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嚴重變形的帳篷深陷溪岸,溪谷裏的水流由一股變成四股,往低處滾滾而去。水流湍急、渾濁,昏暗光線裏看不清水裏是否有人。
“莫問語!”楚時茶在岸邊呼叫。
相比起大雨的聲音,他的聲音顯得微弱。
很多次,楚時茶撞在岩石上,雙腿卻完全不疼。
就在楚時茶往下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有人回應了他沙啞的呼叫。
“來人啊……”
聲音還很清明,生命特征十分強烈。
楚時茶在溪流中央,看到正在掙紮的兩人。
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兩個人在溪水中起起伏伏,莫問語嗆了兩口水,整個人随時都要暈過去了。
“堅持住,不要死!”
淩艾蘇一把鼻涕一把淚,感動得嘴唇都哆嗦起來:“嗚嗚嗚,茶茶,我好怕……”
莫問語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楚時茶心中恐懼蔓延開來,喉頭血腥味越來越濃厚,一口接一口的血液和心顫被強制壓了下去。
興許是始終繃着一根弦,讓他看起來堅不可摧。
沒等到莫問語的回話,楚時茶帶着哭腔大吼了一聲:“莫問語,求求你不要死!”
“茶……”淩艾蘇眼瞳沉了下去,移向在旁邊起伏的莫問語。
似乎楚時茶帶着哭腔的音調,讓莫問語聽了進去,他弱弱回了一聲:“哭個屁!”
下一秒,他感覺到楚時茶發了狠往水裏鑽,吓得他整個人徹底清醒了。
“你別過來!在岸邊等着!”
但楚時茶什麽都聽不進去,他擰着最後的清明,掙紮着來到莫問語的身邊,雙眼裏已經布滿血絲。
相處了這麽久,莫問語很清楚,楚時茶身體狀況遠沒有他好。他時常臉色蒼白、走路也很慢,可他周身的冰冷氣質,總讓人忽視掉這些,他展現出來的可靠、精練和沉穩,讓人無意識依賴。
可他到底是個病弱少年。
莫問語清楚意識到這裏,卻見那少年模樣的人,在湍急溪流中,如一條銀白的海豚,他速度極快,但身形不穩,三兩次被沖刷下來的石頭、樹樁擊中,可他一聲不哼。
“拉着我!”莫問語在微微泛白的天色裏,看到他緊咬的、發白的唇色。
如果說之前偶爾閃過的悸動,只是昙花一現的迷離,現在生死交際心髒的狂亂,像是殉道者錘下十字釘,一眼真真正正,把人放在了心裏。
莫問語伸出手去,被楚時茶穩穩拉住,借着這股力,莫問語被楚時茶抱了個滿懷。
“撐住,我會用生命保護你的。”
這絕對是莫問語聽到最誠懇的情話。如此火熱貼着彼此,就好像是最親密的人。
他聞到楚時茶喘息裏的血氣,在天光明晰的一瞬,看到面色漸冷的楚時茶。
這一路磕磕碰碰,楚時茶全力将他護在胸前,很多次莫問語都看到他撞在急速過來的木頭上,但他冷肅且沉默,眼中絲毫不懼生死。
莫問語從他眼神中讀懂他的哀傷,楚時茶是真的舍不得他死。
溪流不寬,從中流往岸邊靠,卻花了不少時間。楚時茶整個人都快脫力了,神志在把莫問語救助上來的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握着莫問語的手,緊緊咬着下唇,直到很久莫問語才反應過來,冰冷手背上滴落滾燙炙熱的水珠,楚時茶哭了。
莫問語慌得一批,他從未見過楚時茶哭泣,又慌又忙間卻只能把他往懷裏攬。
“別哭了,還沒死呢!”
