒良心的小朋友。”顧寒鑒側過身子,把看火任務交給他,疲倦身軀陷入沉睡不到五分鐘,夜色寂靜中,楚時茶翻出背包裏放着的山藥蛋,煨到火堆旁邊。自己慢悠悠地翻出顧寒鑒給的大白兔奶糖,喂到嘴裏。

一時間,空氣裏彌漫着奶糖的甜香。顧寒鑒在夢裏都覺得很舒服,然後他聽到了悠揚、平穩的歌聲。

是《摸onriver》。

疲倦一瞬間消除,跳躍的夢境變得沉穩。

他想,終于有人為他唱歌了。

“各位早上好。美好的一天從問候開始,早安、午安、晚安……魯藝我跟你沒完!”前一秒還四平八穩,就差舉起紅酒杯來一場“幹杯吧,我的朋友”,下一秒聲音鬥轉,恨不得掐住魯藝的狗脖子。

“後悔、現在就是非常後悔!”顧寒鑒啃着楚時茶半夜煨的山藥蛋,剛漱口的嘴裏沒有絲毫味道,苦日子才去了三分之一,顧寒鑒已經從一個死要面子偶像包袱八百斤的胖子活生生瘦成了法棍。

楚時茶拿山藥蛋給自己換了點生活用品,此時正握着個滑稽的兒童兔子牙刷,刷得滿嘴泡沫。聽着顧寒鑒逼逼叨叨,還點了點頭。

經由昨天一夜,顧寒鑒發覺兩個人的革命友誼前進了一大步。他随手一拍楚時茶的肩背,拍得楚時茶一個踉跄,差點一頭栽進小水溝裏。

“看啊,我可憐的小朋友被這個垃圾導演折磨得好慘啊!”這麽直白在節目裏吐槽導演的,還是頭一位。

楚時茶把牙膏沫子吐掉,澆着冷水往臉上一拍。秋天水凍,他眼尾都凍得發紅。

“你差不多得了。”楚時茶給自己手哈了口氣,不見回溫,勉強烤了下火,才算緩過來。

前幾日他對顧寒鑒避如蛇蠍,可硬生生被粘了好幾天,楚時茶再矯情也沒用,幹脆承了顧寒鑒這份好意,大大方方跟他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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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寒鑒幫他收拾好了東西,接着吐槽:“你說節目看點到底在哪?哦,閃亮明星變形記?美豔男子開荒記?人猿泰山養成手冊?該不是看上我八塊腹肌……想我在節目裏脫衣買肉?可恥!”

“……”楚時茶将人從頭掃到位,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只好拍手:“脫吧,你的美貌不該私藏,向着全國觀衆展現一下吧。”

顧寒鑒眼仁“唰”就亮了:“你也這麽覺得吧?我當年就是覺得自己盛世美顏,不展現給全國觀衆,簡直是可惜,所以才入了這一行!”

“……”楚時茶豎起大拇指,由衷……由衷為此人行事奇葩、腦回路非凡,點了個微笑的贊。

“那你呢?”顧寒鑒問,“你為什麽入了這一行?”

楚時茶愣了一下。

“為什麽呢?”楚時茶摸了下脖子,簌簌地。

“我家裏很窮,有人跟我說,去他那裏拍照演戲,一個月給我三千,偶爾還能貼補我點。我需要很多錢,所以就來了。”

他一腳深一腳淺,落滿葉片的叢林裏不辯深淺,楚時茶像是很認真在思考這個問題,一腳踩到某堆蓬松葉子的時候,身子斜了一下。

“楚時茶!”

傾斜的身子沒了平衡,整個人如一片草葉倒了下去,顧寒鑒伸過來的手只擦過他的衣角。

說時遲那時快,楚時茶伸手落地撐了一下,如貓咪翻了個圈,腰肢擰出圓弧,輕薄線條撐出一個月牙弧度,他神态平靜,穩穩落地,甚至還用那雙眼眸掃了一眼顧寒鑒。

溪水沾濕、根根分明的睫毛顫動着,眼瞳又冷又亮,發紅的眼角微微上挑,無情勾人。

那可真是,小狐貍精一樣勾人的眸,以及月亮彎彎殺人的腰。

·

有驚無險,顧寒鑒出了一身汗。昨天他聽到不遠地方淅淅索索傳來的腳步聲,兩個人走了一小會兒,跟對面人來了個照面。

眼前人是莫問語,幾天沒能吃好、喝好、睡好,素顏有些疲憊,但不愧是“素顏男神”,顏值夠打。挑染藍色的發色混在沉默烏黑裏,內斂神秘,眼神溫柔穩重,脖子上挂着個不倫不類的十字架。

此時手裏正拿着個熱氣騰騰的山藥蛋,啃了一半,細看上頭還灑了點糖。

糖?

