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日清晨,雨後初霁。李都勻在床上大睡不醒,原來昨夜他徹夜未回,天之将亮才帶着一身酒氣挨家,回屋便倒頭而睡。
将至午時,劉绮瑤前來喚他用膳,左搖右晃亦未能将他叫醒。
于是她命春春拿了筆和墨,将李都勻的臉畫成一只老虎,然他依舊未醒,對着那張花貓臉,她獨自傻笑一番,因他不起,甚覺無趣。
用過午膳,劉绮瑤覺到無聊,便命春春找了一個竹簍,道:“我們家去摘枇杷罷。”
春春很想念夏夏她們,歡天喜地跟在劉绮瑤身後。二人踩在尚未曬幹的道路,邊賞春,邊往劉家走去。
這三月中旬的泉州,一些樹木落葉,一些樹木發芽,一些樹木開花,而枇杷果已黃透,楊梅也已經漸紅,季節很錯亂。
“姑娘,我快跟不上你了。”春春提着竹簍,時不時要小跑才能與劉绮瑤步調一致。
“春春,你當真是腿短的!”劉绮瑤站定,回眸一笑。
春春雖一直服侍劉绮瑤,卻仍每每會被她這樣明媚的笑顏美到,一時忘了答話,及至跟上了,才回道:“春春腿短,亦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惹得劉绮瑤哈哈笑。
午後的春光在刺桐樹花葉中間閃爍,照得花朵更加鮮紅,亦透過刺桐花葉在她們二人身上閃爍,此時是刺桐花繁盛時節,真乃“初見枝頭萬綠濃,忽驚火傘欲燒空”。
“何以姑娘偏偏不乘轎?”春春比劉绮瑤矮許多,但做事十分妥帖,因而從劉家跟到了李家,繼續服侍。
“你好呆。看這滿樹刺桐花,似雲蒸霞蔚,多美哉!悶悶的坐于轎中,什麽也看不見,還有何趣味?”劉绮瑤看她走得辛苦,經過一座休閑的園子,便停了腳步。
“姑娘,不然你我在園中歇息一會子?”春春見園中有一些婦孺,便道。
“很好,你看那兒有姑娘在摘花,你我也熱鬧去。”劉绮瑤笑着,已兀自拐進園中。
那園中,許多花兒開得正好,大家且賞且看,有兩個愛美的姑娘甚至臨水簪花,彼此說笑。劉绮瑤走過一株茶花邊,幾朵白茶正競相綻放,花瓣潔白瑩潤,她猶豫着,摘了一朵半開的。
“春春,平日裏都是你為我簪花,今日讓我為你簪花罷。”劉绮瑤笑嘻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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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不配那麽白的花兒。”春春斷然拒絕道。
“這花非你莫屬了。”劉绮瑤見春春閃躲,不過沒跑幾步便被捉住了。
“姑娘,饒了我罷。”春春笑着求放過。
“你要是推讓,就是嫌棄這花兒!”劉绮瑤令她站正。
春春不再掙紮,從了她,另則,那花兒确惹人憐愛。
劉绮瑤幫她簪好,春春登時俏麗許多,旁邊二位婦人望着她們笑。
主仆二人在園中逛了一會子方才離去。出了園子,拐上道兒,劉绮瑤一擡頭,忽見趙憶棕迎面走來,他後面跟着一個小厮。
“劉姑娘,今兒也出來踏春麽?”一走近,趙憶棕先道。
趙憶棕身上有一種不羁的氣息,眼睛看起來又有一股冷漠,只在見到劉绮瑤的時候,才會變得溫柔一些。
“算是罷,連日來總有雨,難得天日放晴。趙二哥,趙姐姐可有來信?”劉绮瑤算了算,趙憶桐應是這幾日大婚了。
趙憶棕搖搖頭,道:“她哪有時間書信,昨兒是她大婚之日,現今應是分。身。乏術。”
“也是。”劉绮瑤被趙憶棕盯得不好意思,“趙二哥,再見罷。”
“等一等,”趙憶棕道,他轉身從小厮手中接過一個籠子,“你看,這鹦鹉。”
劉绮瑤見籠中的那一只鹦鹉既俏麗可愛,又鮮豔奪目。
“我帶它出來散心。”趙憶棕道。
“鹦鹉也要散心的麽?”劉绮瑤不由吃驚。
“同一個地方待久了不免悶,這萬物亦與人一般無二罷。”趙憶棕信口胡謅,“劉姑娘覺得這鹦鹉如何?”