這一吼,莫問語也很後悔。他扒拉着頭發,悔恨中終于放軟了語氣:“我真的沒事,你別擔心。”
失控情緒迅速收住,楚時茶摸了莫問語的臉頰,哀傷又內斂看着他:“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去救淩艾蘇。”
說完,他踉跄往前,抓住了淩艾蘇,随後将他拖上了岸。
全程楚時茶沒有說一句話,淩艾蘇也沒有說話,他沉着臉,濕漉漉頭發遮蓋住了臉,連他表情也看不清。楚時茶聽見他偶爾發出兩聲哼哼,想來情況也不樂觀。
楚時茶咬着唇,在自己心頭那口氣還未散去的時候,将淩艾蘇拖上了岸。
做完一切,楚時茶憋出來的那口氣已經到了盡頭。
“快走吧,顧寒鑒在前面的平地等你們,然後你們去海岸邊上等待救援。”
“那你呢?”莫問語問。
楚時茶:“這裏還算安全……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莫問語:“不行!你一個人在這裏,萬一遇上什麽……”
楚時茶輕拍他的肩膀:“我太累了,已經走不了了。最好的辦法是你們得到救援後,折返回來找我。”
一直到現在,他語氣都沒有什麽問題。
莫問語脾氣上來:“我怎麽可以留你一個人在這裏!”
淩艾蘇反手給了他一拳,他仍舊沉着臉:“閉嘴!我們體力都已經不行了!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們救回來,我們要等到救援來的時候,再折返回來找他!”
莫問語盯着楚時茶,把他的模樣刻在心裏。
臨走前,他握着楚時茶的手:“我一定會帶着救援隊回來的,一路上我們會留下路标,你若是恢複了,就趕緊跟上來。我不會放棄你的,我不會死,所以你也不能死!”
莫問語帶着哭腔:“你等着,我一定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我知道。”楚時茶靠在一棵樹邊,看着兩人離去的身影,他們的面前是即将升起的一輪圓日,微光灑落,身影漸漸變小,與之相反,逐漸變得清晰的是楚時茶滿身浸染的血。
若是有人折返回來,一定會因為這一身傷痕而尖叫。
憋在心頭許久的那口氣,終于散掉了。
楚時茶凝視着天網裏升起的燦爛的朝陽,閉上了眼睛。
他成功救下了莫問語。
麻痹、鈍痛席卷全身,在短暫失去知覺的時候,楚時茶身體給出了懲罰。
“我們不能擁有正常人的情緒,我們所有的情緒都可以通過正面模仿而獲得,你也一樣。”秦扶蘇的教導在耳邊響起:“你是我最美的作品,美麗的怪物。”
楚時茶很清楚,如果世間有怪物的話,自己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身體開始變冷,靈魂像是掉入海中,不斷沉沒。陰冷、灰暗的角落向他張開雙臂,拉着他跌入靈魂深淵。這時候他隐約聽到有人在叫他。
“楚時茶!!”
楚時茶想,一定是聽錯了。
那股聲音越來越大,急切又焦躁。
緊接着,一雙溫暖的手拉住了他。
“楚時茶!!”顧寒鑒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那雄性厚重的音調宛如破曉的光。
楚時茶沒能睜眼,被人抱了滿懷。
“求求你,睜開眼!”
“……唔。”徹底長眠沒能成功,楚時茶被迫睜開眼,“是你……你為什麽過來了?”
見他終于恢複意識,顧寒鑒破涕成笑,美麗朝陽在他背後升起,燦爛溫暖的光線在一瞬間照亮了楚時茶的眼睛。
顧寒鑒輕笑一聲,粗-重喘了口氣:“特地回來找你的,感動嗎?”
“你見到莫問語他們了嗎?”
直到現在,楚時茶最在乎的人,還是莫問語,顧寒鑒牙酸:“見到了,你放心,我狠狠給了他一拳!”
說完咧開一口白牙,笑得尤其燦爛。
“咦——”楚時茶震驚,“你怎麽打他了?”