糖!

糖稀罕,也就楚時茶舔包的時候找到一小袋糖,自己吃山藥蛋的時候還摳摳搜搜沾一小指頭,舍不得那樣子,這差別待遇!

“喲~莫問語?”顧寒鑒眸色沉了沉,“你手上的山藥蛋,哪裏來的?楚時茶給的?”

“什麽?”莫問語一聽到楚時茶三個字,渾身一抖,臉上表情毫不做作,寫滿了嫌棄,三秒前還吃得正香的山藥蛋被他毫不憐惜的扔了出去。

莫問語拍了拍手上的灰:“真惡心!”

顧寒鑒皺了下眉,對兩人恩怨并不清楚,但他極不喜歡莫問語的态度,剛想看一眼田螺少年楚時茶,結果左右一看,影兒都沒了。

“艹,這他媽算什麽事兒!”

沒了楚時茶,相聲演員缺了捧哏觀衆,自覺沒趣兒,跟莫問語橫眉冷對,對那滿滿當當的糖蓋頭頗為在意。

顧寒鑒對莫問語說:“真浪費,不知道大自然創造食物很辛苦的嗎?你扔掉不過是個小小的山藥蛋,你知道結出一顆山藥蛋要花多少年嗎?大少爺就該進來好好改改,魯藝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莫問語:“……”

原本打算跟顧寒鑒一起走的莫問語,登時打消了念頭。

顧寒鑒也不等他,自己找楚時茶去了。莫問語冷笑一聲,真不知道顧寒鑒看上楚時茶哪裏了。

這些年莫問語飽受楚時茶摧殘。兩人還是流量的時候,多方撞車,先是應援色一樣,後是粉絲名撞車,莫問語穿什麽色,楚時茶跟着就來,動不動給人造成一種兩人是cp的錯覺。在公司裏,楚時茶也是多方刁難他,仗着自己出道早,處處以前輩自居,打壓他。

要不是前些日子,他跟經紀人嗆聲,也不至于被發配到這種垃圾綜藝來。

他氣得差點捶地,轉頭看到石頭旁邊,放着一個竹節和一個紅得誘人的大柿子。

一定是楚時茶變相羞辱!

莫問語咬了下唇,一腳踩爛那個大柿子。

“楚時茶,我知道你在,你給我聽着!我莫問語就算是餓死,也他媽絕對不吃你一丁點東西!”

林間葉片簌簌作響,莫問語知道楚時茶聽到了,觀衆們也聽到了。

可那又如何?粉絲們喜歡莫問語的耿直,節目組歡喜有了話題。可以說,魯藝并不是個一無是處的新人。

“請問魯導演為什麽同時請了莫問語和楚時茶呢?”主持人拿出一些網友評論,“粉絲們都放話讓楚時茶滾出演藝圈呢,不知道魯導演怎麽看這個問題。”

魯藝笑了笑,不過30的年紀在圈裏很年輕:“哎呀,我沒想那麽多。這個節目呢,就是希望能夠展現出藝人們真實的一面。我之前見楚時茶,也沒想太多,就覺得這個人眼神堅定。”

“哈哈哈,魯導演也是個真性情的人啊。魯導演跟小顧關系很不錯吧,小顧私底下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你看他在節目裏,怎麽罵我,私底下就是怎麽樣的。”

“哈哈哈……”

……

魯藝走出錄制廳,陰沉天空開始下雨。助理在旁邊反饋節目信息:“楚時茶跟莫問語對上了,明天可以帶一波話題。可惜楚時茶沒有正面對上,像是故意躲避他一樣。”

“學聰明了呗。”魯藝點了根煙,“莫問語的粉絲可不是吃素的。希望有些人不要太讓我失望才對。”

記憶裏,那雙堅毅的眼神,是不屈的火焰,讓魯藝有了一種一點即爆的錯覺。

顧寒鑒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這位大爺。

“嚯,脾氣倒是挺大的啊,說走就走。不知道這大森林裏面找起人來很麻煩的嗎?”顧寒鑒找了個幹淨石頭,坐在上頭休息,楚時茶脫了鞋,在小河溝裏抓魚。

就他那小身板,看上去随時都要被沖走似的。

“他不想看到我。”楚時茶立在水裏,脊背很直,眼神很淡,“但他不适合這裏。”