“這鳥兒真是惹人憐愛。”劉绮瑤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爛漫地笑着。
“劉姑娘,你要是喜歡,我趙某便贈與你。”趙憶棕道,将籠子遞予她。
“不不,趙二哥,怎好奪人所愛。”劉绮瑤并未接下。
“我堅持,你收下便是。”趙憶棕看着她。
劉绮瑤實在喜歡那鹦鹉,架不住誘惑,便笑着接了過來,道:“多謝趙二哥。”
“我與你,與李兄都是要好的,不必言謝。”趙憶棕說着,見劉绮瑤開心,他自己亦開心地笑了。
二人別過,趙憶棕久久目送,心中彌起濃濃的悵然與寂寞。
劉绮瑤只顧低頭看鹦鹉,并未察覺身後的那一道目光。
她們回到劉家,才得知她父親與大哥皆去了礦地。劉绮瑤與母親、嫂嫂敘談一番,話了一會子家常,然後剪了一簍枇杷,便準備辭別。
劉夫人本欲留女兒用晚膳,奈何劉绮瑤怕李都勻擔心,道:“他日再來看望娘親。”
于是,劉家備了轎子,喊了兩個小厮,一人提着枇杷,一人提着鳥籠,在偏斜的陽光下,趕往李家。
這邊沉醉的李都勻昏睡了将近半日,及至午後才醒來,他忍耐着頭痛欲裂,一時見家中既無父母,聽聞娘子也家去了,不禁覺得心裏空空蕩蕩。
昨日,他在外頭游玩,聽人說趙憶桐大婚,便暗自神傷,消沉下去,頻頻想起初遇時她在樹下對自己颔首的模樣,心中愁緒越積越濃,不知不覺喝了将近一夜。
此時,昨夜未宣散盡的惆悵、傷感,加上今日乃是他的生辰,見家中冷清,他不免又哀愁起來。自成親之後,李都勻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希望劉绮瑤能待在他身邊,是劉绮瑤每每地令他免于思念的泥沼。
自私也好,卑劣也好,李都勻想,趙憶桐已是過去的了,如今她已成親,那心底的好感,該要放下、隐藏起來了!他雖然天生忠于自己的心,但也是現實的人,生活畢竟不是那戲曲,容許人恣意編纂。
幸而,身邊有劉绮瑤!他想着,希望立刻見到她。
恰此時,他的小厮給他報告了一件事,登時如同冷水一般澆濕了他的心。
待劉绮瑤回到李府,還未開口,李都勻果見跟她而來的小厮手中所提的那只鹦鹉正是幾日前他與劉绮擇同競争而不得、終被趙憶棕贏去的那一只。
“三郎,酒可醒了?”劉绮瑤望見李都勻臉色凝重,只當他酒勁尚未消散。
“頭還沉沉的。”李都勻又窘又氣,那喝悶酒的緣由委實令他在劉绮瑤面前感到窘迫,而小厮所言之事則又令他生氣。
早先,他本欲與劉绮瑤一同慶祝自己生辰,然此時已完全失去興致,連告訴也懶怠告訴她。
春春在一旁将枇杷放到桌上,然後又将鹦鹉籠子懸挂于窗外檐下,之後便退了下去。
“我家的枇杷是最甜的,你吃幾個,能解酒的。”劉绮瑤道。
李都勻此時心裏只想着窗外面的那只鹦鹉,以及她與趙憶棕相見的種種,因而敷衍問道:“你家去,丈人丈母可好,我姐姐如何?”
劉绮瑤見他心不在焉,語氣十分呆然,目光亦直直地盯着窗外面,神色之中似有愠氣,心下疑惑着他是喝了什麽酒?竟到現在還無法清醒。
“我娘和嫂嫂好的,只是爹爹帶哥哥去了礦地,未曾見到。”劉绮瑤道,見李都勻不為所動,她便不願再煩他。
“哦!”許久之後,李都勻才冷然地應了一聲。
“我命人給你燒水沐浴,如何?看你很乏的模樣。”劉绮瑤又道。
“晚飯之後再說罷,我一整天沒吃飯,餓了的。”李都勻目光依舊盯着劉绮瑤,他不好直接問她家去一趟怎地和趙憶棕見上了,便酸道,“你家去摘枇杷,那只鹦鹉,也是枇杷樹上長的麽?”