顧寒鑒生氣揉着楚時茶的頭發:“嘻嘻,看他不爽而已。我來帶你過去,還能走嗎?”
楚時茶嘗試着靠着木樁起身,過度消耗的體力帶來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疲憊,剛才坐在這裏休息完全沒有恢複體能,反而讓身體發冷。
他勉強站了起來,但每走一步,都要耗盡全身力量。
看着他大喘氣,顧寒鑒一把把人抱住,不由分說開始脫他的衣服。
“你做什麽?”楚時茶微弱吐息。
顧寒鑒摸着他額頭,正經道:“你身上衣服都濕了,先換下來。我們不急這一時半會,先恢複一下。”
說完箍緊了懷裏的人,試圖把身上溫度傳遞過去。
他是個沒什麽緊張意識的人,人生路途順風順水,他也許不是絕地逢生的人,但他擁有絕地逢生的勇氣。
楚時茶意識到這點,顧寒鑒身上總有一種安全感。在他懷裏的時候,似乎什麽都不用擔心。
楚時茶笑了笑,在那破曉雲層的光線中,顯得尤為溫柔,他說:“顧哥真好。”
就是這樣一句有頭沒腦的話,讓顧寒鑒渾身溫度升高不少。
在等待時候,他也是又驚又怕,好不容易等來了人,卻不是楚時茶,對方磕磕巴巴說了半天才說清楚——他們把楚時茶留在了那裏,顧寒鑒當時就頭腦一炸,直接給了莫問語一拳。
“王八蛋!你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
他會不會死?他那麽嬌氣,又怕冷,在寒天裏下了水,還被孤零零留在那裏,他是不是體力已經耗光了?他是不是快死了?
一路上,顧寒鑒腦殼裏都在胡思亂想。
他從沒有如此害怕一個人死亡。
順着莫問語等人留的路标,他很快找到了他。
顧寒鑒見到他慘白靠在樹上的一瞬,心裏面又驚又慌的嘆了口氣,幸好,還沒失去他。
此刻聽着楚時茶的話,看着他柔軟的微笑,顧寒鑒除了身體有些發熱,眼圈也有點發熱。
喜歡一個人,先是紅了臉,再是紅了眼。
顧寒鑒摸着他的脊背,啞聲:“無論在哪裏,只要你叫一聲顧哥,我一定來救你。”
說完,他掏出顆變形的、包裝完好的大白兔奶糖,從楚時茶唇邊塞進去。
“乖,吃吧,顧哥疼你。”
奶粉一路浸了水,吃不了了,唯有放在上衣內裏口袋還有幾顆奶糖勉強存活,顧寒鑒沒有藏私,全都喂給楚時茶。
在楚時茶緩慢嚼着奶糖的時間裏,東方漸漸翻起魚肚白,晨曦降臨大地,地裂和溪谷狼藉一片,前方泛白的海岸線翻騰着煙白的泡沫。
滾燙的紅日,從海岸線裏升騰,灼灼刺眼的光輝愈來愈近。
“日出真美。”楚時茶放軟了身子,靠在顧寒鑒身上。
顧寒鑒看着楚時茶狼狽的面容,勾了勾唇角:“嗯,确實很美。”
休整過後,兩人沿着路标開始趕路。楚時茶仍舊走得很慢,但顧寒鑒會停下來等他,實在受不了他的緩慢勁兒的時候,就幹脆停下來背他。
顧寒鑒背着他,感嘆:“怎麽跟個大號布娃娃似的,輕得我不抓緊點,你就好像要被風刮走一樣。”
楚時茶:“有一米八的大布娃娃?”
顧寒鑒笑他:“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夥,等哥出去了,給你開開眼。別說一米八,連一米九的都有!”