“是是是,都是金貴大少爺,誰他媽适合這裏?連蹦跶的兔子都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我要想吃肉,還得靠出賣-色-相,求粉絲爸爸們打賞。”

顧寒鑒往石頭上一趟,盯着嗡嗡的無人機,突然笑着曲起手肘,斜眼看着楚時茶:“那啥,捉魚的小朋友。我出賣個色相,一會兒分我條魚呗~我也不适合這森山老林,我可脆弱了。我媽都是把我當雪人養在城堡裏的,就怕我出個門就化了。”

楚時茶:“……我沒見過十八塊腹肌的雪人娃娃。”

“嘿,小朋友真過分。”顧寒鑒把鞋襪一脫,跟着下水,“沒辦法了,只能給沒見過人類美麗胴體的魚兒,來一場出賣色-相的生死局了。”

楚時茶:“……”

兩小時候,氣喘籲籲的兩人終于抓到了巴掌大條魚。

嚴格來說,是楚時茶抓到的。他靈巧得像只貓,手疾眼快,彎腰下水,繃緊的腰線流暢度極高,就差條毛絨絨大尾巴了。捉住魚的剎那,他雙手緊握,腳下踩到青苔石面,整個人往下一跌。

寒天冷地,這一跌不生病才怪。

顧寒鑒捉魚雖然慢,可此時反應倒是挺快的。他伸手攬住對方的腰,楚時茶踉跄,被他抱了個滿懷。

“沒事吧?”顧寒鑒直接把人一個公主抱,放到岸邊,眼睛一掃而過他凍得發白的腳,把外套脫下來給他包住了,“這麽大個人,也不知道小心點?要真掉進去了,我看你寒冬臘月,感冒了叫爹都沒用!”

楚時茶看着他,打了個寒顫。手心裏活蹦亂跳的魚躍到地面,濕膩的尾巴啪嗒濺躍起水珠。

楚時茶說:“……可是抓到魚了呢。”

“啊,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顧寒鑒拎起魚:“少是少了點,可是新鮮的肉啊。”

“是呢。”楚時茶穿好鞋襪,原地升火。

“做成烤魚吧,你跟我一人一半。”顧寒鑒望着扁扁的魚流哈喇子:“烤魚開胃。”

“我不會烤魚,還是煮成魚湯吧。”

想來這裏沒鹽,煙熏火燎烤出來的味道不好,而且找點野菜蘑菇,煮點魚湯下幹面包,應該也不錯。

顧寒鑒同意了。

簡單搭了個架子,用空投的鋼盔帽做了鍋。楚時茶處理魚很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肺腑腸肚一手撈出,洗幹淨後大塊剁了。

叢林裏偶爾能撿到蘑菇、野菜,楚時茶判斷沒毒後,扔到鍋子裏煮成稠稠一鍋。

顧寒鑒作為一個吃白幹飯的,基本負責找幹柴、燒火等等一系列雜物,包括且不限于評鑒味道、适當優雅切割一塊面包,以及賣-笑……

“艹,我堂堂顧家大少爺,含着金湯勺出生,為什麽要來受這種人間疾苦。”

顧寒鑒,首富之子,上三代有權有勢、下三輩衣食無憂。這樣一個得天獨厚,成為纨绔子弟,他不負衆望,成功一騎絕塵。其傳奇人生的經歷,寫十個話本、編排三百頁紀傳體通史,不在話下。當年校草、校爹逐漸長大,好不容易有了個當歌手的夢想,很快被現實突突抽耳光。

當不了歌手,轉行去了演戲。前輩們尊尊教誨、手把手教學,成功讓奶油小生變成了奶酪大爺,顧寒鑒三次擦肩影帝,全賴于他演的角色,不是流氓就是混子,要不然就是廁所所長。

都是命。

他抱怨結束,認命看火,此時也不由得感慨:“多虧我當年老演社會邊緣人群,釀造出了全知全能的天才本大爺。你過來看,不愧是我燒的火,這亮度、這光澤,啧啧啧……”

換來楚時茶極為收斂的白眼。

“啧,壞心眼的家夥。”

“是是是,看你的火。”楚時茶把蘑菇用竹子串好,讓顧寒鑒在火堆邊烤上,還順帶埋了幾個球莖植物。

一時間,天地寂靜,兩個人氛圍正好。

“你很厲害。”楚時茶破天荒誇獎了一把顧寒鑒,這聲就跟順狗毛一樣,讓顧寒鑒覺得別扭又舒服。

“那是……我剛演戲那會兒,一場要拍十來次,遇見脾氣不好的老師,得揍得我滿地找牙。像這種燒火煮飯的戲,原本以為是丢個火進去裝個樣子,誰知道還要用火景襯托心情。”顧寒鑒想起來就笑,“記得有一回拍戲,哀景,導演非要讓火要燃不燃襯托氣氛,我倒好……差點把窩棚都燒了!”