若平時,聽到這樣的趣話,劉绮瑤肯定要笑說你可真會講,只是現今見李都勻既無精神語氣又冷,便不去理會他的頑笑。
李都勻料想她心虛,見她亦不打算道出鹦鹉的原委,心中便更加來氣,正欲打算繼續逼問,結果劉绮瑤先一步開了口
“樹上長鹦鹉,你說什麽笑話?這鹦鹉,是我哥哥的,我見可愛便要了來。”劉绮瑤此時尚以為李都勻不過是因自己擅自家去因而生氣。
李都勻聽了這大謊話,已氣到要失去理智,加之見她雙目游移、眼神飄忽,右手輕輕地搓着耳垂,便認定了小桂所言非虛。
“鳥兒可不是一向愛停在樹上麽?”李都勻咬牙冷笑道。
劉绮瑤見他表情與語氣不太對,尋思着該不會是日間他也見了趙憶棕,因而暗自後悔沒有實話說。
“我怕你多想,适才說了謊的。”她低下頭,小聲道。
“哪一句?枇杷好吃,你家人好,還是丈人下了礦山?”李都勻明知道劉绮瑤在退讓,語氣卻失去控制,變得連他自己亦覺得奇怪。
劉绮瑤聽到李都勻的問題那麽尖銳,加之他一直揪着鹦鹉說事情,便确知自己所扯的謊言被他識破了,“那只鹦鹉,我家去的路上遇到了趙二哥,他送與我的。”
“你和趙兄那般要好?怎地,你也禮尚往來了送了他什麽?”李都勻見她理所當然的模樣,炸毛起來。
“三郎,你在說什麽?我和他,不過是因為趙姐姐的緣故見過罷,如何說得上要好,那鳥兒,不過是随手禮,并非什麽稀罕物,你這樣說我豈不冤枉?”劉绮瑤急起來,她最不喜歡被人扣黑帽。
“怎地,得了随手禮,你還盼稀罕物麽?他送你,你就要收下?”李都勻不想停息,繼續逼她,這時,他連“趙姐姐”都顧不上了。
“是,我高興,我喜歡,怎地?!”劉绮瑤火了,覺得李都勻小題大做。
“劉绮瑤,我告訴你,你已與我成了親!”李都勻也火起來。
“有沒有成親,你自己心裏知道。”劉绮瑤起身,将手中的帕子摔到桌上,“這同床異夢的親——”
劉绮瑤還沒說完,嘴巴已被李都勻捂住。
“娘子,你可小聲一點罷。”李都勻在她耳邊說,“我向你保證,孩兒會有的。”
劉绮瑤聽到此話,滿臉通紅起來,她不過是在斥責李都勻心裏沒有自己,而他卻當她又提那一茬。
“誰跟你說這個了?”她掙脫了他的束縛,道,“以後別說是禮物,其他男人就算看,我也不會再多看一眼!”說完,只在心裏補上,即便你不喜歡我也罷!
“很好,成了親本該如此。”李都勻見她的性格剛烈如常,也暗暗後悔适才心急,将話說得太過。
“你自己最好以身作則。”劉绮瑤想他昨夜一宿未歸,誰知道失了父母管束,他在外面做了些什麽。
二人正僵持不下,木門忽被扣響,春春進來,道:“可要傳晚膳?”
“傳罷。”李都勻回。
然後,二人悶悶地吃飯,氣氛一直很僵,飯菜剩下一大半。
飯畢,劉绮瑤見李都勻摔門而去,亦不理會。天黑下來,她便與春春繡鞋墊,左不見李都勻回來,直到遠遠傳來三更的敲梆聲,她才放下手中的針線,對春春道:“你回去睡吧,我困了。”
“這三郎君,不知哪去了?”春春也收了針線,服侍劉绮瑤上了床,才退下。
劉绮瑤睡不着,便玩裹被子游戲,先将自己裹起來,又翻身鋪開,如此反複。
不知幾時,忽聽到門吱的一聲開了,又吱地一聲合上,她确定那腳步是李都勻的,便躺到床正中間,佯裝睡着。
李都勻掀開幔帳,以為劉绮瑤睡着了,他脫去外衣,然後将她抱起,放到裏面,接着躺下,他剛為二人蓋好被子,劉绮瑤便倏忽地将整條被子裹了去。
二人都不說話,只是搶被子,如是反複,李都勻最終放棄,二人背對背睡了。
睡到半夜,李都勻被凍醒,亦懶得去拉被子,只用一件單衣披着,閉上眼繼續睡。