“呵呵呵。”
顧寒鑒這人,就很有意思,話多又有趣,連楚時茶這種對外話很少的人,都忍不住跟他搭話。兩個人一路也不寂寞,顧寒鑒聊着聊着就提到楚時茶的事情。
“你那個公司太坑了,不如轉來我們公司。”
楚時茶沉思了一下:“等節目結束以後,我想起訴皇輝,你有沒有價格公道的律師?我沒多少錢……”
看出楚時茶囊中羞澀,顧寒鑒笑了笑:“可以啊,叫一聲哥,哥幫你墊着。”
“……”以往輕易脫口的“哥”字,如今像是把嘴縫上,耳朵尖紅了又紅,最後咬了很久的下唇,也沒出聲。
顧寒鑒微微失望,也不逼他,就一路哼着亂七八糟的歌——沒一個在調上。
“好聽嗎?”顧寒鑒不要臉。
楚時茶:“好聽。”
“哈哈哈。”顧寒鑒大笑起來:“真乖~”
按照路标,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顧寒鑒之前待的平地,再往前走一段路程,就能去海岸邊等救援。
天空沒有放晴,堆疊在空中的粉塵将一半天空染成煙灰色,另一半初升暖陽灼灼。
楚時茶凝望天空,趴在顧寒鑒背上,聽他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心跳的速度是飛馳的自在,讓人情不自禁依靠他。
“……g。”楚時茶音節還沒有出口。
突然間烏雲彙集,山林間傳出沉悶的轟然聲。
“不好!”顧寒鑒大叫一聲,将楚時茶牢牢抱在懷裏。
額間抵住了顧寒鑒的下巴,緊接着“轟——”的一聲巨響,抱着他的脊背驟然彎曲。
無數石子、泥土壓到顧寒鑒身上,倒塌的樹木砸了下來。
顧寒鑒始終一言不發,渾身肌肉崩得很緊,他寬闊胸膛下面,壓着楚時茶。
顧寒鑒咳出口血沫,啞聲道:“咳咳,虧大了,這聲哥還沒叫呢……”
楚時茶伸手推了推顧寒鑒的胸膛,聲音有些顫抖:“如果當時你放開我,你能躲開的。”
顧寒鑒收起嬉皮笑臉,用下巴尖溫柔碰觸楚時茶的額角,正經道:“……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大寶貝呢,說什麽、說什麽也不放,就是不放!”
“你不該救我的,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救了一個怪物。”
“那、那你……把欠我的那聲哥還我。”
楚時茶猶豫片刻,不軟不柔的叫了一聲:“……哥。”
真要說起來,那聲兒并沒有多麽好聽,說話主人心不甘情不願以及各種低沉情緒都在裏頭,但顧寒鑒就是心頭一顫,渾身鬃毛、滿心浮躁都順了下來。
“哎。”顧寒鑒唇角忍不住上揚,他身處險境,還能悠哉感慨:“古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今有,叫聲好哥哥,死了也值得。”
顧寒鑒低聲:“就算是怪物,我也不後悔。所以,不要死,也不要孤獨的活着……小怪物。”
剎那,楚時茶額發上流下來一條濕潤、甜腥的血流。楚時茶意識到,那是從顧寒鑒下巴上流下來的,顧寒鑒受傷了。
他被禁锢在顧寒鑒的懷裏,擡起頭,血滴觸上眉毛、睫毛、眼睛。
他瞳孔縮了縮,從對方緊抿的唇角,看到了他阖上的眼睛。顧寒鑒的意識正在因為失血而減少,他渾身疲憊,此刻只想痛痛快快來一場睡眠。機體叫嚣着休息,但焦急的聲音卻撥動着他的神經。
“顧寒鑒!不可以睡過去!!”
楚時茶的聲音那麽着急、那麽慌亂,帶着壓低的哭腔和細弱的啜泣。
他不應該哭得這樣傷心,他應該是冰冷刀刃般的少年。
“別睡,哥,顧哥,別睡過去……”
兩聲。
顧寒鑒記得很清楚,他想,只要你叫我一聲哥,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