“……你的背景,資源不愁。聽說你總拍些老掉牙的苦情劇,為什麽?”楚時茶攪了下魚湯,把野菜扔進去。

顧寒鑒說:“我爸讓我磨煉演技,不讓我走流量路子,天天讓我跟老前輩磨性子、歷練。沉得下去,自然打磨,盤出來的才圓潤……舔包舔了點糖,給你了……也就你喜歡甜掉牙的東西。”

就喜歡甜的,還要奶甜奶甜的,娘們唧唧的。

他扔過去一包奶糖,又想起山藥蛋上那一簇白糖,問:“你跟莫問語什麽關系?他那麽讨厭你,你還要貼着臉上去,何必呢,小朋友?”

“我也不想……跟他這樣。”楚時茶言語中十分苦澀,聽得顧寒鑒渾身疼。

“算了,不管你倆怎麽回事,現在顧哥只想安慰一下我飽受折磨的五髒廟……純天然無污染野生小河魚,配上三年開花、五年結果的原始塊莖和鮮嫩多汁的烤蘑菇,神仙生活不過如此了。”

顧寒鑒低頭喝了口魚湯,臉色都變了,掙紮片刻,他背過身去,吐了。

“你往裏面放什麽了?!”顧寒鑒盡力讓自己笑得不要那麽吓人。

淡定喝湯的楚時茶吓了一跳,對着攝像頭不太好說,于是勾了勾手指,讓顧寒鑒湊過來,神秘兮兮。

“……營養片。”

幾天沒洗澡的男人身上,沒有一點怪味,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奶香,跟性子冷淡、眼神沉穩的人,格格不入,卻突兀中有點美好。

楚時茶疑惑:“我經紀人偷偷塞進來的……均衡營養的。”

顧寒鑒眼神堅定,神情有點愣。

楚時茶推了推他的肩膀:“怎麽了?”

顧寒鑒:“……有點甜。”

楚時茶一口魚湯噎了下:“……可我沒加糖啊。”

中午休息,田螺少年楚時茶把熱熱的魚湯偷偷拿去給莫問語,他沒敢出聲,只是按照早上的那樣,放在了莫問語能夠看到的地方,還多給了個柿子。

像莫問語的出身,來這裏是真受罪。

每天也走不了多少距離,舔包也舔不到什麽實在性物質,面包、幹貨……都是平時根本不吃的東西,來到這裏連個水果也沒有,地上偶爾見到蘑菇、野菜,他又不懂怎麽吃,就連發火都是磕磕碰碰,每天搞得一臉灰。

可他性子傲,來到這裏本來就憋着氣,現在又委屈又氣,還餓。餓起來發慌,面包不管飽。他想喝熱氣騰騰的東西,想吃大米飯。

田螺少年小心翼翼放下東西,正對上餓昏了頭的莫問語。

楚時茶指了指魚湯:“……熱的,喝吧。”

莫問語冷笑:“真他媽惡心,你以前搶我代言可不是這種小媳婦兒态度。怎麽,跟我一個節目,又想讓我陪你炒cp?做戲做給全國看?”

“……現在直播關閉了。”楚時茶嘆了口氣,眼神裏帶着某種程度的追憶:“對不起。”

“……對不起,你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怎麽,良心發現了?”

“對不起。”楚時茶眼神裏帶着悲傷,又鄭重說了一遍。

這是莫問語頭一回見到楚時茶露出這種表情。

在秋色裏,淺色眼瞳裏細碎分散着水霧,睫毛遮住一半神情,凝視裏專注端正,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別人,但悲傷是濃稠的,跟天上密集的氤氲一樣,化不開。

“真沒趣兒。”莫問語扭過頭,拿起魚湯喝了一口,瞬間吐了出來,“……你做的?”

“我做的。”

“……真難喝。”莫問語拿起柿子啃了起來,“你他媽是想毒死我對吧。”

“……抱歉。”

莫問語悄悄看了眼有些頹喪的楚時茶,沒說話,就手裏的柿子。

秋天的柿子。

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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